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3年的一天中午,在荷兰津德尔特的一个小村庄里,无数人正在往一户农舍赶。

  这时候正是平常人家的一天中最忙碌的时节,在这户农舍的门口,已经聚集了各色人等,有头上缠着花布围巾的体态粗壮的农妇,两只手臂上布满了疱疹和茧子,这是上天给这些辛勤劳动却没有甚回报的人的特殊的奖赏,当若干年以后的某一天,当他们的孙子在缺了口的铜炉边烤火的时候,可以向他们炫耀自己的一生尽管流于庸俗平淡却并不是没有努力辛勤过。除却这些农妇,还有其它形形色色的人,有肩上扛着黑色的枪的猎人,他们的枪上挂着已经风干的狍子,野兔,野鹿。人们不禁要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这家的女主人喜得麟儿。按理说,在这种特殊的时刻,家里的男主人却不在他的妻子的身边。这倒不能怨他,因为他真的是实在忙得成了陀螺,而找不到别的人来接替他。帮忙的人一边怨怅她的丈夫,一边给产妇做事。

  年高德劭的牧师手里拿着念珠十字架,嘴里喃喃自语,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做着虔诚的祈祷,祈求上帝给他才学与良好的人品。

  众人的努力没有白费,很快这位产妇便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婴儿,婴儿如出谷黄莺般的啼哭声向世界,也向他的家人宣告了他的平安健康。

  屋子里的大多数人仿佛成了航船,而这个新生儿成了大海上的航标,举手投足间在无言中指挥着所有人的一切活动或行动。古话云:“人的出生和死亡都像是战场。”此话虽然不全对,也不可谓完全无可圈可点之处。大概可以这么认为吧,人的出生和死亡都是人世间最牵肠挂肚的事情,身处其中的人不自知,而却让旁人的一举一动都为他们揪心。

  时至下午,帮忙的人逐渐散去,也在他们散去后不久,这家的男主人——格洛斯先生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他是一个郊区的牧师代理,尽管身体极度疲惫,却丝毫不掩饰他看到自己新出生的孩子的时候的欣喜,虽说他的脸上不形于色。我作为故事的叙述者,无法体会到格洛斯先生那时候的心情,如果非要给一个形象贴切的比喻,那么我就形容它为一艘在月黑风高的茫茫大海上行驶的孤单的筏子见到遥远的海平面露出第一缕曙光的时候的心情。

  欣喜之余,格洛斯夫妇还需要面对一个现实的问题:帮他们的孩子取一个名字。名字是每个人生命旅程的始发站,是寄托着父母对子女的无限希冀。

  沉默良久,格洛斯先生仿佛是经过深思熟虑又好像是脱口而出,说:“就叫他卡尔格洛斯。”

  格洛斯太太的反应如似在冬天的清晨在温暖的床上被人掀去了温暖的鸭绒被,她问她的丈夫:“你想好了吗?要给咱们的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

  格洛斯先生的话如秤砣坠地,然后就一言不发,转身上楼去了。

  格洛斯太太一言不发,是因为她同意了丈夫的安排吗?不是,那她为什么不向她的丈夫提出反对意见呢?因为这个普通的农妇内心里养成了一种看似于病态的信任,她认为她这个做教区牧师代理的丈夫比她有学问,有文化,自然也该听她的,即便是她内心并不赞同。

  那么她为什么对卡尔格洛斯这些个字眼有那般反应呢?在几年前,格洛斯夫妇有过一个孩子,他的名字叫卡尔.格洛斯。然而冰莹的水晶总是易破碎,这该说是宿命还是命运,无人知晓。娇弱幼嫩的小生命不久就被慈爱的上帝收了回去,还未呼吸尽尘世的空气,又回到天国享受天国花园的氛氲。虽然当时所有人都安慰他们说是因为上帝不想让他们参加尔虞我诈的人世纷争,所以尽早让他们偃旗息鼓撒手不干了。这些话如同碎石投海,不能对抚慰格洛斯夫妇夫妇惊涛骇浪般的悲伤起到一丝一毫的抚慰作用。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慢慢从夫妇俩人生的海滩中被时间的大海冲淡了足迹,可其实这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像伤口好了的痂,你自己无法察觉,却就在那里,平时无关紧要,碰上一下就会疼的钻心。

