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时光荏苒，当我再一次回想起这个词汇的时候，心脏会隐隐地发痛，就像是得了关节炎的膝盖，不幸遭逢到阴雨天气。在Y城一中的日子使很多人都患上了关节炎，一种是身体上的，另一种是心理上的。征伐的战鼓已经敲响，我叙述的笔墨也变得湿漉漉，仿佛是一床晒不干的被子。我已经过了尿床的年纪。

　　六月七日，是一个命中注定的日子。

　　清晨，焦胖子象征性地舒展腰肢，试图掩盖自己差一点儿一宿未眠的事实。阿基和小胖睡眼朦胧，他们习惯性地互相拆台，开着不负责任的玩笑。黑狗早已洗漱完毕，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发呆。我瞟了一眼窗外的金色，熟悉的旋律在耳边不停地回响。我第一次觉得它很动听。

　　六辆挂着条幅的公交车停靠在学校门口，我们鱼贯而入，冰冷扑面而来。在汽车启动的一刹那，我透过淡蓝色的尾气，瞧见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押解着一名老师走出了校门。“这一定是幻觉。”我揉了揉眼睛，窗外是冷清的街道。

　　小胖仰面开始打盹，焦胖子和阿基在聊着体育新闻，黑狗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我象征性地用手指戳了戳玻璃，低声地问道：“你们看到刚才那一幕了么？”

　　大家睁圆眼睛，茫然地瞪着我：“发生什么了？”

　　“没，没什么。”我咧嘴笑了一声。

　　颠簸了十多分钟，公交车停靠在Y城五中的校门口。威风凛凛的武警手握钢枪，老师们戴着“牌照”严格地排查可疑分子。我们步入考场的瞬间，摘掉了手链、电子手表和耳钉。讲桌上摆放着无线电干扰仪和五六个单薄的直板手机，后者据说是从一些姑娘的袖口和袜筒里搜查出来的。面对陌生的战友，我露出温和的微笑，这一刻被清晰地记录在摄像头黑洞洞的镜面上。

　　北京时间九点整，开考的第一科是语文。

　　拼音认读，错字辨认，选词填空，科技文阅读理解，文言文阅读理解，诗词默写••••••复杂的套数一如远古的咒语，一经默念就会触发神奇的机关，打开尘封几个世纪的宝藏。我对于那些财宝并不感兴趣，真正在意的是那些漂亮的藏宝图。我迷恋那些精致的文字，就像小胖对待美好的食物一样。我咂摸完现代文阅读理解，感慨作者内心丰富的同时，诅咒出题者焚琴煮鹤的行径。

　　今年的高考作文依旧是材料作文。内容大致是一只乌鸦，眼瞅着老鹰从牧人那里抓走了一只山羊，它积极效仿却被羊毛缠住了爪子。牧人感慨乌鸦不知天高地厚，而他的儿子却认为乌鸦很可爱。从此牧人家增添了一只不一样的宠物。最后这一句话是我自己的愿望：大抵敢于冲破自身限制的，多半儿会成为他人的宠物。我怀着悲天悯人的心肠，为可怜的乌鸦写了一篇悼文，在篇末发出了“大批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感慨。

　　坐进五中的食堂，大家开始讨论着刚刚考完的题目。我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角落，祈祷不要遇到那些四处对答案的家伙。小胖和焦胖子不动声色地坐了过来。在他们张嘴的瞬间，我做出一个暂停的姿势。

　　“我们不是来对答案。”小胖翻了翻白眼，我长吁一口气。

　　“听说Y城一中的物理老师赵XX被警察抓起来了？”焦胖子环顾四周，压低了嗓门。

　　“嗯。”对于这种后知后觉的人物，我原本是不予理睬的。

　　“你们知道他被抓的原因吗？”小胖一脸严肃地说。

　　我和焦胖子像白痴似的摇了摇头。

　　“他贩卖作弊器材，被学生举报了。”小胖用手捂着我的耳朵，低声地吐出十几个字。

　　我们一边慨叹世风日下，一边咀嚼着粗糙的饭菜。焦胖子说这是狗粮，小胖则认为这是在辱没黑狗。Y城五中的食堂再一次让我们体味到恶劣的含义。相形之下，大家平日的伙食简直就是珍馐。

　　“黑狗和阿基呢？”我张望了许久，并未发现两人的身影。

　　“他俩在一楼吃饭呢。”小胖嘟哝了一嗓子。

　　经过短暂的休息，我们再次奔赴战场，依靠着少量的蛋白质、糖分和维生素来对抗高强度的数字冲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要马革裹尸，小胖安慰道：“不去拼搏，怎么能知道后果？”我咧嘴笑了笑：“明天考英语的时候你还能这么洒脱？”他的嘴巴开始痉挛。

　　三个小时过后，我重见天日，仿佛自己是一个挖煤的矿工，骨头里散发着疲倦。公交车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女生们叽叽喳喳地喧闹不停。我很想借用一下讲桌上摆放的屏蔽仪。车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路面变得湿滑。在迷蒙中我看见漫无边际的灯火，心底也变得温暖起来。

