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风吹过的黄昏,我独自爬上故乡门前的山头。我看见无数青葱的植物,一株挨着一株长满肥沃的土地,绿茫茫的一片,在我有限的视野呈现无尽的生机。草丛之中,父亲李一染的墓碑在我眼前高高耸立,就像是父亲在生时高大而生动的身影。仿佛父亲从未离开过我,从未离开过故乡,也从未离开过人间。
夕阳倾斜在天际与山坡之间,将父亲墓碑的影子向远方拉长,拉成一条长长的道路。父亲的名字深深地刻在墓碑上,像我人生坐标上的一根指针,指引我前行的方向。我摊开手掌,抓起一片金色的夕阳,献给父亲。夕阳倘若一味药,治疗我对父亲的怀念。此刻,我的双手情不自禁地触摸墓碑上父亲去世的时辰:农历七月初十巳时。这是一个值得我终生怀念的日子,比父亲的生日更刻骨铭心——因为人死了,只能怀念。
望着即将逝去的黄昏,夕阳慢慢退却,眼前是故乡留给我一个无比深邃的黑夜。我热爱黑夜,尽管它与之人们更为热爱的白天形成对立,却无私地赐给我们每个人不一样梦想和现实的场地。沿着黑夜的走向,父亲李一染短暂的一生,开始在我脑海中清晰呈现,比活着还要真实。
父亲自幼跟爷爷学医,从爷爷那学得了祖传医术,精通各种中医疗法。三年前的夏天,父亲为了抓药治病救人,在野外采药时,不小心被毒蛇咬伤,意外中毒身亡。当我得知这一不幸消息时,我正在参加一年一度的高考。等高考结束赶到家中,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没来得及跟我说一句告别的话,就匆匆地走了。我看见父亲静静地躺在中药铺里,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像一个永远睡着的人。母亲屈膝跪在父亲遗体前,泪流满面,哭泣响彻云霄。我默默地手捧父亲的遗像,内心充满无法言说的悲痛。
中国人信奉人死了入土为安。我们李氏族人对我和母亲说:“你们家李一染在生时为村里人抓药看病,做了不少好事,如今死了,我们要把他的葬礼办得热热闹闹。”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人死了入土为安,就让我家李一染安静地去吧。”
数天后,父亲的遗体被安放进漆黑的棺材,就如躺进一间漆黑的屋子,安详而永恒地睡去。当鞭炮声隆隆响起,故乡的早晨在悲痛中被惊醒,我一夜没有合眼,我只想多看一眼我的父亲。按照老家的风俗,父亲的棺材让村民从中药铺里抬出,一步一步抬向山坡。随着最后一声鞭炮声响起,飘过一缕随风即散的青烟,父亲就这样被安葬在了村头的山坡上,仿佛一颗硕大的种子被埋进土地。人生如烟,从此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我的母亲,离开了世界,离开了人间。他似乎去到了另一个地方,但我始终只是相信,父亲还活着,他永远活在我的故乡和土地之上。
二十多年前那个温暖而百感交集的冬天,我向往泥土的气息,来到充满光芒雪白的人间。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的那刻,我看见道路、村庄、河流、冰雪、山川、树木、庄稼、蔬菜、农民、牛群,所有的一切在大自然中充满生机。我的身体也像是一株植物,在土地上积极生长。我天生喜欢植物,因为每一种植物都是一味中药,它可以驱赶人间的疾病和痛苦。
从小我就跟着父亲经常去爷爷的中药铺。爷爷的中药铺在村头的十字路口,一栋不足五十平米的老房子。爷爷是村里远近闻名的老中医,终生从医,治病救人,医人无数。而我并未真正见到过我的爷爷。就在我出生前不到一个月,爷爷刚刚离世,与我的出生擦肩而过。这是我感到一生当中最为遗憾的事情。也许人的一生就是一个生老病死的过程,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只是自然规律中的一个轮回。每次在跨进中药铺门槛之前,我总会心不由己地仰望挂在中药铺正堂上爷爷的遗像,以及爷爷在生时亲笔书写留下来挂在遗像旁的那幅字:欲救人而学医则可,欲谋利而学医则不可。它像是一面高高在上的镜子,时刻照耀着我的童年和人生。
爷爷去世后,父亲继承了爷爷的中药铺。而爷爷留给父亲的,后来听母亲说,是一沓医人无数的祖传中药秘方,这大概是爷爷留给父亲最宝贵的遗产。而我从未见过爷爷祖传下来的那些药方。父亲在生时,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药方的事,也没有拿出来让我见过,它被父亲当宝贝一样珍藏。
在我学说话的时候开始,父亲李一染便将中药药名编成儿歌和顺口溜,时常利用抓药看病的空余时间,一句一句地教我记中药名。我至今还能一个不落地背诵:
麻黄桂枝紫苏叶
甘草红藤半边莲
青蒿白薇胡黄连
独活川乌威灵仙
杜仲续断千年健
山楂木香马齿笕
灵芝银杏巴戟天
石斛生地穿心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