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九月初秋的风依旧没将末夏的余热抚散驱尽,屋子蒸腾的热气很闷人。

  凉爽的风时而从门外偷溜进屋内,爬到缝纫机上,轻逗着上面的碎布碎料,又跑到了床边,撩动着床上无所事事的人儿。“啊,好凉爽。”水慢慢地挪移到床边,背过身来,用手肘撑着身体,弯曲着左脚,伸下右脚来摸索着地面,探触到地面后,才把左脚也伸下来,站稳后开始一步一步地在黑暗中移动。彭裁缝坐在缝纫机前“嘎吱嘎吱”地转着滑轮,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下了床的水。

  “砰!”一只瓷碗掉在地上,灰白的瓷片飞溅了一地。

  “哎,怎么下床了?”彭裁缝赶紧收住了脚,停下了手,把手中 水拉到一边。

  “打碎了什么?是碗吗?”水探出步子想向前看看。

  “别动!”彭裁缝一把将水抱回到床上,“坐着,不要下来。”转身就要去捡地上的碎碗。

  “五叔,我想到外面吹吹风。”失明后,水就一直待在屋子里,刚开始还会大哭大闹,或许是累了,或许是认命了,慢慢地,她不哭不闹,不说不笑,三餐过后就像个木偶人一样坐在床上闭着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反正彭裁缝只是在一旁边抽烟边看着,也不问。有时担心整天闷在屋里会把人憋坏,他能做的就是拉起他的那把二胡,咿呀咿呀地低声哼着,给这死寂的屋子增添一点生气,可即便是拉得再好,也比不上水的一声爽朗的笑,那是再好的二胡再好的拉手都拉不出的啊!

  “好,好。出去吹风,来。”彭裁缝把水放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拉着她来到屋外的空地上,搬过一张竹椅让她坐下,自己则坐到一个石墩上。“五叔,天上有多少颗星呀?”水扬起她的小头颅“望”着夜空。漆黑的天空中依稀有着几颗星,挂在半空中的月亮扁圆扁圆的,缺了一块,等再过两天,到了十五,就满了。玉色的月光倾泻而下,撒在院子里,照得地面亮堂堂的,把一大一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彭裁缝看着月色皎好的夜空,说:“多,很多,满天都是。”彭裁缝拉起水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一颗,两颗,三颗......”“我自己数”,一只小手从紧握着的大手中挣脱出来,“一,二,三.....对吗,五叔?”被眼皮包裹着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望着”夜空,数着仅有的几颗星,咯咯地笑,如同昔日细数着河道里穿梭在水草青苔间的小鱼虾蟹。彭裁缝抬眼望天,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闪亮划过天际,一如能令水欢呼雀跃的灿烂燃放的烟花,在以前,他会把水高高地举过肩膀,让她更近地去触摸那远在天际的亮光。可现在,他只能别过头去偷偷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最后一抹暮色已经消沉,彭裁缝将那包油腻腻的鱼腐揣在衣兜里捂着,借着月色在小路上探着步子赶回家。他不放心水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热在灶头的饭她吃了没有,现在这个时候是不是在门口等着自己回来。“这个阿水一定喜欢吃。”月光下的影子向前移动得更快了,也不怕惊扰了潜伏在密草中的怪蛇。

  “水,我回来了!”听到脚步声,大黑蹦起来一下子蹿到彭裁缝脚下,不停地摇着它的粗尾。水倚在门框上合着眼睛,头往后靠着。彭裁缝弯下身子去抱她,水感觉到有人,闻到是股熟悉的味道,就笑了:“五叔,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是不是有好吃的就忘了水啦?”“走,进屋,五叔给你带了好吃的回来。”阿水的鼻子灵敏得很,她早闻到彭裁缝身上还有一股馋人的味道了。彭裁缝去拉她的手,水松开了,说:“五叔,我是大人了,自己能走。”彭裁缝见到她的脸有点红,“嗯”了一声,就让她自己进屋。

