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钺肚里的胎儿一天天地撑大她的肚皮,扩张她的胃口。她悔不该在闹饥荒的年月里结婚生育,使她强烈的食欲转化成炼狱般的煎熬。婚后的第二年,她就赶上了让老鼠饿得啃砖头的自然灾害。她庆幸自己生活在城市,能够享受单位每月限定配给的粮油,不至于当个饿死鬼。
她想象过自己变成饿鬼的模样,吓得她连连大喊:“不能这样想,思之,思之,鬼神来之。”但她眼不见一丝荤腥,嘴里淡出鸟来。饿得心慌意乱时,她虽然不敢有吃人的念头,但咬人的心还是有的。她开始怀疑那些吃素的女尼,想象着她们斋戒时痛苦不堪的表情。整个孕期,她没有咬过人,但她抢过朋友的一只小白兔。兔子的主人身材娇小,抢不过李钺,所以眼睁睁地望着兔子被她拐走。
那只兔子一个时辰不到便落进了李钺的肚中。当李钺肚中的胎儿呱呱落地时,她最关心的是婴儿的嘴唇,怕婴儿像兔子一般长出豁嘴。初生的女婴双唇合拢,一副严肃的表情。李钺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李钺当时有些口吃。
产后,李钺丰满的双乳挤不出一滴奶水。这个女人因为在忍饥挨饿,她的乳房难以名副其实地成为储藏“乳汁的房屋”。但她想不明白,那些吃草的奶牛为何不产奶,它们的乳汁都流向哪里去了?街面上早已闻不到牛奶的乳香。她不得不耐着性子,将一勺一勺的玉米糊糊缓缓灌进女儿的喉咙里。但更多时候,她心里充满怨恨,又不知该向谁发怒,泄愤的唯一方式就是咒天骂地。她一天里无数次的咒骂化作一首首摇篮曲,平息了她女儿一次次的哭声:“老天爷呀,为什么要在中国降下自然灾害,让庄稼产不出粮食,让人挨饿?可恨的苏联人,翻脸不认人,向我们逼债,什么苏联老大哥-----”
在饥饿的煎熬中,李钺的丈夫唐涛束手无策。唐涛对李钺说:“都怪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不成,偏赶着自然灾害,没吃没喝的。生第一个孩子就遇上闹饥荒。”李钺没好气地回敬她:“怪谁呢?从认识你第一天,咱俩吃的、用的,哪一个不是从我这里拿出来的?我才后悔呢?红火的日子没过几天,唉------”“你倒让我想起给女儿起名字的事,就叫她红梅吧,相信我们红红火火的日子还会来,今年是1962年,我就不信,自然灾害没有到头的时候?而且,我们的女儿会像冬日傲雪的梅花,经历寒冬仍然美丽。”唐涛说着,笑嘻嘻地亲了亲李钺怀中的女儿。
一年后,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中国人,终于盼来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风调雨顺。李钺一家三口开始过上肚里有粮心里不慌的小日子。唐涛从李钺脸庞上找回她昔日做姑娘时的丰润。他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将胸脯紧紧贴在她饱满的酥胸上,任由情欲奔流进她的体内。她有足够的欲望热烈地回应唐涛的激情,但她摆脱不了怀孕的恐惧。不是她不喜欢生孩子,她怕生下的孩子重蹈覆辙,像红梅那样忍饥挨饿。唐涛瞅着机会就劝她:“去做结扎吧,这是最安全的避孕方法。或者试着服用避孕药。”她不肯,而且表现出牢不可破的坚定。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她无法容忍自己的身体被医生修改,她的身体是老天爷赐给她的。她反复强调,顺其自然是最聪明的活法。为这事,唐涛满肚子不高兴,但又找不到充分有力的理由说服她,只好小心翼翼地计算着她的安全期。就这样,她在拒绝与顺从的挣扎中,成功地让她的子宫空闲了好几年。
