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有的时候，会不甘心自己生活得平庸、枯燥，对有趣味的事情充满了渴望，就像包法利夫人渴望参加舞会一样。这时，“奇迹”的出现就尤为必要。在Y城人的印象中，任何好玩的事情，都可以归纳到“奇迹”的范畴。这使得一些意外甚至悲惨的故事也变得趣味盎然。这种故事，我在Y城一中，听说过很多，以下只是简短地记述两则。

　　首先，是我们寝室的窗户，在一个夜晚，意外地“飞”了下去。Y城到了十一月初，就俨然进入冬季了。强烈的西北风，将落叶刮得满天。随后，天空呈现一片湛蓝。清扫街道的大妈，手里挥舞着树枝编制的大扫帚，戴着口罩，低声地嘟哝。星期二，大喇叭里播放着寒潮预警的通知，大家路过的时候，只是漠然地瞟了一眼。

　　那一天，北风异常地凌烈。小胖说，夜里的风力至少达到了十级。依据是小学期间，他曾经学习了判断风力大小的儿歌，其中就有“九级屋顶飞瓦片”一句。那天夜里，我们寝室飞的是窗户，无疑要比瓦片沉重得多。

　　第一个发现窗户不见了的人是阿基。阿基睡到了四更天的时候，突然被冻醒。他揉了揉眼睛，惊愕地瞪着窗帘在眼皮底下飞舞。“昨晚儿谁忘记关窗户啦？冻死人了。”阿基埋怨了一句，然后披着被子，挪到了窗台边，站起身，拉开窗帘，一股猛烈的寒气涌了进来。

　　我们还沉溺在噩梦中，焦胖子开始不住地抱怨和谩骂。他指责阿基搅扰了自己的美梦。他正在驾驶着保时捷跑车，飞奔在内华达州的高速公路，身旁是高鼻梁，大眼睛的暴露美女，窗外是炽热的阳光，嫩绿色的仙人掌。然后汽车一个跟头，扎进河里。阿基用手扶窗台，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在张望什么。夜晚的星星异常明亮。

　　“咋了这是？”焦胖子穿好衣服，打了一个喷嚏说道。

　　“窗户掉下去了。”阿基错愕地说。

　　“啊？！”焦胖子趴到窗台边，略微一瞅，然后大声叫嚷：“都他妈别睡了！窗户掉下去了。黑狗，说你呢！快醒醒。”焦胖子和阿基将我们一一晃醒。

　　黑狗睡在焦胖子的上铺。寝室里只有那张床紧靠窗户，是宿舍里唯一的“海景房”。黑狗经常一个人坐在床上，佝偻着身子，透过望远镜瞭望对面的教学楼。我们曾经好奇地猜测，这个家伙究竟在偷窥什么。问他，黑狗只是嘿嘿一笑，什么也不说。

　　黑狗从床铺上爬起身来，戴上眼镜，立刻尖叫了一声。我们哼了哼说：“你差一点就GAME OVER了，知道么？”他哆哆嗦嗦地从上面“跌落”下来，然后光着膀子，凑到我和焦胖子身旁，试图看个究竟。

　　“窗户什么时候掉下去的呢？”小胖用被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似的挤了过来。

　　“别推了，我都快被你们挤下去了。”阿基嘟哝了一句。

　　在初冬的寒夜，寝室中的八个人，肩披被子，围坐在一层的床铺上。我们像烤焦的红薯，脸色黢黑。迷蒙中，曙光照亮了天际，耳边传来熟悉的校园民谣。我第一次觉得它像沙漠中的驼铃一样悦耳动听。

　　大家打着哈欠，开始了疲倦的一天。我们在上早自习的时候，将整件事情，添油加醋地报告给老云。老云表示十分震惊，然后安慰我们要继续好好学习，相关事宜他会去找宿舍管理处商量。那一天，老云的办事效率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午休的时候，寝室已经安装上一扇崭新的不锈钢窗户，远远望去，熠熠发光。我们听说，老云在宿管处发了很大的脾气，然后被礼貌地请了出来。

　　在我的叙述中经常会出现一些尴尬的场景，比如我们寝室明明有八位同学，但是在我的叙述中只有五位，剩下的三位同学，仿佛像是透明的一样。这并不代表我鄙视他们三个，事实正好相反，我对他们是一种敬而远之的尊重。只不过，我希望讲述的故事或者有趣，或者亲密。两者都不包括，那么整个讲述的过程就变得十分痛苦。我完全没有必要这样为难自己。

　　其次，是Y城四中的一位高二女生，跳楼自杀了。这本来是一场悲惨的事故，但是在Y城人嘴里，变成了一件“奇迹”。Y城四中是Y城一中的兄弟院校，坐落在Y城的西南角，与我们学校间隔了好几条街道。