  格洛斯夫妇也想忘记他们曾经的早归的宁馨儿,不论什么方法,都无济于事,格洛斯先生现在把他的第一个孩子的名字卡尔.格洛斯用在今天出生的孩子身上,既然根本忘不掉,不如就在心里欺骗自己他还活着吧。

  就这样,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卡尔.格洛斯就这样登上了人生的舞台。

  格洛斯在出生后的几年始终表现得和普通的小孩并无二致,他并不十分聪慧,也不十分愚钝。在这几年中,他又有了弟弟艾文.格洛斯和两个妹妹,他们每天都吃着最普通的饭食,是用牛肉、面包和胡萝卜做的,这些食物尽管朴素,却饱含着浓浓的爱意。

  人生的事就是充满巧合,很多时候我们不承认不行,一件小小的事情就像一把铲子,挖掘出人身上不为人知的方面。

  就在一天傍晚,格洛斯和父亲在悠长的乡间土路上走着,教堂里传来了一阵声音,年幼的格洛斯之前从未听过这种声音,却总有一种感觉,那种声音总能连到他的灵魂深处,像一只温柔的手剥开他的心里的花生壳,把他内心深处的那个不知道的自己拉出来,同他自己交流。格洛斯实在忍不住,问他的父亲:“这是什么声音呢?”

  父亲回答他:“这种声音叫做音乐。”

  “音乐是怎么来的呢?”

  父亲并没有觉得格洛斯问这些问题让他嫌烦,而是很具体地给格洛斯讲解音乐的来源与创作。他讲到这些的时候,虽未敢下断言,却敏感地觉察到,这孩子与音乐有什么渊源。

  就算是这样吧,格洛斯必须要积累一点底子,假使他真有天分,不至于像溶解在水里的萤火粉,量过一瞬就立刻不见。

  于是,格洛斯就在他的父亲的教导下开始学习,学习他应会的一切,因为只有掌握这注定要会的一切,他才能走得更远。父亲是一位牧师。他教给卡尔.格洛斯和艾文.格洛斯生活的道理,教给他们语言、算法等课程,还用木棍教给他们剑术。在父亲循循善诱的教导下,两兄弟逐渐成长。

  在此期间,两兄弟身上发生了一些事,这既有好事,也不缺乏坏事。好事是:通过父亲对卡尔.格洛斯阅读量的训练,他越来越能敏锐地感觉到,格洛斯对音乐绝不只是流于表面上的感觉这么简单,而已经上升到能对音乐有着认识的程度。他不可能理解到曾经出现过的音乐大师的名字对他来说是什么概念,他却能在听到教堂里播放的这些音乐后能说出音乐要表达的是忧伤还是快乐,安逸还是不安。

  格洛斯先生察觉到一点,很是欣喜,尽管受限于条件,除了教堂里的音乐,他无法让格洛斯接触到更多有关音乐的东西,可是他没有停下过对格洛斯的教育。在时机到来之前,准备都是必要的。

  而不好的事情就是:父亲发现格洛斯每次练完剑术之后,总是有些气提不上而且有要呕吐却呕不出来的样子,他担心格洛斯有什么疾病,看到格洛斯能吃能睡,就没有太放在心上。

  就在卡尔.格洛斯十二岁的人这一年,家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不能说决定了他的一生,或多或少有点影响。

  事情是这样的:母亲的一个亲戚来到了他们这里做客。这位亲戚与母亲是姨姊妹关系,她嫁给了一个男爵,这位男爵的名字叫卡姆,是一个具有多种才能的人。多年未见,简单的话语中更是情深意浓,卡姆婶婶的儿子已经在机关里工作了,她自然对姐妹的这些孩子格外上心,格洛斯夫妇便把自己的孩子们带来给卡姆夫人看。

  时隔多年,格洛斯还能回想起那天见到卡姆叔叔和卡姆婶婶的情景:“我十分紧张,因为听说叔叔婶婶是贵族,对于和贵族打交道,我是丝毫没有经验。我在书里看过,贵族都是欺压老百姓的人。我在忐忑,他们会不会也是这样?”

