无有对死亡将至的恐惧,我心里踏实坦然许多。这是死亡期限的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我还是和昨天一样,六点钟悠然起身下床,后去卫生间刷牙洗脸。换上新的衣服,在街道吃了豆浆油条。我俨然年过古稀的老人,已经活够了,死或不死都无所谓。
今天做些什么,我尚未想好,吃完早点后就在街上晃悠,瞧着往来不断的男男女女,路过琳琅满目的商铺。掏出口袋里的钱包,里面还有八百元的新钞,此外还有两张银行卡,身份证,公交卡,超市会员卡,信用卡,还有女朋友的一张照片。钱包塞得满满的,再放不进任何东西。我抽出女朋友的照片,突然想要去找她。找她又能干什么呢?我嘴里念叨着,只会是平添忧愁。我这样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再去牵扯别人。我又把照片收起来,但没放进钱包,而是随手丢进了裤子右边的口袋。
说不定她在等我找她,刚把手抽出来,我又泛起嘀咕。前天分开之后,她一直没有联系我,这有些让我难以接受。以往吵架,不出半天她便会主动找我,或发短信,或打电话,或直接出现在我面前。因为每次吵架,基本上是她主动开战,我从未首先发难。所以,基本上也都是她先认错。
这次她未来找我,可能应该错不在她?不过我应该也没错吧。一个还剩下几天时间可活的人,难道还要跟他争论对错不成。不免也太过小气了吧。只是,我这样一个将死之人,想来也该大度些,主动联系一次又有何妨。毕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女朋友也定然明晓,不会咄咄相逼。想到这儿,我于是拿出手机,通讯录中找到她的号码,即将拨出去的时候,心中又胆怯了。
还是不去联系了吧。她不主动找我,肯定是心里愧疚,说不定她对前男友还是有感情的。可也不至于,她前天说的那些,不像是在欺骗我。再说,她和前男友分手的原因,是那男的移情别恋,和她的一个好友睡觉,被她逮个正着。她说过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来到银座商城,我进到一楼的鞋柜区。不清楚自己为何到了这里,也是进去以后才知道这儿是银座。今天不是周末,不过商城里的人特别多。商城搞活动,所有商品五折出售?可没见有几人疯抢商品。大家都井然有序的在商城走着,各自买东西,排队交钱。
一楼的服务柜台正好在我旁边,我上前询问一个身着深蓝色制服的服务员。
“喂,这儿搞活动么,怎么这么多人?”
“不是啊,我们这儿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女生面带微笑的回答我。
“是吗?也就周末,平时哪有这么多人。”
“先生,我看您是平常没来过,只有周末才来的吧。所以以为只有周末才这么多人。银座每天都这么多人呢。”
女生的话倒也不错,平时也只有周末,甚至周末也很少来这儿,除非女朋友要买什么东西,我才会跟她过来。
我看了看女服务员,她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画着淡妆,头发向后梳成发髻,脖颈处扎着蓝色领花,里面是白色衬衣,外面套着蓝色坎肩。我站在柜台外,看不到她的下身,应该是条蓝色长裤。很多商场的女士制服都这样。她相貌长得很清秀。
记得我和女朋友第一次来银座,是两年前的夏天。那是我们认识后的第二次约会。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脖子上系着淡蓝色围巾。我们在银座旁边的肯德基吃了午餐,然后来到这里。来这里不是为了购物,我俩是为了避热。商城里面逛了许久,陪她试穿了几件衣服,几双凉鞋,她还怂恿我挑几件去穿。而最后出来时,两人各自买了一个冰激凌,其他什么也没带出来。吃完冰激凌,我就去了酒店开房。去酒店并非我提出的,我打算是到晚上,找个恰当的时机提出来,哪知道她比我要直接的多。
“太热了现在,你想好去哪里了吗?”她问,
“还没有,要不去电影院看电影。”
“那时晚上的事,不然晚上干什么呢?”
“你说去哪儿好?”
“我也不知道。不然我去找个酒店吧。”
起初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诧异对我问她去酒店干什么。而她只说是走累了,想找地方休息一下,睡会午觉。还警告我不许多想。我当然没说什么,女生都提出来了,作为男生,无论如何是不会拒绝的。
而到酒店进了房间,事情便不会是休息那么简单了。我们在床上直折腾近好一会儿才睡去,晚上九点钟时才从酒店出来。首先,我带她去夜市买点吃的,然后去影院看了电影,到凌晨十分,两人重新返回酒店。那是我第一次和女朋友亲密接触,也是第一次和女人亲密接触。
“先生,你是在等你妻子吗?”我旁边的女服务员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看起来像是结了婚的人吗?”
