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我们在这片荒野里等待。

　　空气中充溢着硫磺的刺鼻气味，好像粘滞的沥青将我们包裹。脚下的大地微微颤动，似乎下面是一锅即将沸腾的水。远处断断续续传来细碎犹如呜咽般的铃声，分不清方向。地平线上升起乌黑的经幡，串串雪白的纸铃飞舞其后。

　　时间仿佛未曾流动，死神冲着我们挥舞它燃烧的羽翼。火光灼灼，烈焰腾腾。铃声近了，带着摧魂夺魄般的魅惑，所到之处，将火焰凝结成闪烁的冰晶，四处散落。伸手触及，刺骨的寒。

　　看!有人迷路了。他犹豫不决，踟蹰徘徊。我们使劲向他挥舞双臂，点亮三叉戟状的银烛台，轻轻摇荡垂挂在臂弯处的香塔，试图为他引路。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野地，带走了我们的呼喊，堙灭了香烛。他停下了，抬头，迷惘地环顾四周，空洞的眼睛里没有光彩。他低下头，继续默默地前行，却不是我们的方向。风轻轻地拂过他的脸庞，送来了他喃喃自语:"你是什么？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往何处去？"“等等！别往它那里去！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带你回去！”他慢慢回头，那是一张俊俏的脸，灿若晨星般的双眼浮现一丝微笑，雌雄莫辨。我们立刻扑过去想要抓住他，霎那间，一阵狂风裹挟着灼人的热浪把我们推开，熊熊火光吞没了他孱弱的身影，他的长发化作狂舞的金蛇，瞬间灰飞烟灭，只留一角焦黄的衣襟攥在我们手里。

　　风突然停了。但风铃的声音渐渐高亢清亮，好像花腔女高音从胸腔里共振出连串的g3。

　　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挣扎着坐起。她痛苦地捂着耳朵，五官扭曲，长长的青丝好似美杜莎的蛇发一般扭动。"谁？谁在那里？！你们要干什么？！别再叫唤了！我这就去！"还未及我们从惊愕里回过神，一缕风将她托起，她象羽毛一样上浮，旋转着向火光处飞去。在快要到达月亮的高度时，她的长发垂落下来，突然变得象月光一样惨白。她的脸低低地落在两肩上，似乎残留着一丝留恋。她竭尽全力抬头望向月亮。然而，那已是一张老妪的脸。它来了，巨大的翅膀卷起她干瘦的身躯，空中撒落下亮晶晶的尘埃。

　　铃声转而低沉，单调地重复。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吃力地行走。破烂的长衫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老人的腰间挂着一只青铜色的铃铛，由于年深日久，已绿锈斑驳。但是，铃铛却没响。

　　"老人家，您要去哪里？您脸色不好，坐下歇歇吧！让我们来为您引路！"我们递给他一杯水，他也不推辞，一饮而尽。

　　"你们问我贵庚？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大概是忘了。一个人若不想记得什么事，他就会忘却。我见过一千多次月亮与太阳同在天空，无数次新绿染枝头，又金浪翻滚的大地。你们还问我为什么戴着这个无声之铃，那是为了提醒自己还活着---"见我们困惑不解，他从怀里掏出一面同样锈迹斑斑的铜镜，对着火光照起来。"镜子里总能看见年轻的自己。"

　　"月亮光光，装满框框，抬进屋里，全部漏光。"忽然，伴着明亮的铃声，不知从哪里传来歌声，清澈的童声缱倦缭绕，似有若无。一个垂髫小儿边唱着童谣边蹦蹦跳跳跑过来，嫩藕般圆鼓鼓的手臂上系着一只金灿灿的小铃铛。见到老者，他抿着小嘴嘻嘻笑，扬起系着铃铛的小手。"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猛然，清脆的铃声响了起来，空中的风铃也和着轰鸣，仿佛从远古的时空穿越而来。老人惊诧地望着孩子，手中的铜镜跌落在地，他缓缓转过头，斜眼盯住腰间的铃铛，我们也紧张地看着它。"当---"深重低沉，它，竟然响了！

