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夫从远方来,赠我红心束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初春的早晨的露珠显得尤其亮眼,盈盈地挂在梢间,和着初阳的回瞥,眉间心上,绚烂夺目。抽出新芽的桐树遒劲的枝桠微微晃动,像斜簪了几绺春风般顾影自怜。不过也是,新绿已经点染了它的眉间,而盈盈的晨露是它的明月珰,它就像一位凝妆流眄的贵妇,聘聘袅袅地依偎在这春风之中,陶醉着。
院子里翠色渐生,经过了旧冬的侵袭,在三月的春风的扶持下,摇摇晃晃地想要妆点出昔日的葳蕤来。唯有那排青竹,隔着纱窗,纤秀笔挺,纹丝不动,微风撩拨起它清心寡欲的细叶,依旧是飒爽的不食人间烟火。像是在那新桐下斜倚的少妇一般,孤眠清熟,打盹也打得安详。
这是,她嫁入张家的第三年的春天了。当她出嫁的时候,满院的翠披红盖,也是这样一个和煦的春日,院子的秋千像是被闲置了似的,居然在周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馥郁,而又清新,像是一泓令人迷醉的洞穴,引得她去探索,去挖掘……不过,她还是希望把这杂乱无章的花叶重新归置一下,因为有空的时候,她仍想去荡荡秋千。呵呵,真是天真可爱。都已经要嫁做人妇了,也不忘了要玩秋千。不过敏锐的她非常清楚,这满院的花草芬芳,并不是为了庆贺她过门,并不是为了祝贺她相公得以娶得娇妻,开枝散叶,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生活常态,一种习以为常的生计惯性,使得这庭院里充斥着浅碧深红,狂蜂浪蝶。
为什么呢?因为她嫁入的张家,是制香的。
婆娑秀果藏隐虚,芳蹊密影是张家。这句话其实在河安这小城市中并没有那么广外人颂,不过来到河安,来到红津县,应当买一盒张家的香,一盒胭脂水粉,宁神定志,秀润雅洁,虽然没有夸张到化丑为美的神奇功效,然而那种集数花之馥郁,打量自己的时候,好似隔了一层镜花水月,使得本自平实的面目,多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灵秀。即便不为悦己者容,放置一炉熏香在室内也是可以的。他家的熏香,难得有一种清冽之气,润心而不塞鼻,堪比袅袅冉起于昂贵金鸭中的沉水香。于是这么一个以制香卖香为生计的商家,虽不是名门望族,但凭借着这特有的技艺,儿媳妇是要狠狠下一番苦功的,否则又要怎样担得起这样一个奇特的家族呢?于是,出身医世的她便顺利地成为了张家的媳妇。
念及此处,垂首的少妇头微微动了一动,睁开了双眸。像是百合花微微的颤抖,白皙的面颊被睫毛扇影垂下了半弯阴郁,那双睡眼惺忪的眸子,映着的是日复一日未变的桐阴,生活就是如此单调。桐树遮阴,人比花娇,每天早上懒洋洋地梳妆打扮之后,又要在这转凉桐阴下打个小盹,然后百无聊赖地从这根枝桠,撩拨到那头去,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自然流露,她在两棵树下走的风情万种,相较之她出嫁纤细的身段,如今稍显丰腴的她显得更加慵懒,也更加颓废了。一个美人每天颓废的打盹画眉,百无聊赖地斜倚花枝,再怎么美也很是苦楚的。当然她也不是无事可干,尤其是春日来了,她每天都要裁花剪叶,像是花间词的词人一般,赶在怒放的时节,夺春艳以争鲜,捣碎花瓣,采其精华,日复一日的重复性的工作,倒是很符合她的胃口。
庭院里的海棠花开的好,东风袅袅下显得艳丽无方,袅娜的花蕾开在纤细的花枝之上,端的是俏生生一抹好春光。然而,她从来不喜去裁剪它,因为海棠的芬芳绝淡,不细细嗅之是觉察不了的,自然入不了制香人的眼。于是,几番剪裁,几番修饰,几番磨搓,几番研制,院子里细剪落尽几回深红色,唯独海棠俏生生地傲立在群芳之中,她也是爱海棠的人,更明白这番道理,将它好生供养着,也好长夜漫漫还留的烧高烛照红妆的雅兴。
“张夫人,张夫人!”从院子外蹭进来一个老妇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闪着欣喜的光芒,之见她三步并作两步似的欺身过来。这番光景,她倒是未曾见过,只觉得隐隐约约是有大事要发生了,于是一改慵懒之常态,目光如炬地盯着这位气喘吁吁欲说还休的老人家。这老妇哼哧哼哧地笑着说:“张夫人,咳,张夫人,哈哈哈,你快准备准备吧,你家相公,咳,那啥,要回来了!”她忙问道:“什么,他要回来了?什么时候?”“估计这会子,已经快到城门了吧,我也是听翠儿说的,她说今儿一大早便见到你家张老板在城门了,今天天气正好,他正优哉游哉地往回赶了呢……”
这老妇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她倒冷静下来,什么时候开始,连李婶也学会这样说话。“优哉游哉”这词用的可是微妙的紧呐。她忍不住笑了,被嘴角牵起的双颊泛起了红晕,仔细瞧瞧,倒是右颊翘的高一点。然而,她的胸腔却好似一面不停歇的皮鼓,紊乱的心,镇静的思绪,却可以非常协调地构成这个女人的心境。这个时候,春风的细软和若有的花香与她无关,岁月就静止下来,一张一页平铺在她的眼前。
