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生命的来去是无法控制的。

　　母亲死的时候，浑身没有一丁点儿水分，躯体就像是陈放了几十年的纸一样，一层层地裂开，断掉。

　　父亲死的时候，他引以为傲的绵延数里的枝条被大漠里伟大的风妖卷到了空中，碎片飘了几十上百里，成为新一层的沙石。

　　她就在地下无力地抽搐，哭泣。这地下是如此的寒冷，她见不到光，也没有水。

　　只有阴冷的空气，每呼吸一口就像是把刀子割进身体里，痛，但又不得不忍受着。

　　渐渐地，她仿佛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枝条和躯干，没有表情，没有眼泪，没有话语，只是慢慢地挪到了她的面前。

　　拥抱，原来这么疼。

　　……

　　她漂浮在了半空中，被风吹过来吹过去。可她既不感到渴，亦不感到冷。只是心中好像有一大片的地方，空荡荡的。那个空荡荡的地方，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她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想要喷溅出来，那股温暖就像是父母给她的怀抱，安心，甜甜的微醺。

　　她找了个死去的蜥蜴，从它的嘴里钻进去。头一次看到了这个世界，全是黄沙，风里边也算是沙子的气味。她想，这是哪儿。

　　她躲过不知名的动物的捕食，钻进了地下的洞穴却又被不知名的动物赶了出来。还好，她既不饿，也不渴。每天在一成不变的黄沙里漫步：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

　　过了五百年，亦或是八百年。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这种生活单调到无所谓记得清。

　　她遇到了一个死人。

　　那个死去的人有一股摄人心魄的气息，她从那个死人的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的痛苦，就连那死人的表情都是在微笑着。

　　为什么？

　　她来到城镇里，穿着那死人破烂的衣服，吸引了小镇里所有人的目光。

　　这个女的好脏啊。

　　还很臭呢。

　　会不会是乞丐啊，我们还是离她远点。

　　她感到了人类对她的鄙夷，刚要默默地转头离开，却撞见了一个同样衣着破陋的男子。他的头发上净是喂马的草沫子。

　　他说，喂，干嘛要逃。

　　她活了这许多年，并未见过像他这样的人类。明明一无所有却又仿佛不屑于拥有这凡世。她问他，你是不是人类。

　　他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我不是哦。

　　然后，就被他拽着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直到镇边缘的坟场里。

　　他死死地抓着她的手，站在坟地里最高的土坡上，骄傲地对她说：这些都是我的！

　　这算什么？她不清楚这似人似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可她对他起不了戒心。

　　她挣脱了他的手。“我要走了。”

　　别走。他的声音突然就严厉了起来。你是我等了几千年的妖怪，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办？

　　他跪在了地上，磕了十一个响头。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别走。”

　　她点了点头，看着那片乱坟岗。墓碑下传来的令万物牙酸的声音。她颤抖地问那是什么。

　　他说，有几个生灵，是无缘无故地死去了呢？

　　……

　　她洗漱一新，戴着金银的首饰和璀璨的珠宝。她罗步轻舒，穿过前堂和照壁。

　　在门前是个乞丐，粲然一笑。走，我帮你杀了他。不就是风妖嘛！

　　她一句话也没说。目送着他越走越远。

　　……

　　其实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风妖的寿命有多少？恐怕跟大漠的的年龄一样。而他的寿命，充其量不过几千年。况且，他连妖怪都不是。

　　他只是死人的怨气凝成的，死人而已。

　　这几年里，他与她在城镇里一起生活。她打扮起来就是沙漠里最明媚的景色。可他只是与死人为伍，每日子夜与她见面，说几句话。

　　喂，你是什么？

　　我是那种浑身长刺的……

　　哦，荆棘啊，我最喜欢荆棘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种无聊的事情。如果他无法帮她报仇，还有狐妖，虎妖，还有好多妖怪觊觎她的美色。更何况，那老虎可是扶灯鬼。

　　………

　　“哈哈哈……”虎妖的笑声响彻厅堂。他踏过砖瓦，一步一个坑。他说，那傻小子死了，咱们俩今晚好好亲热一下。

　　她摆摆手，说要去瞅瞅。

　　“我整个都是你的，急什么。”

　　她来到沙漠里。黑夜里的风更肆虐，吹在身上就跟鞭子抽在身上一样。

　　空中传来庄严的声音，卑微的妖怪，想要杀我么。

　　她不卑不亢，我的父亲，母亲都是被你杀的！

　　那声音默然。

　　他从虚空里走出来，还是那一副肮脏的样子。真是的，你怎么不早说。

　　那虎妖大喝一声，扑身冲向他。他轻轻地皱了眉头，朝着老虎吹了口气。老虎身上便多了十六道硕大的伤口，鲜血迸溅。

　　他说，这老虎连“自用”都不到，别费心思了。

　　她哭倒在地上。

　　他踏步走向她。我不是说了嘛，早说啊，有了原因，什么事都可以。

　　毕竟我爱你啊。

　　他说，你打个响指试试。

　　她依言做了。从地上凭空冒出来了上万的尸体，有人，有妖怪。

　　他放肆地大笑：我等了几千年等到的却是仇人，我怎么可能不让你报仇呢！

　　说罢，他跳进了尸山尸海里，一瞬间便湮没不见了。

　　她呆呆地现在大漠里，再也感受不到风的气息。从此，大漠无风。

　　……

　　喂，荆棘，你知道么。

　　什么？

　　这沙漠里所有的死去的万物，都是你的哦。

　　我要他们干什么？

　　杀死风妖啊，就算是风妖，也挡不住几万妖怪几万亡灵的围攻啊，哈哈！

　　哼，我才不信。

　　他低喃，我也不确定啊这就能杀死我啊。

　　……

　　荆棘感觉到了点儿异样，自己内心空荡荡的地方好像被什么情绪给填满了。可那既不是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报仇后的狂喜。

　　她嘟哝道，什么笨妖怪，这么傻。

　　眼泪流到嘴里，是咸咸的，涩涩的，不过，一点儿也不苦。

　　她又打了个响指，浑身长满了锋锐的尖刺。是一万只尸体她也刺过去，是十万个亡灵她也刺过去，是一百万个游荡哭泣不知所终的魂魄她也刺过去。

　　留下一地的尘埃，一地的碎片。

　　对啊，生命的来去是无法控制的。你不愿意他去时去了；你明明不必前来却义无反顾地来了。

　　那就用我这乱刺终结了吧。

　　最后倒在地上的，是那绝美的尸体，带着摄人心魄的气息，带着妖冶的微笑，千百年后，金银融进沙粒，衣服早已成了破烂。

　　可那满眼满眼的荆棘，又岂止千里，碰一下，谁不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