　　时间定格在了周六的傍晚。两堂课以后，校园里开始变得空荡起来，落日的余晖逐渐散尽。一位阿姨在清扫楼道，手里拎着湿漉漉的墩布。当她走到顶楼的时候，发现走廊尽头的窗户，竟然敞开着。四处弥漫着一股肃杀与寒冷。“是谁忘记关窗户了？”阿姨嘀咕了一句，然后在阖上窗户的瞬间，看到了悲惨的一幕。

　　据说当时的状况十分恐怖，简直可以用肝脑涂地来形容。清洁的阿姨差一点儿心脏病突发，尖叫一声，扔下墩布，逃出了教学楼。学校很快封锁了现场，驱赶围观的人群，然后将噩耗委婉地告知学生的家长。孩子的父母乘坐出租车，红着眼睛赶了过来。清理现场等一系列工作完成之后，学校和家长就事故的责任和赔偿问题发生了纠纷。家长一直认为，是学校管理不善，致使自己的宝贝闺女跳楼身亡；而学校却一口咬定，是该女生精神有问题，受到了严重刺激，不关学校的事。在推诿和扯皮中，学生的家长义愤填膺，决定在Y城四中的校门口张贴硕大的横幅，揭露学校丑恶的嘴脸。Y城四中的领导最后自认倒霉，赔偿了一大笔慰问金。

　　这件事情在Y城到处传播，弄得沸沸扬扬，大家亢奋地表达自己的同情，感慨生命的脆弱与花季少女的无知。这种哀伤持续了三两天。随后，大家继续过着无聊而乏味的日子。事情原本告于段落，但是“奇迹”发生了，故事沿着另一条轨迹发展了下去。

　　在整理女孩遗物的时候，亲人们无意中发现了一枚圆形的校徽。并据此考证出一段凄惨的爱情故事。尽管在我看来这纯属胡说八道。

　　在初中时候，女孩情窦初开，爱上了同班的一位男生。每当男孩走过她的身旁，女孩的身体就会变得紧张；看到他和别的女孩子打闹嬉戏，心底里也涌现一丝嫉妒。女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传说中的早恋，她为此忐忑不安。

　　男生没有觉察女孩的心思，只是经常礼貌地打一声招呼。“他眼里根本就没有我。”女孩失落地望着男生的背影。男生们只关注和骚扰那些漂亮的女孩子。女孩坐在座位上，安静地读书，期盼着遭逢那不经意的目光。

　　后来，女孩的成绩出现下滑，考入了Y城四中；而男孩则在Y城一中就读，成为人们眼中的骄傲。女孩在繁忙的课业之余，

　　对男孩依旧念念不忘，在QQ群里，她收藏了男孩的照片，默默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在周末的时候，她会到Y城一中闲逛，渴望遇到那纯真的笑脸。女孩小心地珍藏着这份情感。直到有一天，女孩在XX书店邂逅了男生，她按捺不住喜悦，扭捏地上去寒暄。在言谈之际，女孩不自然地吐露心声，男孩听了十分感动，后来两人并肩走出了书店。

　　在分别的路口，男生赠给女孩一枚Y城一中的校徽，说：如果想念他，就看一眼他的校徽。望着女孩天真的眼神，男生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女孩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了。女孩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女儿的成绩愈发江河日下，每天魂不守舍，母亲看在眼里，顿时明白了三分。

　　星期五的晚上，全家人在饭桌上对女孩进行批评教育，并对她的早恋行为进行斥责。“你们不要胡说！”女孩试图分辨。

　　这时母亲拿出那枚校徽说：“这不就是证据吗？”

　　女孩羞愤难当，红着脸赌气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偷偷地拿出手机，按照惯例去搜寻男生的消息。这时，女孩惊讶地发现，自己和男孩拥抱的照片，不知何时竟被传到了网络上。在QQ群里，大家讨论得不亦乐乎，而那个男生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会这样？”女孩开始逐字逐句地查看评论，不觉面红耳赤。

　　第二天傍晚，女孩收拾完东西，准备回家。这时从身后突然围过来一帮女生，将她连拖带拽，拉扯到了顶楼的角落，开始厉声地盘问和斥责。女孩睁大无辜的眼睛，拼命地摇头，刚要哭喊，就被捂住了嘴巴，女孩两眼不停地淌泪。女生们气急败坏地谩骂，随即气氛开始升温，一些女生开始用指甲拧、掐女孩的胳膊和大腿，女孩蜷缩在地上抽搐、挣扎。疯狂过后，女生们整理一下散乱的衣服和头发，踹了女孩两脚，然后扬眉吐气地离开了教学楼。

　　当太阳的余晖消失殆尽的时候，一朵鲜花开始了自由落体运动。女孩天真地追逐爱情，却不幸地香消玉损。悲惨的故事可以极大地触动人们的心灵，让人的骨头都忍不住发痒。事实上，没有人知道女孩跳楼的真实原因，她的身上也未出现可疑的指甲印。这一切也许只是Y城人的一种想象，当真实事件无法满足人们的胃口时，虚构就显得尤为必要。我们也乐于接受这种虚构，并将之作为“奇迹”，而细细地品尝，就像在咀嚼小龙虾一样，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