　　六月八日，高考的第二天，也是最后一天。

　　北京时间九点整，我眼巴巴地瞧着白色的密封线被一点点地撕开，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早上考试的科目是文科综合，这对于我而言是探囊取物，势在必得。铃声敲响的一刹那，我精疲力竭地写完最后一个汉字，手心沁出了一层冷汗。我拎着书包，眼瞧着波涛汹涌的洪流，冲刷暗灰色的防波堤。

　　北京时间十四点整，最后的考试科目是英语。销蚀了恐惧与慌张，甚至连兴奋的错觉也被磨平。我冷静得像一条蛇，在黑暗中寻觅着发热的猎物。单词连缀起一帧一帧的胶卷，我的头脑中开始播放无声的黑白电影。

　　两个半小时过后，我被没收走答题卡，上面还残留着拼写不全的单词。它在半空中吊着一半儿的身子，让人看着有些揪心。我漫步在金红色的回廊，落日淹没进地平线。枝头有两三只瘦削的喜鹊，发出犀利的鸣叫。我猜想自己应该会有一个不错的成绩。

　　晚上，我们相约去了小酒馆，大家第一次喝得烂醉如泥，摸索爬回到了寝室。

　　六月九日至六月十一日，是高考结束后最恐怖的日子。学校将学生们驱赶回家，并且人手分发一册《XX省高考志愿填报指南》和一本单薄的参考答案。这一举动在我看来充满了恶意。我将一本橙黄色的册子平摊在桌面上，尽量不去直视它。母亲焦急地质问道：“为什么还不对答案？”

　　“我不敢。”我毫无遮拦地暴露出自己的胆怯。

　　“赶紧对答案！”母亲高声呵斥道。

　　我不情愿地翻开扉页，一连串字母猛烈地撞击我脆弱的尊严。我忍痛地将参考答案浏览了一遍，心底涌起强烈的不适，仿佛吃了一个生的柿子。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开始核算自己可怜的分数。

　　“多少分？”母亲将脸凑了过来，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487。”我的嗓音低得像蚊子。

　　“多少分？487，你怎么才考了这么一点儿分数？”母亲恨铁不成钢地揪了揪我的耳朵。

　　“我不是故意的啊。”我差一点儿哭出声来。

　　“你说该怎么办？这么低的分数你能考上什么大学!”母亲坐在床上生闷气，不断地数落我的“罪过”。我的脸颊开始发烫，强烈的羞耻感使我觉得身处阿鼻地狱，生不如死。 中午，父亲下班回家，一张嘴就询问我的“成绩”。我在谩骂中吃完了高考后第一顿午餐。

　　鉴于“成绩”惨不忍睹，所以高考志愿的填报就变得简单明了。我的第一志愿——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专业；第二志愿是齐鲁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第三志愿是H城学院XX办学点，汉语言文学专业；第四类志愿是民办高校和专科院校，我尝试着填报了北京XX大学XX分校的XX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母亲瞧了两眼学费，在我的脑门上狠狠地凿了两个粟栗。我的梦想是有朝一日成为名副其实的诗人。

　　六月十二日，我们携带着“成果”返回了Y城一中。大家填报的志愿五花八门，大致分为两个类别，一类是粗犷的豪放派，另一类是缜密的婉约派。前者抱着游戏人生的态度，非985高校难入法眼。阿基填报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我啧了啧舌头，他鄙夷地说道：“你不是也报考了中国人民大学么？”相形之下，后者显得严肃认真，黑狗的第一志愿涂改了五六回，最后他决定报考湖南大学，经济学专业。“碳花”预估的分数不是很理想，她决定要剑走偏锋，报考贵州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你这是要成为南蛮啊。”我们打趣地调侃道。“刀郎”经过深思熟虑，将筹码压在了南开大学的历史系投档线上，我们奉劝她不要头脑发热。小胖的脸有些发肿，我们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小胖惨兮兮地笑了一声：“我爸不愿意我去学历史。”我拿起他的志愿表，上面赫然写着XX大学，考古系。

　　老云冷着脸收走大家的高考志愿填报表，将我们的汗水和梦想一同塞进褐色的档案袋。它们经过密封后，就寂寞地等待分数公布的那一刻。

　　适应了栉风沐雨，闲散的日子让人感觉浑身不自在。当我起床的时候，天色还是一片鱼肚白。吃完早饭，我会习惯性地拿起单词本，恍然间发现高考已经结束了。我有充分的时间看电视剧，却不知道演员们在说些什么。我漫步在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使我觉得陌生而恐怖。我开始还念在Y城一中的日子。

　　我平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思考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这种状况使母亲十分担忧。为了缓解她的焦虑，我决定开始练书法，并买来一本本的字帖。

　　“你为什么不出去走一走！哪怕是跟同学玩一玩也好啊。”母亲劈手强夺过我的字帖。

　　“哦。”我懒洋洋地支吾了一声。高考结束以后，我莫名其妙地丧失了游戏的乐趣，这使得小胖他们不再乐意与我为伍。我们端坐在电脑屏幕前，一边玩游戏，一边聊着闲天。曾经的过往在脑海中一一浮现，黯淡无光的日子变成硝烟弥漫的战国时代，大大小小的诸侯四处征伐，做着一统天下的迷梦。这场追逐接近尾声，嬴政只有一个，其余的人都要解甲归田。在平淡的日子里，我要努力寻找积极的意义。小胖说这是理想，我认为它更像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