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华生传 第一部 铜锁记第1章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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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华生生来身小体弱,幼年时,小病小灾接连不断,只是苦了做父母的,有时父母不得不半夜爬起来抱着他往医院赶。这可是父母的命根子,爱如明珠,含在嘴里怕融化了,抱在手上怕飞跑了,热天怕着凉,冷天怕受寒,出门怕落水,在家怕玩火,整天身不离母。但感冒发烧咳嗽、磕碰撞伤之事时常发生。天灾人祸,莫可奈何。华生长到四岁时的那年初秋,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天空中沉重地徐徐地移动,大地沉浸在泥泞和潮湿的空气里,父亲站在田垅上,突然间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身子踉跄了一下,整个人昏迷在田埂上,几个年轻的村民七手八脚抬着父亲去了镇医院。父亲没料到脖子上长着的那几颗大肉瘤,经医生切片查看确诊为恶性淋巴瘤。镇医院医治不了,父亲被送进了县人民医院治疗。

  两个月后,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她整日不露笑容,愁眉苦脸,生活在忧心烦躁和不安之中。这样,冬天也悄悄地降临到了这个贫困的溪坳冲,从山谷里吹来一阵阵山风,群山的顶峰覆盖着薄薄的新雪,宛如系上了头巾,黄皮寡瘦,愁眉苦脸的母亲坐在灶旁生着柴火,她一边往灶口里添柴,一边用手抹去流不尽的泪水。忽然从医院回来的邻居告诉她:“医生通知家属,准备后事。”一种不可名状的悲苦,绝望的感情涌上她的心头,她脸色霎时变成灰色,她一头伏在长凳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天啦,这叫什么日子啦!这叫人怎么受得了啊!”------

  父亲仰面躺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三个半月,医院的催款单又来了,他把单子压在枕头下,他知道家里已经山穷水尽无法再承担起这笔治疗费用。医院停止了给他服药,他躺了良久,勉强爬起来办理了出院手续。

  这天大雪飘飘,大地一片雪白,他跟踉跄跄顶着风寒走出了县人民医院大门。他乘车来到山脚下,天空慢悠悠地东一片,西一片飘着雪花,已冻结的机耕路面呈现出一片灰白色,仿佛薄薄地撒上了一层盐未,立在路旁和大树间的枯草的叶茎上都粘着雪花,沉甸甸地低下了头,挨着山谷的枞树和松树的一些弯弯曲曲的绿枝已经像摊开的手掌似的托着一朵朵白色的棉绒。他神态迷惶地踏着松松的积雪,沿着山里的机耕路走着。路边的树木时而离他远一些,时而又挨近他,在这些密集的灌木丛中,他看到的只是皑皑白雪。突然起风了,一阵塑风吹来,树上的残叶便猝然飞离,落到了路上,他的心变得沉重起来,脚步相应迟缓了,他走了三个小时才到家,一进门,他惊呆了:四岁的华生和嗷嗷待哺的老二穿着单衣跻在木床的一角瑟瑟发抖,母亲披头散发,寡瘦的脸看着他,愣头愣脑呆了半天,突然哈哈傻笑起来。母亲疯了。父亲像忘了自已的疲倦,冲上去拚命地摇着母亲的双肩,大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可是母亲没有回答他,只是傻傻地笑。他痛苦地转身搂住两个冻僵的孩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跌落下来,一下子瘫倒在床上,爬不起来。

  一次母亲趁家人不注意出走了。后来,有人在后山的山塘里发现母亲,母亲己经被水淹死。病中的父亲只好带着华生两兄妹生活,家徒壁立,接着妹妹病倒了,家里却拿不出钱来给妹妹治病。新年到了,溪坳冲稀稀拉拉地响着图个开年大吉所燃放的鞭炮声。父亲赶早爬起来,在这间狭小寂寞冷落的小柴房里默默地心酸地坐在灶口旁生着柴火,半湿半干的木柴噼哩叭叭地裂爆着,火燃得旺旺的。他把两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抱着,看着她们睁着无神的眼睛痴呆呆望着灶火上冒着热气腾腾的黑锅,知道他们想什么。父亲从黑锅里盛了一碗米粥给华生,又盛了半碗慢慢地喂老二。华生端着饭碗望着父亲。父亲看着他笑了说:过年了。话一出口,他心里像堵着一团东西,闷极了,闷得发痛:家徒壁立,妻子死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毁了。他强忍着泪水喂着四个月的老二,他没有能力和精力去扯大两个孩子,他一边喂一边思索着给老二寻一条生路。