“像。”她简单明了的说。
我好奇的观察了眼前女生,她始终是微笑着对我,不知是职业惯性,还是她本就这样一幅面貌,对谁、任何时刻都是如此。一个抱着小孩儿妇女这时过来,询问她厕所在什么地方。她以甜甜的声音告诉她,并用手指了指方向。服务倒是周到,我心想。
“哪里像了?”妇女抱着小孩儿匆匆离开后,我接着问,
“嗯?”女生若有所思的样子说,“看起来你也快三十了吧。”
“哪有,我才二十六。”
“差不多嘛,穿着打扮也够成熟。”
“不是吧,我可是穿了套运动装,很随意的行吧,哪里谈得上成熟。”
“这你就不懂了,只有结了婚的男人出门着装才会这么随意,没结婚的男人出门前一定是细心打扮。运动装虽不是成熟的衣装,但却说明了你成熟的心理。”
我上下打量下自己的衣服,想辩解却也无法辩解。如果跟她说自己其实是时日不多,所以着装方面并未在意,只要舒服方便就可以。这点,她定然不会相信。
“再说,自你来到商城,不买东西也不闲逛,一直待着这里,手里还握着手机,肯定是在等人。”女生又说。
“好吧,虽然你说句句在理,可我真的不是在等人,更谈不上等我的妻子,因为我还没结婚。”
我说完,女生脸上即刻显出诧异的神色,几秒钟之后,这神色又烟消云散,替而代之的是她满满的自信。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承认,我也没办法。”
看着她自信的表情,纵使我巧舌如簧,恐怕也只是徒劳。而两人又没多少关系,萍水相逢而已,想再多也妨碍不了彼此什么。见我没话了,她也不再开口,少许后我离开去了二楼。
二楼是日用品食品区,滑梯旁边的服务台站着两个女生,制服也都和一楼的那个一样。这回我没去搭讪,而是直接进到了里面。二楼的人比一楼的更多,收银台处的队伍排了十几米远。在卖洗护用品的货架前徘徊时,我又开始想要不要跟女朋友联系。
第一句跟她说什么?你好吗;前天的事是我不对;有时间吗,一起出来吃个饭吧;我真的快要死了;你在哪儿;银座对过新开了家酒店,晚上我们去开房吧。
到底跟她说什么呢?我一时间百感纠结,觉得说什么都无所谓,毕竟我是将死之人。可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好,即是将死之人,何故又牵扯太多。还是不去找她的好,死了也就死了,无需再让别人为自己伤心。只是她好像说最后几天会陪我,并且已经请了假。如此说来,她应该是在等我主动打给她电话。
于是我勇敢的再次拿起手机,拨通她的号码。而铃声还未响起时我又按了挂断键。还是不要打的好,我告诉自己。虽然想不出任何不打的理由,可仍就觉得不打为妙。打过去的话百害而无一利。
正在我踌躇未定的时间里,旁边不知何时走来一位导购员,问我是不是要买洗发水,且不等我回答,便向我推荐起来。我摆手说不用,遂之从货架中间离开,去收银台边的冰柜里拿了一瓶果汁。出收银台,我下去到一楼。而刚才的服务台前的服务员已经换人。换了一个比刚才成熟许多的女生,确切的说是女人。不知那个女生去哪了,换班了?上厕所?也许是辞职不干了;或者是被领带开除,原因是工作时间与顾客聊天。我天马行空的想象之前女服务员的处境。临走时我又四周搜寻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未见女生出现,遂徜徉离开。走到门口时我再次回头,还是未见女生的身影。
从商城出来后已过中午。手机上的时间马上两点。不过是去了趟商城,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好几个小时转眼就过去了。现在我的肚子也不觉饿,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就拦住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奔赴家中睡起了午觉。可一躺倒床上,我再次犹豫要不要给女朋友打电话。
最终还是拨通了她的电话,手机嘟的一声后,里面有人说话,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两分钟后我又拨一次,还是在通话中。五分钟后我又拨一次,和前面不同,这次不是在通话中,而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我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窖,全身湿冷。搁置以前,这样的事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会毫不在意的等女朋友打电话过来。而现在不一样,我心里始终放不下,紧握着手机,迫切希望女朋友会打过来。俨然深砸入腿的木棍,这件事不解决,我无法去做其它任何事情,连走路都成为难事。
我魂不守舍的从卧室走到客厅,倒了杯牛奶,一口气喝完后坐到沙发上。围绕“手机为何关机”的问题,大脑思维开始脱离头部,飘至于空中,以求更大的施展空间,来丰满自己的想象。我翘起二郎腿,躯体稍微向左倾斜,手掌按着沙发上,支撑住半个身子,右手则自然垂落。神态和没落帝国的神无两样,充满了想象却又不敢想象的元素。