红梅四岁那年,李钺的子宫再次无可抗拒地孕育了新的生命。
李钺埋怨唐涛:“做女人苦哟。男人做完那事之后,只消耗提裤子的气力。我们女人却有可能撞上十月怀胎的好事情。这次,我希望生儿子,免得孩子再像我一样受罪。”唐涛当年三十出头,尽管对生儿育女的事缺乏热情,但他用天性中的乐观精神驱散妻子的忧虑:“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过去,你用不着担心挨饿,食品充足着呢。”“我是怕孩子遭罪。”李钺心里嘀咕了一句。
李钺生第二胎的前夜,唐涛被一位叫艾迪的维吾尔族同事拉去喝酒。艾迪比唐涛年长一岁,鼻梁高挺地快要越过双唇,冲出面庞。他的双目中透出好奇,喜欢读书,一心想提高汉语水平,时常向唐涛请教一些语言方面的问题。唐涛性情随和,从来都是有求必应,耐心指教,赶上好心情时,也会敞开心扉,与他高谈阔论。当唐涛踅进艾迪家门时,艾迪年轻漂亮的妻子早已摆好饭桌,盛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清炖羊肉。艾迪与唐涛你一杯我一盏,说来说去,无非是表谢意,道未来。两人很快进入微醺状态,羊肉盘子见了底,残留的肉汤凝结成薄薄一层黄油。一股热气从唐涛体内的某个角落蹿出来,从下钻到上,又从上滑到下,脸涨得通红,屁股坐不安稳。想起家中即将临产的李钺,他向艾迪说声再见,一溜小跑回到家中。
屋里一片静谧。唐涛见李钺挺着大肚子侧躺在床上,脸和肚子朝向土墙,嘴里哼哼唧唧的。唐涛趁着酒兴,两手在李钺肥臀上摸来摸去,嘴凑到她的颈项处,一路吻到她的脸颊。李钺不耐烦地推开他,没好气地冲他嚷道:“别来烦我,我正等着遭罪呢。下辈子你做女人,你才知道女人的苦处。”唐涛本来想和她亲热,被她抢白了一句,自觉没趣,疲惫压制住体内的欲火,他昏然忽忽,不觉进入梦乡。
他梦到自己骑车误入森然深邃的山洞,洞内幽暗曲折,土地高低不平。才转了一两个弯,他便找不到返回的洞口。
昏乱中又向左拐去,几乎一头撞在湿苔密布的洞壁上。还是向别处拐去吧。疾走几步,他眼前的墙垣兀自高耸,竟有微光散射入墙内。闪烁的光芒向他抛来媚眼,他也回报渴望和祈求的眼神,似乎只有投怀送抱才可助他走出困境。
行动的身躯永远比思想慢半拍,待他展开双臂拥抱冰冷的墙身时,他笨拙的下肢难以协助轻盈的上体,坚持了几分钟身子仍困守在地面,再向墙顶望去,光亮无存,面对他的,依然是一堵密不通风的墙垣断壁,比先前的更冷峻像恶神的脸。
他调整好身体继续闯荡,不因为他坚忍不拔,只因他对任何失败都麻木不仁。昏乱中,他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一道白光从洞外射入,墙不高只要爬到光明处就意味着胜利。这一次,他冲动起来,十足一只饥饿的猫,一瞧见主人喂养的食盘停留在手中,便飞奔而至,摇尾乞怜。此刻,他获得的不是残烫剩骨,可以说是一盘饕餮大餐。
阳光洒在高低错落的一排断垣上,记忆告诉他,那是吐鲁番高昌故城的殘垣断壁。迷茫中,从漫天飞舞的黄沙中传来维吾尔族人欢快的歌声。羯鼓声激扬尘埃,都塔儿琴声飞越火焰山,头戴红色花帽,衣饰明艳的维吾尔族男女老少正翩翩起舞。高昌故城到处是跳跃的舞者,好似围棋的空隙被五彩的棋子填满。
梦中的高昌故城中,唐涛远远望见一个娇憨可爱的汉族女婴,头戴维吾尔人的花帽,花帽当前缀一块温润若脂的和田玉,四周镶嵌着五色宝石。一位身材丰满,深瞳碧眼的维吾尔族少妇长伸双臂将女婴举过头顶。唐涛朝那美艳的妇人冲去,却被漫天的飞沙走石阻挡在前,不得靠近。
