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一无父母，二无兄弟，但他终究不是从石头里跳出来的。据良庄的老人讲，X是顺水漂来的，沿着长江流进了淝河，最后浮到良庄的河湾里的。别人听着都觉得可笑，唯独X听了就有些神然了。据听闻那些大圣大贤们都是这样莫名地那样降生的，那个取经的三藏和尚不就是从河湾漂浮到寺庙里的吗？X虽没有做和尚，也没有浮到寺庙去，可是浮到良庄的河湾里也算是良庄的福气了。但是良庄终究是小家子气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地方，不认识圣人，不识X这块金镶玉。在河湾里漂浮了多少日子才被撑船的老喜子捞起。

　　老喜子六十四岁了，一辈子光棍，自然是无亲无挂的了。在河湾里撑了五十年的渡船，便在水上呆了五十年，想着自己终究是要死在这河湾里的喂鱼虾的，心里倍是凄凉。于是迎着日落的夕阳看着自己将要葬身的河湾感慨万千，茫然间从那夕阳里显现出一个小点来，恍惚着，好像闪着光亮（其实是那水面的磷光），便将那看作吉祥的征兆，快划两下去看那亮光，便见到一个红木盒里躺着一个娃娃，初见时那娃娃通体金光闪闪，好似一尊金娃娃，老喜子诚惶诚恐俯身参拜，大呼了三声：“三圣娘娘，九天神佛。”那祥光终于散去了。老喜子俯身细看，却是一个漂亮的男娃娃，想必是三圣娘娘垂怜，九天神佛座下的什么仙童子投到这凡间来了。老喜子对天拜了几拜，将那男娃娃抱起，细细的照料，取了名字叫作X。

　　然而，以上全是X说的，良庄的人却不买账。X仍是津津乐道，是经常和别人说起的。

　　有人就问：“X，你说你是从哪里来的？”

　　X不说话，可是脸上却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气来，他知道别人都留心他说的话了。

　　“X，你是大水冲来的吗？”那人照例追问道。

　　X便像受了侵犯似的瞪着说话的人，“什么大水冲来的？那是河流漂来的。”X大声嚷道。

　　“那还不是一样？”说话的人想逗弄X，故意撇了撇嘴，露出不屑的神情，这让X很受伤，觉得是被小视了。

　　“大水——洪水，冲来的，能和河流漂来的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

　　“龙和蛇一样吗？”X分辩着，“那些洪水只能冲来蛇一样的物件，至于龙嘛！”X打住了，不在说下去了，脸上通是神秘的表情。

　　“X，你是说你是龙吗？”

　　X不置可否。这于他看来他若是不凡的龙是不容别人质疑的，因他的由来就是不凡的，在良庄里任是哪也个也没有这般神奇的降生，能在河湾里河流足以彰显这点了。虽然，或有人质问，那是他们凡夫俗子有眼不识天神，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倘若和他们计较起来，似乎又有失身份了。

　　“X，他们说你是个弃子呢。”他们故意这样说。

　　“哪个说的？”X受了屈辱似地嚷，似乎要和那人干架。这回他失去了尊贵要和凡夫俗子一较高下了。

　　“还用哪个说吗？”他们又说道，“你若不是个弃子，又怎么会被大水冲来呢？”

　　“不是大水冲来的，是河水漂来的。”X抗辩着。

　　“X，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他们不理会他，依旧问。

　　X不说话。这于他确实是很难回答的。

　　“X，他们说你是杂种！”或有人故意帮腔说。

　　“谁是杂种？”X怒目而视地看着来人，似要发作的架式。

　　“不是杂种吗？那你知道你的父母吗？”

　　X不能回答。他确实不知道。

　　“我看是哪个偷汉子的婊子儿生下的，连男人是谁也不甚知道，自己又穷，养不起许多杂种来，通常生下来就会扔一两个到河里喂鱼喂虾的。”那人胡诌地说。“你们可知道蒋村的那个蒋寡妇吗？她也是经常偷汉子的，时有也会生几个野货，但都是偷偷地在芦苇丛里生的。前些日子我就在芦苇丛里撞见了她的丑事，她挺着大肚子像个母猪似地鬼哭狼嚎地叫着，还是我看她可怜，帮她接生的。”

　　他们旁听的，明知道这全是胡诌瞎编的。且不追究蒋村有没有蒋寡妇这个人，就是有了，蒋村也好，良庄也罢，是半根芦苇也没有的，更别说什么芦苇荡了。可是听客全不管这些，仿佛是在听《水浒》，《三国》一般，依旧津津有味地听着，还煞有介事地追问着：“生下来了吗？”

　　“男孩，还是女孩？”

　　“你妈妈的好福气，是不是趁机占人家寡妇的便宜了？”

　　“说没占便宜都没人信啊。你想啊，生孩子不都是脱裤子的吗？”

　　那人嘿嘿一笑，仿佛占了天下所有的便宜，得意地说：“我可不是占便宜哦，是那骚娘们自动送上来的，这就是报恩。谁要我心好帮她接生呢。”

　　“熊。”众人又都饥渴似地瞪着绿眼珠子，或问那寡妇大腿白不白？穿什么样的裤子？叫声可销魂？

　　每到这时候X也是眼巴巴地坚起耳朵听的，时不时地也要插问两句，口里吞咽着吐沫，脑子里云里雾里地想像，完全忘记了这一切全是人家说他这个“杂种”“野货”之类的话。这于他似乎也很受用，“杂种”也好，“野货”也罢，都是不及“小寡妇”能带来这等销魂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