她叫雨珩,对叫雨珩,姓莫,叫莫雨珩,这是她母亲为她起的名字,雨中的玉石,有洗涤人心的灵性,多心的母亲和多心的女儿,却起了一个无心的名字。琴筝袅袅十余年,春光下了秋千。她卸下了银甲,踏入了张府的大门。出嫁前,她的母亲不无惋惜地抚着她乌黑的青丝感叹说:“儿啊,奈何你生的这张好皮囊,却没能拿一个好皮囊的男人来配你。”说着说着,她母亲忍不住掩面而笑,她也是,笑的扶着妆奁直不起腰。为什么呀?张家的公子呐,长得嘛,不能说是丑的羞于见人,但是确实称不上好看二字。凸嘴唇,歪牙齿,浓眉大眼,眼眶像是被撕长了似的,不甚协调,更好玩的是,脸上还有几点微麻子。身量颀长倒算得上,可惜瘦成了一把柴骨,天生虽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却是和谁都能亲近。而且家承香业,来来往往倒和接头巷陌的妇女丫头们混了个脸熟。再加上他为人风趣幽默,谈吐诙谐,说说笑笑之间,倒也逗开了一群粉面桃腮,舒展了一条条春山愁眉。人家都说,卖脂粉的脂粉人缘总是特好,可知所言非虚。
三年前的这段亲事,倒是雨珩心心念念期盼着的。因为,她看上了这个张家的公子。可谓是喜欢的紧,即便他长相平庸,不是少女们春梦里那些剑眉星目的檀郎。但很奇怪,她就是这么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或许自从初见他玩世不恭的笑容和漫不经心的语气,一缕情思便自然而然地飘过去了。那是红津县的乞巧节,张家的摊子摆的很大,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熏香囊袋,做工精巧令人啧啧称奇。再看那张家的公子?顾盼神飞,笑语朗朗,戏谑打诨,可谓是巧舌如簧。她跟着一群女伴停在了张家的铺口前,姑娘们莺莺燕燕,推香换粉,津津乐道着张家的妙品的时候。张家公子突然觉得心中一荡,一抬眸,发现一双剪水双瞳正痴痴地注视着自己。一个秀润雅洁的姑娘俏生生地站在铺口前,映着光转玉壶,显得娇如艳雪,辛“蛾儿雪柳黄金缕”好似跃然纸上了。而从那双秀目中映着的自己,好像借着当晚如星雨的烟花亮色,俊逸了几分。
不久后,他们成亲了。在她母亲不乏调侃的祝福中,在他父亲笑意撑开的褶皱中,他们拜了天地,拜了高堂,身着红袍的新郎官依旧洋洋自得,而蒙着红头盖的新娘却郑重其事地叩下了每一个头,满满的是心尖的欣喜。
后来,雨珩变成了张家的人,抛却掉从前在莫家的小女儿的情怀。从此之后,没有秋千,没有琴筝银甲,身边却多了一个顽劣的大男人。张家公子生了一张巧嘴,而且心胸宽阔,识见不俗,然而粗枝大叶,漫不经心。雨珩喜欢听枯荷上点点的雨声淅沥,张公子却直接将荷叶清扫掉了,就连第二年的荷花也没有露角的机会,为此雨珩生了相公的气生了好几天,张公子依旧浑然不觉,依旧嘻嘻哈哈的过日子。妻子眉间的愠色,如同雨天,总有天晴的时候。于是,生活就在雨珩阴晴不定的脸色和张公子大大咧咧,风流不改的作风中,翻过几个春秋。
采集香料是一个繁重的工作,张家每年都需要从外地搜集不同的香料以供摘择。于是,张公子每年总要有那么些时节要外出搜集花蕊,而他也是收获颇丰,每年总能带回来一些色形俱佳的香花,为此雨珩经常掩面而笑,一语双关地叫他“蝶郎”,每日拈花惹草,真不知要什么时候才算完。张公子每次听到妻子这样醋味的讥刺之时,总是耸耸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张家之香火延绵,靠的就是采花为业,冠冕堂皇,没有感觉到丝毫不对。而如今,他一去月余,肯定是离开了河安,流宕在那个花枝招展的所在,也未可知。雨珩其实心中一直不安,毕竟她心心念念,枕边眷恋的人,是个“蝶郎”。
想着想着,树阴的缝隙里开始暗了下来。雨珩惊觉,自己已经深思游荡了半天。趁着还未到晌午,她应该去准备一下给自己郎君接风洗尘的准备了。于是从歇了半天的贵妃椅上直起腰来,回头一瞥,发现树阴边早站了一个男子,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
“张游也!”她遽然立起,错愕一时,便拉长了一声冷笑。“哟,你还知道回来?这次又是去哪里采花去啦?”张游也打了个哈哈,“也未曾采到了几朵花,但是确是朝朝暮暮念着娘子你,于是忍不住早早回来看你。”说着,在雨珩的脸上轻轻拧了一把,便跨坐在了雨珩日日斜倚的贵妃椅上。雨珩仔细打量着在贵妃椅上优哉游哉的相公,发现身形比从前削瘦多了,脸色也因风尘而不见得润红。但粗枝大叶,这幅死蛇懒鳝的样子一点都是没有变,忍不住偏过头去促狭一笑。
当晚,张游也小心翼翼地递给了雨珩一束花,说是觉着娘子久居深闺寂寞辛劳,便赠与一束花以表情意。雨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便接过了这束花。她仔细端详一番,发现此花花蕊繁盛,瓣开错落,有演漾层叠之致,但蕊芽纤长,顶端像是一颗红珠,盈盈俏丽,像是,点点红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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