李钺喊他的名字,他醒悟过来。“你挤得我快透不过气来,天还早呢,接着睡觉吧。”她气恼地说。原来,梦中的一瞬间,他紧搂住妻的脖颈,身子还扭动不停,搅得妻烦躁不安。他没说什么,将靠近她的身体滚到一边。屋里黑沉沉的。他独自感念嗟叹,着实思想那汉族女婴,于是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取名红玉。“得子的希望怕是渺茫了。”他想,“该轮到李钺大失所望了。”
红玉初出娘胎时喑哑良久,助产师卯足劲朝她的小屁股上捶了几拳,直到她发出婴孩惯有的啼哭声。产床上的李钺虚弱地喘息着,身子游丝般轻飘,但那盼儿的心思不曾飘走。“是个女孩。”有护士细声细气地宣布说,不着一丝情感。
三天后,李钺坐在丈夫唐涛的自行车后座上,怀里抱着红玉,沉默了一路。
“你太自信了,怀孕期间总说自己的肚子尖尖的,准保是男孩。怪事,我都不在乎生男生女,你倒盼子心切。想想看,你能记得你爷爷的爷爷的名字吗?就是记得又有屁用?”唐涛一边忙活着家务,一边嘴巴不闲地嘲笑她。他三十有余,容仪雅秀,谈笑时明朗欢快,乐观的情绪传染给李钺,驱散了她产后的忧郁。
那时正值乌鲁木齐夏秋交接,寒意难挡,干冷的晚风吹打在窗棂上。李钺嘟囔道:“乌鲁木齐今年的第一场雪该不会来的太早?你抽空找些报纸把窗户缝糊住,免得冷风直往房里钻。再找人帮忙从南山拉一车过冬的煤炭,赶早点,不要拖到大雪后。”她的嘱咐一时得不到唐涛的回应,于是正在喂奶的她提高了嗓门:"喂,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往年从不依靠你,今年指望不上我了.”“你急什么?我正在削土豆皮,瞧见一只地板虫,长了无数只脚,被我追赶,死在我脚下。”唐涛气呼呼地说。她晃晃头,不由得想起做男人的种种得便宜的地方。
当二女儿不带哭声地从李钺肚里来到人世后,有好多天,李钺的脸上像罩上了一层灰,在唐涛眼前晃过来,转过去。唐涛虽然耐着性子听她使唤,抱孩子,洗尿布,可心早飞到他向往的另一个欢乐世界里。那里,他的女人一定是光鲜可爱的,他和美丽的她在草原上追逐嬉戏,做爱时激情四射。
没过几天,隐晦散去。市面上能买到充足的牛奶和羊肉,李钺吃得好,奶水就足,心情也格外舒畅。她把二女儿红玉搂在怀里,歪着头,心满意足地瞧着她白白胖胖的圆脸。她笑嘻嘻地用手戳一下女儿圆圆的鼻头嗔道:“你比你姐姐命好,怀你时,我吃的肉不少呢,要不,你哪能长得胖乎乎的?”
红玉满月时,饱满娇嫩的额头下镶嵌着黑亮如漆的双眸,圆鼓鼓的两颊上时时荡漾着灿烂的笑容。邻里院落的叔叔阿姨都是喜欢她的,争相抱着她去照相馆拍照。
去过二次新疆,看了这本书,犹如第三次去新疆。喜欢那里的民风饮食!
正拜读,好作品,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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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请回访我的《神秘208》和《吹出生活的泡泡儿》
期盼回访
太喜欢这本书了,期待着下一部!
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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