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三最后一个学期才知道陶老师患了肺癌。在我们班上,我的学习成绩优异,一直名列前茅,深得陶老师喜爱。实习前夕,陶老师特意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吃力地从抽屉中找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告诉我说这是他的一个未完成的中医道德论述课题,希望我能帮他完成。我有点不知所措,说:“这么重要的课题,我怕我完成不了。”陶老师说:“你一直是班上成绩最好的,我相信你的能力,更相信你是一个有中医道德信仰的人。”我答应了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陶老师抽屉里堆放着一堆药。我忍不住关心地问:“陶老师,你身体怎么啦?”陶老师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说:“没什么,就有点咳嗽。”我顺手拿起一盒药,“肺癌”两个字突然映入我的眼帘,我的心一下子就沉重起来。那时候我已经发现陶老师已经骨瘦如柴,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得东倒西歪。
陶老师不再隐瞒我,他主动告诉我说,两年前就去医院做体检,结果查出患了肺癌,并且晚期。尽管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的内心却真实地为之震撼。陶老师说:“没想到晚期还让我活了这么久,这是老天爷开恩。”看着陶老师枯瘦的身影和满脸善意的笑容,我有种难以言说的悲凄。陶老师又说:“生命总是有限的,就算活一百岁一万岁也只是一辈子。一辈子可以做很多事,但不见得每一件事都有意义,如果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哪怕多么地短暂,也是有意义的一辈子。”
从小我就懂得人跟人是有区别的,比如贫穷富贵,高尚低贱,而当我认识陶老师之后,我顿然领悟,人的区别远不止这些,一个人对于生命的真正意义上的理解,才是人与人最大的区别。
我不忍心看着陶老师被病痛折磨,可我也无能为力。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在我们学校发动全体师生为陶老师捐款,希望能帮助陶老师去医院进行治疗。陶老师知道后严厉地批评了我,甚至还说:“老天爷下定的主意,我们人能改变?那是不可能的,就让我无怨无悔地活过每一天。”并把所有捐款转捐给了省红十字会。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这让我第一次感到时间真的过得飞快,像是要把我们的身体高高地举在高处,然后飞起来,从一个空间飞向另一个空间。我之所以能这么准确地记住时间,不是我对时间的敏感,而是我对父亲的深深怀念。
在大学里,前三年是基础理论学习,第四年则是实习。陶老师介绍我去了一家私立医院实习。而我的许多同学利用实习时间,要么打工,要么经商。我带着陶老师交给我的那个课题,一边实习一边调查研究。
那家私立医院的老板叫何西东,听陶老师说是他以前的同事,多年前辞职下海经商,从办诊所开始,慢慢地发展到现在的私立医院,几年时间挣了不少钱。陶老师的肺癌就是在何西东的医院做体检时被查出来的,何西东建议陶老师去大医院复检,陶老师当即就说:“我看没那么严重。”何西东劝他说:“这不是开玩笑的,都晚期了还不严重。你必须给学校打个请假报告,上大医院尽早治疗。”陶老师就说:“既然都晚期了,身体也不那么重要了,工作才是最重要的,我得争分夺秒,干些有意义的事。”
在这家私立医院实习期间,我遇到一件至今难以释怀的事。那天一个老人急匆匆地跑来医院,神情紧张,右手臂裂了一个小口子,血糊糊的一片。是我接诊了她。我问老人是怎么啦,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说:“过马路被车撞了,等我从地上爬起来,撞人的车跑掉了。”我见她受伤,伤口需要马上处理,于是把她带到医院的外科门诊室,外科医生让老人先去挂号缴费,老人看着门诊医生说:“我没钱。”外科医生说:“没钱你让我怎么给你处理。”我跟外科医生说:“救人重要,还是先处理伤口吧。”那外科医生爱理不理说:“不说了先去挂号缴费。”我有些气愤说:“医院不就是救死扶伤吗?”外科医生瞟我一眼说:“救死扶伤我们也得领工资吃饭,将来你要是当了医生,你也会跟我一样,救死扶伤和吃饭是一样一样,都很重要。”老人无助地回过身来看着我,我摸了摸身上仅有的几十块生活费,跟外科医生说:“你先给老人处理伤口,我去帮老人挂号。”门诊医生这才同意给老人处理伤口。我挂好号,重新回到外科门诊室,外科医生跟我说:“老人的伤口处理好了,也打了破伤风针,还得去缴费拿药,要不伤口会发炎。”我身上没那么多钱,就跟医生说:“先开药吧,药费我替老人还。”外科医生指了指对面的划价收费窗口说:“我只负责开药,钱的事你得跟他们去说。”我陪着老人去划价收费窗口,还不等我把话说完,那人没好声气地说:“这是医院,不是银行,不是慈善机构,懂不?”没有办法,我只好跟医院的老板何西东打电话,何西东说:“你让划价收费的人接电话。”我把电话递给刚才那个人,那个人跟他们的老板简单说了几句,又把电话还给我,我听见何西东在电话里说:“下不为例。”挂上电话,我感觉内心一阵隐隐的剧痛。我去药房给老人取好药,老人提着药,跟我连说两句“好人”,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望着老人远去的方向,再看看医院墙上“仁心仁术,救死扶伤”的宣传标语,我顿感自己脚下的光芒,若隐若现投射着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