  接连过了几天,到了晚上,父亲把剩下的米粥喂了老二,又给她换了一身漂亮的花衣裳,抱着她放在自已的膝盖上逗着玩。女儿嫩弱的四肢在他怀里又踹又踢,咯咯的稚气笑声震荡着小柴房。华生满脸饥色怯怯地站在一旁,不住地扯着身上那件灰色的已经不能遮体的小粗布衣裳来竭力抵挡刺人骨髓的严寒,他羡慕妹妹有父亲的宠爱。他想靠拢去,挨近一些,可是父亲不开口,他不敢造次,怯怯地站在一旁,直到天亮,父亲无动于衷,只逗妹妹玩,妹妹笑着笑着睡觉了……

  天大亮,家家户户还沉浸在团圆的喜庆之中,父亲心里像堵着一团东西,闷极了,闷得发痛。父亲坐下来,仿佛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良久,他站起身把家中祖先留下的刻着‘吉祥、如意’字样的两把铜锁分别配戴在华生和妹妹的脖子上。父亲给华生戴上‘如意’,给妹妹配戴着‘吉祥’,父亲的意思明朗,希望女儿永远吉祥,希望儿子事事如意。最后,父亲把家里仅有的一个糍粑分成两半,一半递给华生,一半用写着女娃出生年月的纸裹在老二的身上,抱着妹妹神思恍惚地走出家门。他仿佛听到那撕裂人心的哭喊声在咒骂,在呐喊,在空诉:你是刽子手,刽子手。

  父亲抱着妹妹来到县城。节日的县城十分热闹,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县政府招待所大门口开始有人出进。父亲站在门口外,趁人不注意,一横心,颤悠悠地放下老二,扭头就走。他唯恐孩子醒来,那撕裂人心的哭喊声会动摇他那颗破碎的心,他拚命地魂不守舍地奔跑,连随身追来的一条黑狗也无所顾及,他跑出县城外,眼望着远去的县城,他滚烫的泪珠像挡不住的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他坐上手扶车来到山脚下,他走上那条通往村子的山路,他沿着那条山路,走到半山腰,无法再支持住,身子不由自主地直往下沉,腿一软滚进了山沟里。他醒来,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积雪仍微微泛着白光,天空停止了飞雪,云障开始变得稀薄、零散,夜空中出现了几颗闪闪发光的星星,他感到面颊疼痛和寒冷,他睁开眼,滚动了一下身子,他弄不明白自已怎么会躺在这里呢?他伸手去摸,摸出一条被沟里的石头划裂的口子,流出的血冻结了。他竭力思索着。他终于想起来了所发生的一切:老二放生了。他心里有了些安慰,他宽宽自已的心,艰难地努力地挣扎着立起来,抖了抖沾满衣裳上的雪花,咬紧嘴唇慢慢地爬出了山沟,他在雪地上坐着喘息了片刻,鼓起勇气,迟滞的朝村子方向的山谷颠跛着走去。他看到家门口那棵巨大的古樟顿时涌出一股力量,他不顾一切地从家里拖出一把铁锄往后山爬去。他替自已在母亲坟墓旁边挖了一个坑,并竖了一块无名石碑。

  父亲倒了床,闻声赶来的舅爷,跨进房门只见一具僵尸平躺在床上,他心里一惊,急忙走近床前一摸。这一摸,把昏昏沉沉的父亲给摸醒了。父亲睁开无神的眼睛见是舅爷,心里一喜。他心情一激动,苍白无血的脸面马上有了血色,人有了精神。他强迫自己坐起来,他想和舅爷说点什么,他想说一说,满肚的话儿不说出来,以后后悔都来不及。父亲不想把悲剧演下去,他下了很大的决心,他鼓起勇气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把老二放生的事,身上配戴刻有‘吉祥、’字样铜锁,说给舅爷听,托付舅爷,将来兄妹如能相认,就叫兄妹俩到父母坟前告之。最后开口哀求着舅爷说:现在,您把华生带走吧,凌家就靠这条根了,我己经没有能力去养他了,我怕是过得了今天,过不了明天……

  舅爷的心猝然下沉说:孩子,你乱说些什么。他看着父亲那张方正微黑的脸显得特别萎缩惨白,眼珠更是可怕的陷落了,像一个已经失掉生命力的垂死老人。他心里就像被刀绞着似的疼痛难忍,眼泪不由地滴下来了,他忙用手背擦去。

  真的,我不行了。父亲没力气再说下去。当夜,父亲没有挺过来,随母亲去了。父亲葬在了他自己挖的坑里,和母亲埋葬在一起,华生随舅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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