仅靠想象终是无果,我转换方法给女朋友发了条短息,内容是:怎么关机了,看到给我回电话。而我苦苦等了三个多小时,并且三个小时里我就那么端坐着,直盯着桌子上的手机不动。三个小时过未收到她的回电,也未收到她回复短消息。我又打电话过去,依然关机。到了晚上,我也没吃饭,披上去年女朋友给我买的风衣出去了。
此时,夜色袭击了整座城市,高楼的霓虹灯软弱无力,我走入一条狭窄的胡同,路两边的灯更是形同虚设,漆黑浓郁的夜仿佛掩埋了所有,竟寻不得丝毫光明。
走出胡同,来到宽敞的街道,这里上人满为患,排成长龙的地摊小贩,夹杂在喧嚷声和汽车的鸣笛声中。每个人照样是笑颜逐开。黑夜遮住了人脸,虽然谁也认不得谁,彼此相处的却是很快活。洗脚城里的小姐热情洋溢,跑车上下来年轻人摸着女生的屁股。而我无暇顾及这可爱的生活,只是专心握着手机,等待女朋友的电话。
我在街道上不断徘徊,面容愀怆。对自己将死之事已抛到九霄云外,深陷女朋友为何不回电话的囹圄。眼睛无法关注眼前的世界,脚步亦不再受大脑指挥,路标,往来的人群,以及快速行驶的车,它们若有若无。而就在这意识飘荡的时间里,我浑然穿过了马路,再次走进一条黢黑深邃的胡同。
这里更加幽暗,胡同里伸手不见五指,我只能扶着墙壁小心往前。也不明白自己缘何生了如此大的势要进里面瞧瞧而不罢休的情致。我沿着墙根走了一段时间,具体多少不清楚,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也有可能。墙壁是石砖砌成,我还能摸到中间的接缝。石砖湿漉漉的,像刚淋过雨,脚下也不平坦,偶尔会踩到砖头瓦砾什么的。
时间分分秒秒流失,我俨然能感受到它们划过我指缝的瞬间,如同湍急的溪水,温柔而不带丝毫拘泥。这胡同究竟有多深,通向哪里,出口是否会让我眼前一亮——美国的伯明翰国际机场。我仅可能的往好的方面想象。走了大概很久,我只能说大概,因为现在的我根本没有时间意识。前方仍是漆黑到不见天日。我似乎钻进了输油管道,跨越国界的地下输油管道。这辈子我是不可能从这里出去了。回头,所幸背后的光明尚看得见,不然我是不敢往前迈一步的。
壮着胆子继续走,要看个究竟的信念仍旧坚定。慢慢的胆子愈来愈大,手也不再扶着墙壁,脚步放开,我试探着走到胡同的中间。中间比边缘好的多,起码脚下再未踩到石子和瓦砾。等习惯了黑暗,胆子再大些,我甚至伸开双臂,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快速旋转,仿佛连跳舞都没关系。而刚开始为这自由无虑的场地开始兴奋,我又兀然发现四周没了光亮,周围完全陷入黑暗。刚才的旋转让我分不清前后,伸出手臂,却怎么也摸不到之前的墙壁。我像置身于宽广的洞穴,无论朝哪个方向,走多远,最终还是找不到任何可以依傍的物什。我不晓得哪边是出口,更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走。前后左右都分不清,而前后左右似乎都无尽头。自己果真是掉进了洞穴,一个深不见底,且广阔而无际的洞穴。
正当我郁闷,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我这时也才想起女朋友的事情,于是赶紧拿出手机,确认是她的电话。
“你在哪儿,电话怎么关机了。”我立刻问道,
“亓,我要走了。”她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了这么一句。
“去哪儿?”
“出国。”
“和你前男友?”
“是的。最后几天的时间,我没法陪你了,希望你能原谅我。”
“你们不是分手了吗?而且他那样欺骗你,你还跟他和好。”虽然这样问,可我的心底却是早就确认这样的事,迟早是会发生。
“我知道,可他说他还爱我。”
“我呢,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爱,可你不会陪我一辈子,不是吗?最后几天的时间,你要好好的。再见。”
不等回话,她哪边已把电话挂了。我马上再打过去,可她那里已经关机。也是一时义愤填膺,我狠狠地将手机摔在地上,蹲在那里,身体上下堆满了绝望。过有好一会儿,心情少许平复以后,我注意到摔在地上的手机还亮着。于是起身捡了起来,看到屏幕的时间正好是十一点一刻。
这一天马上也要过去了。七天时间,现在过去了两天,我意识到自己什么正经事都还未干。第一天做梦,今天又为了联系女朋友这种的小事,耗费了整整一天,到现在还迷失于这么一个黑压压的胡同里。女朋友的离开是必然的,难道要她为我守节不成。她愿意和谁在一起是她自己的选择,我管不了那么多。思绪游弋到这儿,我的心里释怀许多。自己都马上要死了,就不必再去埋怨什么。
接着,我把注意力完全转移到手机上,借着它的光亮,总算看清了脚下的路,和两边的墙壁。暂时也不管出口入口,我单摸着墙壁直走,总能从胡同里出去。关上手机屏幕,将自己再次丢入黑暗,并紧贴着墙壁小心迈步。
想想,世界或许本身就是这样,身前和身后都是一片漆黑,所能依靠的仅是堵墙。
写的不错
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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