　　老人颓然倒下。我们试图扶起他，他却摆摆手，"够了，我活得够久了，我一辈子都在等这一天。为了忘记自己已经过去和即将到来的岁月，我早就拔掉了这个铃铛的舌头，以为糊涂度日可以忘忧。谁知，我也同时忘却了生活。"我们还想问他话，他已吐出此生最后一口气，垂下了眼睑。

　　小孩子茫然地望着地上的老人和围着他的我们，拾起铜镜，镜子光滑的一面正好对着我们，里面赫然显现老人的脸，华发乱须，怜悯地望向孩子，后面还有团模糊的黑影，似乎有好几个脑袋，莹莹绿光大概是它的眼睛，锋利的爪子在空中划出寒光。我们惊叫出声，回头看，老人已不见了。孩子抱着镜子跑开了。我们忙想拽住他，"等等！孩子，他是你爷爷吗？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子头也不回，使劲挣脱，"他不是我爷爷，我不认识他！我没有名字！"消失了。

　　"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劈头迎来一张慌乱的脸，看不出年纪，分不清男女，声音尖细刺耳。"我已经在黑暗的泥沼里走了很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到底是谁？！你们是天使吗？"我们摇头。天空中那无形的风铃此时锵啷啷急切地敲响，他脸色剧变，声音颤抖:"那你们是魔鬼吗？"我们面面相觑，再摇头。"那就奇怪了，在这此世与彼世之间，难道还有第三种物种吗？"他摇摇头，轻盈地漂浮在半空。

　　"生命从来不是轻浮之物，想复活多少次都可以。它是如此有份量，它依附于这大地之上，根植在泥土之中，谁都不可能舍弃这沉重的身躯而追求绝对的自由，否则一切都毫无意义。"死神收起燃烧的巨翅，"你已来回穿梭过好多次，还不知感激吗？他们是我的使者，也是你的骑士。你得了他们的悲悯心，还有何奢求？"

　　"我想知道我的名字，好铭刻在我的墓碑上，以证明我在那世间生存过。"

　　"哈哈哈---"死神一阵狂笑，"轻若浮尘的你哟，百年之后，会有谁记得你的名字？"

　　"也许你是对的，"他转向我们，伸开双臂，"来吧！刻耳柏洛斯，用你的利爪刺入我的胸膛！"

　　"什么？！"我们吃惊地呆立，举起我们的手---如果那还是手。金光闪闪的巨大的风铃赫然出现在死神的胸口，放出呼噜噜的颤音。

　　那个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面铜镜，正是此前被那孩子抱走的魔镜。镜面不再锈迹斑斑，变得光亮如新，在刺眼的火光中，我们看清了镜中的自己---有三个黑乎乎大脑袋罡毛倒立，六只灯泡似的魔眼燃烧着怒火，十二只尖利猛爪如铁钩，三条钢鞭似的尾巴拍打地面，扬起漫天飞尘。

　　我们卷起钢鞭似的尾巴，猛地刺入他的胸膛，象刺入一团棉花。他的身体变得透明，没有血花四溅。

　　我们合为一体。

　　"我们或许不能拉伸生命的长度，但或许能增加生命的厚度。灵魂是这世上最轻的东西，生命是这世上最重的东西。我们不是使者，也不是骑士，我们是渡者！"

　　隐约间，有安息香流转四溢，此人双目微闭，"罢了，让我坠于这坚实的大地，最后一次感受生命的重量吧！"

　　我们张开双臂迎接他,她，但实际接住的，却是一朵洁白的莲花。

　　纵是这铁肩，也难以承受这轻若莲花的生命的分量。

　　莲花化作银铃，动人心魄，犹如塞壬的歌声。梨花漫天飞舞，有白衣女神降下，轻舒玉手，银铃轻巧地落于她的掌心，与她一起消失在天香里。

　　题头油画：梦乡尽头

　　原作是彩色的，通过电脑处理成黑白的，与此文阴郁沉重的风格更相合。

　　画与文均为Jade 翡冷翠的卖画人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