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十天以后，我们再一次见到了阿基。他浑身削减了不少的脂肪，颧骨凸出，人变得更加黑瘦。在他的手指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周围还有胶布缠扰的痕迹。

　　“阿基，家里还好么？”我们试探性地询问道。

　　“我爸干活的时候把腰扭伤了，现在正住院用针灸治疗。”阿基的神色有些疲倦。

　　“农活忙完了？”焦胖子疑虑地问道，他一直怀疑阿基能否成为一个合格的农民。

　　阿基苦笑着点了点头。

　　焦胖子的眼神充满了敬佩，舌头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就像一只受惊吓的波斯猫。焦胖子曾经盘点过阿基他们家的经济支柱：十亩果园，几亩薄田，以及一只上了年岁的老山羊。每年四五月份的一点儿降水，是当地农民们播种的唯一契机，农时一旦错过，田野就是一片荒芜的“荒草”（玉米生长得同稗草一样高，根本不结穗）。春耕是一项艰苦的活计，焦胖子对此深有体会。

　　上课铃声敲响，我们重新回归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状态。

　　小胖最近很少和大家共进午餐，柜壳里的漫画和小说也不见踪影。我们觉得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出于兄弟的情谊，他们决定派遣我去调查清楚。

　　“为什么又是我去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我愤愤不平地抱怨道。

　　中午放学后，我想好了问询的理由。在开口的瞬间，小胖擦身而过，只剩下一个飘渺的背影。课间休息的空档，小胖舌灿莲花，讲述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四周环绕充满好奇心的同学，我尴尬地坐在一旁，受尽了他人的白眼。吃晚饭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将那件事情抛到九霄云外。第二天早自习结束后，我垂头丧气地站在他们面前。

　　“阿甘，你怎么连一句话都问不出口？”他们不约而同地质问我。

　　“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嘛。”我百口莫辩，心里觉得很委屈。

　　“咱们直接问一问小胖吧。”黑狗提议道。

　　“这不太好吧，毕竟这是别人的隐私。”焦胖子小心地提醒我们不要越界。

　　“阿甘，你继续暗中观察，一旦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立刻向我们汇报，懂吗？”阿基略有所思地捻了捻下巴上的小胡子。

　　“知道啦。”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

　　早餐吃的馒头有些僵硬，致使我的肠胃在正午时分隐隐作痛。我一边咒骂厨师糟糕的手艺，一边忙不迭地奔回寝室。我的储物柜既是粮仓同时也是整个寝室的药品库，一个络腮胡子的老头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他兴奋地伸出四个手指头，仿佛自己不识数似的。

　　我在角落里找到了几颗棕黑色的药片，老外的脸颊变得虬曲。在转身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小胖的手指在哆嗦。他抱着一包方便面，嘴巴张得合不拢，仿佛一只打哈欠的河马。

　　“你怎么在寝室里嚼方便面？”我瞅了小胖一眼，他面无表情地继续咀嚼，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沮丧。

　　“我想换一换口味。”小胖苦笑着说。

　　“有什么难处，你就直说，大家都会帮你的。”我开始旁敲侧击：“没有人会知道今天的事情。”我信誓旦旦地向他发誓。小胖迟疑了许久，将茶杯中的热茶一饮而尽，说道：“你要替我保密，知道吗？”听到这句话，我的心情变得更加舒畅，连忙点了点头。

　　“我爸的公司破产了。”小胖平静地抛出一句话，产生了平地惊雷般的效果。

　　“啊？”我的下颌骨张扩张到一个戏谑的角度，随后我发现了自己的失礼，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听闻令尊的公司规模庞大，怎么会倒闭？”

　　“我爸做的是小本生意，资金链一旦断开，后果——”小胖话到嘴边，又艰难地咽了回去。

　　“银行不停地催缴欠款。”他开始唉声叹气，不停地摇头，仿佛一只拨浪鼓。

　　“我的生活费也被缩减了一大半。”他终于解下最后的遮羞布。

　　“那也不能每天吃饭方便面啊？”我印象中的方便面是各种防腐剂的代名词，如果想成为木乃伊，这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XXX的漫画出了新的合订本，我想省下钱来——”小胖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

　　我感觉这种家伙饿死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现在你还有闲钱买漫画？”

　　“人总是要有一点儿爱好的嘛。”小胖恬不知耻地说。

　　“午饭跟大家一起吃吧，我们会照顾你。”我向小胖传达了阿基、焦胖子等人的关怀。

　　“嗯，好的。”小胖郑重地答应下来。

　　从此，小胖的午餐顺其自然地被大家包办。一份简单的饭菜，我们吃得有滋有味；而他却觉得难以下咽，只好偷偷地去小卖店买一枚卤蛋。大家在街道上漫步，小胖总会触景生情，对着一些餐馆指指点点：“这一家的灌汤包是Y城一绝，那一家的糖醋里脊是店家的招牌菜••••••”他像美食家一样点评了一整条街道，我们在一旁捂着肚子，咬牙切齿。