  “事实证明了我是杞人忧天。卡姆叔叔和婶婶站在窗边,他们的长相不算好看,可是都颇具气质。套在他们身上的丝绸长衫不胖不瘦,浑身由内而外散发着雍容华贵,这不是用金钱就能包装起来的。我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如果非要用我稚拙的文笔形容,那就是一个人用上了纯天然的香草汁萃取成的香水的感觉,馨香入肺却毫无头晕目眩。尤其是卡姆婶婶,假使我当时会作画,我便不会让卡姆婶婶的形象只是停存于脑细胞中和苍白的纸张上。婶婶穿着黑色天鹅羽毛制成的连衣长裙,而在这样的衣物里的她也像是这样一只高贵的动物。阳光照在她的白色帽子上,浮现出一种圣洁的光辉。”

  婶婶和叔叔很快就考问了孩子们的功课。知道他们在学习哪些课程后,卡姆叔叔对他们说:”你们跟我来。”到了外面,叔叔和格洛斯一人手拿一根树枝,他们面风而立,一人拿一根树枝在互相对练剑术,在他们练习的时候,双方都只听到耳边风向,田野成了他们的战场,两个人在这里尽情释放男人的天性,直到累的身体擦地,格洛斯的旧疾又犯了,气喘如牛,却游丝出入。

  卡姆叔叔自然不会没有注意到脸色如蜡的侄子,他立刻扯开嗓子招呼:“蒙托医生,快来!”

  父亲和母亲一直都知道他们的孩子身体里有一颗地雷,而他们认为这颗地雷是颗拆除了引信的地雷。蒙托医生的诊断向格洛斯夫妇更精确地解释了什么叫做病灶。有的人身体里就潜伏着一个坑冷灰残的灶,若是没有契机,便不会对人有什么影响。若是时机巧合,这只灶便会燃起熊熊大火,将人体的五脏六腑烧成青灰。蒙托医生这位贵族名医的诊断结果是给在场的每个人头上用几吨重的大锤狠狠击打了一下,父亲执意没有让格洛斯回避,因为他认为男子汉不能回避他所遇到的问题。话虽这般说,道理不能抹杀亲情,格洛斯先生觉得如果他都低头,地上的所有会始终纠缠于他的胃中眼中和心中,让他想把身体里的东西全部清空。

  既然看到了这般,我们便要反问:格洛斯究竟是何种恶疾缠身,令他的亲人这般百转愁肠呢?蒙托医生的专业术语我们不懂,我们就大概向各位看官解释一下,即使不能让各位真正能做到感同身受,也能尽量知晓他们的愁绪。格洛斯罹患的疾病世界上无医药能治疗,却不会影响到他的饮食起居,然而疾病终究不是统治身体的仁君圣王,终究要在身体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根据医生的结论,格洛斯最多活到二十八岁,蒙托医生情知他下面的话字字句句如钢钉铅锤,而情势不由得他不直诉衷肠:“很对不起,得这种病的人至今还未发现有生命奇迹。我们只能让格洛斯保持正常的饮食和锻炼,祈祷上帝保佑他吧。”

  这个消息好似天上的乌云,尽管不大,却遮住了太阳。是啊,我们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体会:生活中本来是充满了欢乐的,伤心的事情和高兴的事情比起来是万不足一,然而它的力量不容任何人小觑,可以以一敌万。这个晚上毫无疑问是愁云惨淡了,每个人肩上都压着千斤重的担子,中国人有句话说:统治者好像是夜空中的北极星,居于正中而众星环绕。这虽然是形容统治者与国家,然而用来形容家亦不为过,毕竟国是有千千万万个家庭组成的,每个家无论是贫是富是贵是贱,这个小王国里不可置疑的统治者自然是他们的孩子。是夜,当父母们把孩子们送到楼上简陋的卧室里进入梦乡后,几个大人围绕着残影幢幢的灯坐下来讨论,白天的骄阳不能驱散阴霾,夜晚的黑自然只能是让人愁上加愁了。灯火把好几个人的身影在背后的斑影驳驳的墙上弄得摇摇晃晃又支离破碎,仿佛是从地狱中来的索命的鬼魅。围绕着格洛斯,大家推心置腹谈了许久,然而历史上终究有许多难解或者说根本无解的题目,它们让身处其中的人肝肠寸断,却只有双目凝望,万分不舍,改变不了离开的终局。这样的难题不分形式,可能是天灾,可能是人祸,也可能是什么不治之症,世界各地的人们有着不同的肤色,不同的种族,不同的文化,却都十分公平又十分无奈地对这种所有人都猜不准摸不透的冥冥之中的东西加了一个注解:宿命。是啊,无论是格洛斯夫妇,还是卡姆夫妇,都是仁慈大方的人,疾病灾祸就是戴上了高倍的老花镜也不该找上他们。然而,这就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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