  彭裁缝把那包鱼腐打开,油香腻人。彭裁缝想去灶头热一下,可阿水已经等不及了,伸手摸了一个捏一捏,软软的,撕了一丁点在舌尖舔了一下,就一整个塞到嘴里嚼起来了。彭裁缝忙叫道:“冷吃会拉肚子的。”水的嘴巴沾满了油,鼓着腮帮子嘻嘻地笑:“这样好吃!五叔,你去哪里找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彭裁缝担心水吃坏肚子,拿起剩下的鱼腐到厨房,学着要酒席上的做法放进几片菜叶子煮成汤,阿水吃得一个不剩,完了还一直舔着嘴巴,说还想吃。彭裁缝说:“人家不轻易给人做。”阿水好奇,问:“谁呀,这么难求?”“他呀,厨艺了得呢,是个大厨。”“五叔,下次你见着他让他给我们做些呗。”水嘟着嘴巴说。“你这么爱吃,要不把你嫁过去?那样就天天可以吃到啰!哈哈!”彭裁缝的这番话让水一下子羞红了脸,低下头搓着自己的衣角说:“五叔,今天下午屋里来人了。”“谁呢?”“陈王婆。”陈王婆是村里的老媒婆,每天走村过寨看哪家哪户有男未娶女未嫁的,给人牵线搭桥。她有一张抹了油般的嘴,只要她开口,树上的麻雀都能被哄下来。她在村口堵过彭裁缝几次,说给阿水介绍人家。彭裁缝说阿水还没到出门的年龄,陈王婆讽他:“要是再放在屋里,再过些年,连跛脚歪嘴的也找不到!”彭裁缝指着她的鼻子骂:“少个手指头的都不要!你再来,放狗咬烂你的嘴!”阿水只是看不见,但她能做的事不比其他女孩子差,她会的别人还不一定会。跛脚配断手,没有一定的道理。彭裁缝不想让阿水这一世人都这样苦下去。好几年过去,陈王婆见到彭裁缝都不敢再提阿水的事。但她惦记着这一桩事,时不时到彭裁缝屋前溜达,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看。大黑一见生人,浑身的毛都竖起来,陈王婆不敢走近。这天她趁着彭裁缝不在家,大胆地走进了彭裁缝家里。

  “她跟你说什么了?”彭裁缝问。

  “她问我有没有合意的人家,说女孩子大了不能总在家里留着。”阿水一边舔着嘴边的油一边说。“就像粪坑边上的那些苍蝇,嗡嗡地烦死了。她不愿走,我放大黑咬她。”

  “哈哈哈!大黑干得好!”彭裁缝摸了摸大黑的头,大黑摇摇它的那条大粗尾。“水,五叔问你,你想出门不?”

  “去哪?”

  “嫁人。”

  水愣住了。她低下头搓着自己的衣角,大黑舔她的脚也没有理睬,心里想着事。昏暗的灯光下也看得见阿水的脸红了,是成年少女的害羞。她的眼皮抬起来,被眼睑包裹住的两颗眼珠子转了一下,轻声问:“五叔,你说那人会像你一样吗?”

  “像五叔那样会缝衣服?”

  “缝衣的手艺谁也不及你,这样太为难人。他要像你一样会烧菜,厨艺超过你更好!”水说完这话就后悔了,轻轻咬着嘴唇,脸红得有点发热。

  水果然是嘴刁,彭裁缝被逗笑了,一口答应说:“好!只要会烧菜的!”水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哭闹的孩子了,身体上的特征年有不同,模样越发像她母亲,小眼薄唇嵌在巴掌大的圆脸上十分适宜。她水灵聪明,只要她喜欢,花点功夫去学,做出来的东西不比别人差多少。她有些小本领甚至连彭裁缝都不知道,她要是能看见,彭裁缝家的门槛早就被媒婆们踏破了。彭裁缝定眼看着水好一会,水见他不说话,问:“五叔,你看着我干什么?是不是我嘴上还有东西?”

  “嗯。”彭裁缝拿起水的手轻擦了一下她那张白净的脸,“好了,擦干净了。”他扭过头去看别处,心里头开始细细地琢磨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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