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没打算这么早起,可凌晨六点的时候,脑袋洗过澡似的无比清醒。想睡个回笼觉是怎么也办不到。甚至连在床上躺着,我都觉得不舒服。这是第一天,距离我的死亡时间还剩下六天。不,不,仔细一点,应该还不到六天,五天零十几个小时。是到精打细算的时候了,每分每秒都应该认真的对待。
从未发现,清晨早起时的空气如此畅爽,由咽喉顺到肺部,如同吃冰镇巧克力。我来到公园,此时人也不多,多半还是些老人,有在空地里练拳,有围着草坪跑步。也有几个像我一样跑步的年轻人,只是很少。若非周六周日,若非长久养成的习惯,年轻人谁会有心早起跑步。我也是因为临死不远,才有这闲情逸致。话说回来,我才发现,对于死亡的恐惧心底里竟一丝无有。
死亡,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反问自己。
现在来讲,跑步对我根本没有,但也当锻炼一下,算是做了件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死后不留遗憾。到了那里,鬼差知道我活着时早上连步都没有跑过,他们非是笑掉大牙不可。
跑不到十分钟,我有些体力不支,遂放缓脚步慢走起来。又不到十分钟,我坐到路边的石凳上,一边喘息,一边休憩。稍许,我突然感觉眼前的事物有所变化,空气中像是漂浮起了烟雾,眼睛逐渐模糊,脚下的石板溢出泥水,前面的高楼也瞬时倒塌 仅剩下一堵残破墙垣。而身后的草坪也不翼而飞,变成了荆棘荒草,跑步和练拳的人全都不见,地面上反倒堆放很多白骨。我吓得恍然无措,而站起身后想跑时发现,刚才坐的石凳竟是墓碑。
天空异常昏暗,多半是要下雨的样子。空气也变了,闻起来像掺杂了血腥味道。吸一口嗓子无比难受。我奋不顾身的跑起来,也不顾忌是朝哪个方向,只是把全身的力量赋予双腿,让它做最快的运动,远离眼前的是非之地。
奔跑毫无用处,跑了不知多远,眼前的世界仍和刚才一样。除了蛮荒,周遭再无其他。我的脑子也如一团乱麻,站在那儿喘着粗气。闭起眼睛十几秒,我希冀着能恢复如初,然而荒芜仍然是不见边际。我席地而坐,也不在乎地面上的湿泥。我想着着是不是仍在做梦,自己其实现在正躺在床上。考虑到此,跌宕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正在此时,正前方的位置走来一个身影,我起身去看,身影越来越近,不过形状却始终形状模糊,看不清相貌,也看不清肢体。此人全身披着黑纱,从头到脚无一不覆盖,连眼睛都未露出。他在我面前停下,停在相距不到两米的地方。我等着他先说些什么,可他一语未发,呼吸甚至都没有。黑纱遮住他的眼睛,我什么也看不到,不晓得他现在是何表情。他应该能看到我,不然怎么径直走到我跟前,且恰到好处的停下。不过,也不否认他是闻着气味来的。我的疑问从脑海一一蹦出来,稍许,耳畔突然响起了声音。声音从我的四面八方袭来,音色混杂,像是杯子里快速摇晃的弹珠,分不清男女。
“害怕吗?”
我环顾下周围,后把视线放在这个满身黑纱的人身上。声音虽不是从他身上发出的,但显然是他在说话。除了我和他,四周连只鸟都没有。
“害怕什么?”我尽量保持沉着的回答。
“害怕你所看到的。”
“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真的。我肯定是在做梦。”
“在做梦吗?我可不觉得。”
面前的黑纱人笑起来,声音极具魔力,仿佛自行车后座挂满了无数头骨,吸引并吓坏了所有路人。他一直笑个不停,我实在受不了,于是捂起耳朵,蹲下身将头埋于双腿之间。
“不害怕吗?”
笑声中夹杂着他的嘲笑,我捂住耳朵,声音依旧清晰,持续了好几分钟。笑声停止后,黑纱人拍了下我的肩膀,示意我起身跟着他走。他转身朝前,我尚未反应过来,还是站在那儿不动,岂料四周又发出声音说——走啊。这次的声音清脆,且富有棉花糖似的柔软。我没想太多,左右是无地方可去,便跟上黑纱人的脚步,暗忖说不定会有出路。
“去哪儿啊?”我问他,
“带你去看梦。”他回过头回答,声音仍是从四周传出。
看着他的后背,我注意到他的躯体前后一样,被黑纱完全笼罩下,根本辨不清前后。我心底猛地一颤,着实吓了一跳。
“看梦?”
“没错。”
“看什么梦啊?”
