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一母串在一起的四个螃蟹，放在盘子里面，发出金色的光芒,诱人的香味使得高建肚子里的馋虫拼命蠕动。妈妈的嘴角带着不常见的微笑，舒展着久久紧锁的一弯双眉，轻轻地在桌子上摆了四副景德镇出产的玲珑细碗，高健很奇怪，这不年不节的，妈妈怎么这么高兴呀？他不禁问道：“是不是爸爸和妹妹回家了？为什么摆四副碗筷呢？”

　　“你知道吗? 四人帮粉碎了，爸爸回家有希望了，这是给他们做准备用的。”妈妈高兴地说，这时不知道谁已经在放鞭炮了……

　　“高健哥，高健哥！”王大鹏的儿子王兵大声地叫着高健。他脸上带着泪痕，一只裤脚挽上了膝盖，另一只裤脚则直直地流下去，黑黑的小手藏在屁股后面，怯生生的神情欲言又止。高健很奇怪，这小子今天是怎么了？高健素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王兵似乎有为难的事，便问他：“小王兵有什么事吗？”

　　王兵看看高健，又看了看四周，扁扁的嘴巴无声的抽动，小脸皱的像刚上市的苦瓜，突然他“哗”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爸爸妈妈被抓起来了，呜呜……现在没人管我，我没饭吃了。”王兵抽抽噎噎地说，胸脯上下起伏。

　　“你爸是什么时候被抓的，是被谁抓的？”高建着急地问。

　　“昨天晚上我在家里看电视，突然来了两个人，说我爸爸妈妈参与了‘四人帮’反党乱军、篡党夺权的活动，然后就宣布了逮捕令，我爸爸妈妈还来不及说一句告别的话，就被抓到吉普车上带走了。我该怎么办呀？”王兵的眼泪和鼻涕一起哗哗流淌。

　　“小王兵别哭，别哭，我们是好朋友，没关系，今天晚上你就住在我家。”高建对王兵的的同情心像泉水一样冒了出来。

　　王大鹏做梦也没想到他会住进曾经关押高智权的那个房间，他恐惧而胆战心惊地审视它，几张旧报纸还像以前一样，把唯一的窗户严严实实地封死，半明不灭的二十四小时长明灯送来了嘲弄般的光线，时刻提醒他囚徒的身份。小门上面的永远开着的小窗户，每分每秒都挑动他脆弱的神经，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就藏在门的背后。吃喝拉撒都挤在这个狭小令人窒息的空间，每一件衣服和食物都会被仔细地检查才会送到他孤零零的身边。

　　他很清楚不管什么原因，只要阴差阳错地进了这个地方，不把你折磨个七魂出窍，九体生烟，就不可能出去。在过去的几年中，他制造了太多的冤家对头。没想到“四人帮”被粉碎了，老干部像被大风吹过树上的鸟儿一样，低飞了一阵，又扑腾扑腾飞上了枝头，他们一定会在他头上做几个鸟巢，拉几盘屎尿，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的。王大鹏看着天花板神志不清地发呆，想起了刚才经过的那一幕，真是意味深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大鹏，你要老老实实的交待你追随‘四人帮’反党乱军的罪行。”说话的是政治部的小周，这个几天前他还跟在王大鹏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叫王主任的家伙，现在完全改变了态度，他趾高气昂鼻孔朝天说话的样子。王大鹏从小周身上似乎看到了他当年的影子……

　　桌上一大叠有编号的白纸发出寒颤颤的光芒，墙上一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让他心里发出冷飕飕的悸动。这意味着在将来的一段日子里，他必须要反复交代自己的罪过，揭发他人的行径。虽然在他的心中，没有多少良善可言，为了活命和减低自己的刑责，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将一切都说出来。可是想到当年他对付别人的那套手段，也许有人会用了对付自己，他就头皮发麻。

　　他知道他不能不交代，但也不能全部说出来。根据他的经验，他从来不相信别人会将所有的内幕都完全供出来，他每每都要用逼讯，心理战术，疲劳，威吓，恐骇，甚至刑罚来榨取最后的口供。他会利用人性的弱点来诱惑，家庭的亲情来胁迫。他会挑动朋友之间互相背叛，他会假惺惺地对人示好，让他们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来套取心底的活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那卑鄙的目的，打击别人，使得自己往上爬。他熟悉这夜幕下的一套，这些见不得阳光的诡计。一想到别人就会反其道而用之，他就不寒而栗，未审先恐。怎么办？是和盘托出，还是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往外掏？是揭发别人，还是蒙混过关？如果我不先揭发，别人告发我，我该怎么办？

　　在这个倒霉的房间里，没有晨昏暗夜交替，这盏该死的土黄灯泡，使他思绪混乱，神经衰弱，意志减退。为什么他会有今天？这一定是报应。忽然他想起他那担惊受怕的太太和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王兵？一滴清泪撒在刚刚开头的坦白交代书上，寋涩的钢笔字迹变成了一朵惆怅的花，他试着擦掉这浑浊的泪珠，颤抖萧索的右手怎么也碰不上。

　　十月的北京一定是秋高气爽，一轮红日在北京城的西边慢慢降下，带着绚烂的光芒，伴随着漫天的晚霞，给北京的树，宫殿和房屋添上一层金色的彩虹。人们都在享受着生活的无限乐趣，一阵阵的笑语欢声从海军大院，从他昔日的同事的窗口飞出。他们正在品味着美味的晚餐，也许他们正在评论他王大鹏今天的命运。忽然一股悲戚从他的心底涌出带着淡淡的悔恨，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如果他不想往上爬，安安稳稳地不得罪任何人，也许他就不会有今天，时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