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认的、关于上海故事的好电影,基本都属于女人——《神女》、《马路天使》、《阮玲玉》、《花样年华》甚至是《茉莉花开》和《色戒》,无一不是女人戏。
上海,在以往的视角中,大约只堪由女人来诠释。以张爱玲小说为代表,王安忆作后续,上海总是那样细腻、精致、温情脉脉、隐忍又抗争。
然而,这样的上海是《夜上海》里的上海,只是黄浦江温软的一面。虽然风情万种却不够全面、不够完整,难以称得是上一部“罗曼蒂克史”。
更难以谈论消亡——大约可以算是复古。
“复古”和“消亡”乃是一个主题的两个线索,时间线不同,一个站在现在回顾过去,一个“给下个世纪的人看”。
关于上海故事的复古,典型的是《阮玲玉》。电影一边播放阮玲玉生前的原片,一边由张曼玉演绎她的人生故事,用纪录片情景回顾的手法,复了一把老上海的古。
张曼玉是一个好的演员,但也是一个“古”的演员,相比于当红的诸多小花,张曼玉的黄金时代仍属于《甜蜜蜜》、《东邪西毒》,属于《龙门飞甲》,同时也是上个世纪香港电影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由她饰演阮玲玉,自然是万分适合的。然而这样的万分合适里,也有一种缺乏对当下生活比喻的嫌疑。
阮玲玉的故事,再怎么浪漫,从当时的上海小报开始,就从来是飘在云端的。阮玲玉故事的浪漫是对于月历上美女画的绮丽幻想,再怎么哀伤,都有些软绵,甚至容易流于浪漫的表面。
女人戏自然有着女人戏的典型特色——美丽、哀伤、耽于爱情又被爱情抛弃,被命运捉弄也对命运抗争;同时也有着女人戏的典型缺憾——格局狭小、偏重抒情、还有一些圣母情怀。
说了关于上海女人的复古,再来看《罗曼蒂克消亡史》。
单听名字,便可看出导演的野心,他要讲得,乃是悲剧的文艺复兴。
不可否认,在整体叙事上这部由短篇小说集改编的电影,不够完整——琐碎的素材难以取舍,导致这部罗曼蒂克消亡的图景缺乏更深沉有力的表现。
故事以一个日本男人开场,又以他的死亡作为故事的结局。一个日本间谍,导致一个最具代表性的上海家族覆灭,当这个家族的精神领袖离开上海,亦成为了上海罗曼蒂克消亡的证据。而这个装作上海人的日本男人,本身又成为了一个消亡的上海罗曼蒂克。
由于电影是由短篇故事构成,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主角。这是一个以日本间谍的揭露为线索,铺陈开来老上海的浪漫全景。这些故事,有关男人,有关女人,还关乎男人和女人。
影片前半段,日本人还是上海妹夫——老上海还怀抱着完美的浪漫:一个中国式教父、一个东洋妹夫、一个花痴女明星、一个全能女管家和一个能杀人的车夫。
直到一个夜晚,一车日本兵开进上海。
曾经美丽地迷倒全上海的小六被强奸、被囚禁于地下,谜底才慢慢揭开。浪漫的面子丧失殆尽,里子被翻出来、一个接一个地被挫骨扬灰。
王妈被杀,女明星被丈夫抛弃又被迫远离银屏,小五几乎等于自杀,陆先生的家族覆灭,甚至是那两个孩子,也是一个死了,一个逃亡日本。而地底的小六,则几乎成了日本妹夫的性奴隶。
战争结束,小六从地底出来,一枪结束了东洋妹夫的命;她“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而是历经磨难、活了下来”。然,此时的小六,洗尽铅华,一身素装,再也不是当年华美的浪漫痴人。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陆先生只身离开上海,举起一无所有的双手,宣告了上海的罗曼蒂克终究归于消亡。
留下来的,是一个饱经磨难的上海。
《罗曼蒂克消亡史》不是一个女人戏,却依旧离不开女人的故事。也难怪张爱玲、阮玲玉、蝴蝶会成为上海的代表——上海情致的魅力总是难以避开一个充满情致的魅力女人。
小六的命运几乎是上海命运的隐喻。如果说陆先生的神通是上海浪漫的面子,那么小六的命运大概是上海命运的里子。开场的小六是一个漂亮的花痴,尽管倾倒众生,却还是一个毫无自主权的行尸走肉;仿佛十里洋场的夜夜笙歌,华美而虚空。而此时的陆先生,几乎是上海的皇帝,杀伐予夺皆在其手。在抗日战争时期,小六的磨难也是地面上的上海正在面对的:麻木受辱、几乎死亡。直到战争结束,以杜月笙为原型的陆先生已经一无所有,而活下来的小六则亲手为自己复了仇。
和其他女性电影区别开来的是,《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的小六面对的困境不是爱情的难以成就,亦没有把男性放在她的对立面。和所有角色一样,小六面对的终极命题,是无法抗拒的、上海命运的变迁以及罗曼蒂克的消亡。
在展现上海罗曼蒂克历史全景图的角度上,陆先生这个角色把黄浦江霸道的一面表现了出来。一只断手,两句“喝茶”,就把葛优饰演的,这个大檐帽遮掩下的男人刻画的霸气十足。电影里,女人追求的是自由,男人追求的则是面子。在追求面子的成败里,陆先生也完成了关于他自己罗曼蒂克的消亡史。最后的离开,也是最后的面子的破灭。
电影中,还有一个关于童子鸡的未完成故事。童子鸡和妓女“弄上了瘾”,可以说是电影结束时,仅存的难以界定的浪漫。但这篇故事的结尾,在导演程耳的小说里,也终于走向了破灭的结局——发达了的童子鸡没有拯救落难的妓女,而自己也在运动中归于死亡。
《罗曼蒂克消亡史》是关于一个时代悲剧的文艺复兴。用一种把罗曼蒂克剥得一丝不挂、鞭尸示众得方式,奏起了文艺复兴式得浪漫死亡交响曲。用多人物、多线索得方式,全方位展现了上海的多重浪漫及其消亡。其主旨大概也是以死求生罢,兴许后来有人,再可以活得浪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