“看你所谓的梦。”
黑纱人走的不急不躁,脚步缓慢而具节奏感,更像一步编号程序的机器。他不再说话,周围死寂如墓穴,除了浮动的烟云,连丝风都无有。空旷的地面上看不到任何建筑,一眼望不到边,附近仅有些低矮的草丛。草丛生长在泥泞的洼地,笼罩着浓郁的雾气。只有把这里当作是梦,我胆子才会大些。他反倒是很熟悉这里似的,走路不慌不忙,也不顾及其他。我期待着赶快醒来,期待眼前的世界能恢复正常。我现在应是躺在柔软而温暖的床上,窗外是说不定已经八九点钟的太阳。
黑纱人走了好长时间,意识里至少有个把小时。这段时间里,我乖巧得跟在黑纱人后面,一语不发,只当他是虚幻。说话也是多此一举。我仍琢磨着前方究竟是哪里时,黑纱人突然停了下来。
“到了。”他说。
我上前一步走到他旁边。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坑,圆锥形,百十米宽,边缘镶嵌着巨大的鼻孔。数百个围在一起,像在召开讨论会。坑的中间有面大镜子,又不像镜子,因为里面有人。镜子里的人是我工作的公司里的同事。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似乎没有鼻子。
我看错了,不是没有鼻子,是其中几个没有鼻子。那个消瘦的新来的女孩儿,领导的秘书,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坐在我的位置也没鼻子。其他人的鼻子都还健在,尤其是领导的,比之于以前还挺拔了不少。
我听不见镜子里他们的声音,只能看到画面。除了鼻子外,和以往相比他们还有些不同。其实并非我听不见声音,而是他们不说话,都默默的做事,任谁都不说一句话,相互间比划手势,就连领导吩咐事情,也是靠手指对员工指指点点。静静的画面,每个人身上还冒出气体,气体向上漂浮,从镜子里面出来,生成眼前世界里浮在空中的烟雾。
“这是什么?”我问,
“这就是你所谓的梦。”
“哪里?这面镜子吗?”
“镜子里你所看到的,就是梦。”
“你是说他们都在做梦?”
“他们都在做梦,这里才是现实。”
“从他们身上蒸发出来的气体是什么?”
“死亡之气。什么时候蒸发完了,他们也就醒了。”
“是就死了吧。”
“梦里,你们是这么说的。”
我狐疑的看了旁边的黑纱人一眼,想象黑纱中包裹究竟是什么。一个和我一模一样,五官俱全,四肢健在的人,还是仅有一个皮囊,里面包裹的是层层的黑纱。我用手指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希望痛感能让我从梦中惊醒。结果,我腿部除了有隐隐的疼痛外,眼前的景象依旧未变。
“那为什么有些人没鼻子,而且,没鼻子的那些人的身上,好像没散发出你说的死亡气体。”
“那是因为他们还未进入梦乡。”
“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就是他们还未开始做梦,所以身上不会散发出死亡之气。同样,没有做梦的人,会没有鼻子。”
“没有做梦的人没有鼻子?这又是什么?我可是从没见过没有鼻子的人,而且那个女的,你看,是我同事,她以前是有鼻子的,我知道。”
“梦里的人,是看不到对方没有鼻子的,在他们眼里,谁都有鼻子。”
“可你说这是梦里,又为什么说他们没开始做梦呢?”
“生活在那里,有的人在做梦,有的人则不是。”
我真是有点无言以对了。这种荒诞的画面,和这种荒诞的解释,我也是头一次遇见。
“好吧。”我不得已接受了他的解释,“那他们有没有鼻子和梦有什么关系。”
“不是和梦有关系,是和气体有关系。”
“气体?”
“做梦人身上发出的死亡之气有味道,难闻的味道?”
“那那些没做梦的人,岂不是会闻到?”
“他们不会闻到,因为没有鼻子。不过他们会慢慢长出鼻子,等有了鼻子后,他们就会闻到,不过和其他有鼻子的人一样,他们身上也开始散发气体,那时闻到也无关紧要了。”
“照你的意思,他们散发着死亡之气,等气体散发完后他们就会死。对不对?”
“不是死,是从梦里醒来。”
好吧,是从梦里醒来。抬头仰望天空,我心中暗语。我嗅了下空中的烟雾,未闻出什么异味。看着镜子里那些没有鼻子的,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想着现实中自己倘没有鼻子,不知会是个什么情况。
“他们这样没有鼻子,不是很奇怪?”
“当然,他们自己是不知道自己没鼻子的,别人也看不到。别人看来,或者自己照镜子时,会有一个赫然挺立的鼻子活生生的长在他们脸上。如同世界上很多东西我们看不到,但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我们看到了,并不是说他们真的有。”
“也就是说,只有我们能看到他们没有鼻子。”
说到此,我不自觉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挺立,滑润,两个鼻孔仿佛隧道,深不可测。
“他们好像都不说话。”
“为什么要说话?”
“不应该说话吗?不应该和我们现在这样,用语言交流吗?”
“错,他们完全没必要说话,因为说得都是假话,空话,所以没必要去说。肢体语言最真切。”
“是有假话空话,但也不全是吧。生活中不说话的话,很多事情是没法交流的,单靠肢体语言是行不通的,不是吗?”