　　当他走过租书店、网吧的时候，脚步会变得异常沉重，仿佛孙悟空背负着一座五行山，摇摇晃晃。老板有时还不识时务地打一声招呼：“同学，不进来看一看么？”

　　小胖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说在这些地方，自己会变得苍老许多，时光改变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容貌，更是他的心境。这个家伙突然冒出一句：“物是人非，你懂么？”我们在一旁嘿嘿地冷笑。焦胖子借用一句古语来形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鸡鸭鱼肉的肠胃，短期内无法适应玉米面的粗糙。我们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精辟！”

　　值得欣慰的是，小胖逐渐适应了这种简单的生活：没有零食，没有漫画，没有小说，只剩下朴素的饭菜和成堆的复习资料。他开始背单词，做英语练习册，而此前他最痛恨的就是拉丁字母。遇到疑难问题，他会向黑狗讨教，这使得黑狗受宠若惊。这一切都是小胖发奋图强的征兆，我们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五月二十二日，我们参加了第三次模拟考试。这次模拟考试是高考前最后的演练，跨过这道门槛，前面就是血腥的沙场。我们只有一次拼搏的机会，手难免要抖几下的。与之前的模拟考试不同，这次演练的目的是鼓舞士气，所以题目的区分度较低，大家的成绩都很优秀。老云的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我们看得心里发慌。因为班主任平时是那样的严肃板正，不苟言笑。

　　隔壁班级在周三的晚自习上传来一阵一阵的哄笑。我们后来得知，老孟暗地里用投影仪播放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搞笑电影《东成西就》，全班同学都笑疯了。教导处主任推门而入，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胆。老孟解释道：上考场之前，得让孩子们放松一下。在教导处主任的呵斥下，同学们捂着嘴巴抽搐。周四的历史晚自习，我笑得泪眼朦胧，肚子发痛。长久积累的压力随着笑声喷薄而出，教室里的空气变得清新。仰天大笑过后，我的心底涌起了一丝哀伤，“刀郎”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竟无言以对。

　　周六的午后，我们被通知参加毕业典礼，顺便照一张毕业照，操场上已经搭建起四层的简易看台。别离的时刻突然到来，使得每一个人都猝不及防。我们比肩继踵，露出兴奋或不屑的微笑，闪光灯晃眼的一瞬间，大家成为了Y城一中的一页历史。

　　时间过得如此匆忙，我都来不及好好地回味，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糊里糊涂。以至于我的笔墨变得断断续续，中间忽略了一些时间点，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将它拼接起来。

　　在阿基忙碌农活的时候，班级里的女生们开始交换纪念册，上面写满了违心的祝愿。这在我看来如同交换战俘一样。“刀郎”下课的时候生硬地塞给我一张嫩绿色的便笺，题头赫然印着“赠与难忘的同桌”，下面是个人的身高、体重、星座、血型、兴趣爱好等，俨然一张“人口调查表”。在便笺的背面，有一小块儿椭圆形的空白，我大笔一挥，题上一句祝福的话语：预祝“刀郎”同学学业有成，前途无量——阿甘。她大略地瞅了一眼，然后就夹进纪念册，抱着它寻找下一个猎物。男生们的离别赠言好爽仗义，姑娘们的赠言则缠绵悱恻。有的甚至还掺杂了流行歌词，弄得不伦不类。她们人手一册《七里香》的歌词抄本，敝帚自珍。

　　在交换纪念册的过程中，焦胖子“阴差阳错”地塞给“虎妞”一份情书，瞬间产生出一条爆炸新闻。“虎妞”义正言辞地予以拒绝，理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和小胖打趣地说，她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只火鸡。我的胳膊被掐出了一块淤青。

　　主席和阿福背着书包，在家长的陪同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Y城，据说去了别的城市。白板同学因为盗窃财务的嫌疑，挨了记过处分，每天写检查。黑子开始旷课，玩游戏，享受着最后的快乐时光。他说毕业之后就要去南方闯荡。

　　我的柜壳里藏着四张彩色的便笺，那是留给小胖、阿基、黑狗以及焦胖子的。这些东西该如何拿出手，是一个尴尬的问题。阿基曾经说过，兄弟之间的情谊不需要弄虚作假，而这就是弄虚作假的明证。我想了半天，决定请大家一起吃顿饭，毕竟那样实惠得多。这时我才回想起阿基的许诺，便决定将账单记在他的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