“如何会行不通,你看他们,彼此都不说话,工作不是挺顺利的嘛。”
“你说眼前这无边际的荒芜,漫空迷雾的世界是现实,镜子里一切的梦境,可我的梦境里,每个人都是有说话的啊。”
“和鼻子的情况一样,站在这里,你能看到有人没有鼻子,而梦境中人,是看不到的。在这儿,你看到的是他们的肢体语言,而镜子里的人彼此交流,仍然是靠说话,能听到声音的。镜子所呈现的,是去掉了所有虚伪,不实际的东西,留下的都是最最真实的。”
我凝视着镜子,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实在搞不懂他们在干什么。四肢胡乱比划,每个人都像是跳舞蹈的小丑。面前这个巨大的坑中,附在上面的鼻梁大小相同,一个鼻子有我脸盘那么大。颜色形状也和人的一样,甚至说,它们看起来像是活的,是可以用来吸气的肉囊。
“他们何时会长处鼻子?”
“等他们有了固定的梦想,固定的追求。”
“镜子里我也没有鼻子吗?”
“没有。”他爽快的回答。
“那你把我带到这儿来是什么意思?告诉我我已经死了,已经从镜子里出来,脱离梦境,步入到了现实?”
“不是,带你到这里,是为了让你认清楚哪儿是现实,哪儿是虚幻没错。你并未从梦境中脱离,你只是暂时醒了而已。”
“什么叫暂时醒了?”
“就是说你还会回到梦境,回到至今你以为的现实中去。”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自己现在是在做梦,以为所看到的不过是在梦里,想着自己会马上醒来,睁开眼自己仍躺在床上。所以你现在丝毫不感到害怕,心里面也无所谓。”他似乎完全看透了我的心思,竟一字不差的把内心所想说了出来。
“难道不是吗?”
“难道是吗?”
我粲然一笑,想着何必纠结于梦里的人,醒来后岂不可笑。于是我没再开口,将视线放置远方,希冀看到些什么,任何不一样的东西,易拉罐,啤酒瓶,飘落的树叶也好,总之,不要完全是漫无边界的荒地就行。实在是太无聊了。而我什么也未看到。
时间过了许久,一种说不出失望蔓延到心头,怀疑自己究竟身处梦里,还是如黑纱人所言,身处真正的现实。
“那我为什么暂时醒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暂时醒了’的机会?”我继续追问,
“不是,很少人有这样的机会。之所以你有,是因为你的梦想和追求。你的梦想和追求是什么?”
“梦想和追求?我想有很多钱,有房子有车,娶到一个漂亮的老婆。”
“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你最初的梦想,你心底里至今保存的梦想。”
最初的梦想,我思考了一会儿,还真有些难以启齿,因为那是我儿时梦想和追求,现在听起来只能说是荒诞。虽然距离梦想十万八千里,但一谈到梦想,我心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它。
“我想长出一双翅膀。”我说,“不过这有什么特别的吗,儿时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梦想的。”
“话是不错,小时候每个人都有过,可到有多少人一直存留这样的梦想呢。你不同,你心底里仍完好的保存着。”
“这就是我‘暂时醒来’的原因?”
“没错。”
“这样不切实际的梦想,不是很幼稚么。”
“不是幼稚,这是人类中最伟大的梦想。”
“最伟大的梦想?太过了吧。在谁眼里这只都是最幼稚的了。说出来会被人讥笑的。”
“有时候最幼稚的才是最伟大的。”
我心中不觉浅笑,实在想不出“长出一双翅膀”的梦想有什么伟大的。一直以来都把它藏在心里,从未去跟别人说过。倘若真与别人谈及,
“我的梦想是有车有房,然后娶个漂亮媳妇儿。你呢?”有人问我,
“我啊,我想长处一对翅膀,就在后背,像天鹅一样的翅膀,可以翱翔于天空,带有出白色羽毛的翅膀。”
此人肯定要么以为我脑子有病,要么会笑掉大牙。长处翅膀这样的梦想,委实有够离谱。然而在我心中,确实至始至终存留着它。虽不敢与外人道,但从未变过。每当闲暇,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臆想偏偏,眼前不断闪现出各种画面,翅膀是如何生长,自己如何在空中飞翔,那场景美得使人沉醉。晚上睡觉时,我还不止一次的幻想,第二天早上自己会生出翅膀。
而此时,背后便突生出翅膀,覆盖着白色的羽毛。肯定是梦了,不然我怎么会长处翅膀。我质问黑纱人。黑纱人没有回答,只是哼哼笑了几声。现实生活中我的梦想无法实现,不如在梦里尽情翱翔吧。我随之振翅起飞,向着天空冲去。等到我飞到半空,距离地面百米高时,我眼看黑纱人忽然消失,正当我纳闷时,身上的翅膀僵硬了。翅膀无法动弹,连一丝直觉都无有,自己顿时从高空坠落,掉进巨坑,一头扎进了中间的镜子。
醒来后我还是在公园,出了一身虚汗。而此刻时间已是午后,周围还是那么几个老人,在练拳,在跑步。我随即又摸了下后背,又摸了下鼻子,所幸无有任何异样。稍停片刻,意识和现实吻合一致后,我起身去了街道餐馆,肚子此时已饥肠辘辘。路上我一直寻思,自己的梦想怎么会是长出翅膀?梦里面的事真是有够离谱。
写的不错
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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