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行剑

  两人穿街过巷游荡于夜市之间,均是大为惊奇这买卖的盛况。尤其是马行街夜市,坊巷院落、商业店铺纵横万数,灯火照天宛如白昼,人声鼎沸车马拥挤,人竟不能驻足。阿轩虽是每年都会来中原征一次求剑令,但也极少专程去逛这汴梁城的夜市。嫣红更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大场面,不由一齐大为赞叹。两人游荡于人群之间,又是少年心性,均是玩的不亦乐乎。

  阿轩瞧见嫣红展露笑容,也是心中一喜。二人逛了不久,只见嫣红扶额而立,面色惨白,汗如雨下,脚步轻颤,身子抖动,竟是又发病了。

  “何姑娘,你怎么了?”阿轩是第一次见嫣红发病,不由急问道。

  “没事...旧疾发作...休息一下就好...”说完竟是要站立不住。

  阿轩急忙四下找客栈住下,无奈节庆之时,一路走来所有客店酒家皆是爆满。又去寻医馆,却是车马拥挤,一时间难以通过。情急之下横抱了嫣红来,运起轻功在楼坊上穿行,纵使行人侧目,不拘礼法倒也管不得许多了。待寻到药铺时,嫣红已然昏迷不醒了。

  诊断,开方,抓药,阿轩忙活了一夜。大夫说是染了风寒,但又未曾见过如此烈性的风寒。幸而煎好药吃下后,嫣红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烧也退了些,待到鸡鸣之时就完全醒转了过来。实则她醒转的时间更早,假寐良久,见阿轩守在一旁,并无侵犯之意,才完全放下心来。嫣红有些生气地思忖道:“这也是为了还他‘试探’之恩。”但偷瞧见他那张俊逸清秀的脸庞,不要说生闷气,却是连头痛都忘记了。

  “何姑娘,你醒啦?”阿轩急问道,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我买了郑家的油饼,万家的馒头,王道人的蜜煎,曹婆婆的肉饼,还有糟羹熬物等等这乱七八糟我记不得的物事。我专程问了药铺的伙计,把汴梁城大大小小的小食搜罗来了不少,也不知姑娘爱吃哪一种,只好全买回来啦。”

  瞧见那堆满药铺柜台的吃食,以及柜台后面那郎中如此艰难的取药姿势,何嫣红轻声笑道:“可是苦了这郎中了。”

  阿轩也是笑道:“更苦的是那个伙计,写了如此长的一个小食单子给我。”

  何嫣红笑道:“那最苦的可是你么?”

  阿轩笑道:“我跑些腿算什么,最苦的是你啦。”

  只因那铺子太小,竟只有几方长凳,一张临时病床,二人只得站在药铺柜台上用饭,郎才女貌,言笑晏晏,倒也是别有一番风景。

  嫣红笑道:“想必父亲现在已担心坏啦,我还是赶紧回去见他的好。”

  阿轩急道:“那我们还是快些走的好。”

  二人说笑间便已到了何家下榻的安平客栈,只见一群人围在客栈门前,三三两两的小声交谈着,五六个捕快持刀把住门,三四个捕快在客栈里调查取证。显是一副有大事发生的模样。

  只听一人道:“看这世道真是不太平啊。”

  另一人连连称是:“没想到天子脚下也能发生如此惨案。”

  阿轩奇道:“敢问两位兄台,这里出了何事?”

  那人摇头道:“昨夜里,这客栈住着的一户人家一家七口被灭门,真是太惨了。”

  嫣红脸色惨白,颤声道:“那户人家可是姓何?”

  那人道:“姓何?是姓何。”

  嫣红急急拉了阿轩,转身就走,低声道:“可有说话方便之处...”这话说了一半,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那片娇小的薄唇已是被咬出了鲜血,显然忍住不流泪真的很难。

  “都清楚了,事情都清楚了,但我能怎么办。”嫣红心道,她没有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滴血,殷红殷红的,滴在地上碎成无数片,最后干涸。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滴血,殷红殷红的,滴在地上碎成无数片,最后干涸。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滴血,殷红殷红的,滴在地上碎成无数片,最后干涸。

  阿轩这时已明白过来。他想进那客栈一探究竟,看能否找出蛛丝马迹来追查凶手。但他更关心嫣红多一些。“这样的惨案发生在这个娇弱姑娘的身上,她怕是难以忍受吧。我且诸事皆顺着她好了。”阿轩心道。

  “有,张绣在通许镇有一处别院,他如今在此暂避。”阿轩道,“你的病可能骑马么?”

  嫣红喃喃道:“我没病,我没病,我没病...”越说越忍不住流下泪来,越流泪越是喃喃不已,竟是痴了。

  阿轩只得拉住嫣红的手,运起轻功,二人出得城来,朝南走官道,一个时辰便到了通许镇张绣的别院。一路无话,嫣红目光呆滞,阿轩却是不知所措。

  这别院倒和汴梁城的别院大不相同,简朴而整洁,地上没铺地板,门前也没有牌匾装潢,门上甚至还挂着几方春节时晒得腊肉,几串红辣椒,这就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农家院。

  阿轩敲门低声道:“雪上有来客。”

  门里低声答:“寻剑走天涯。”

  阿轩低声道:“一柄寒霜雪。”

  门里低声道:“一柄绝天下。是使者来了,快请进,老爷在内堂呢。”说着便赶紧打开门请阿轩二人进来。

  这却是张绣当日定下的切口。说来也巧,那日张绣从金昌酒家回来,却是正好打听到了阿轩的所在,于是亲自将阿轩恭恭敬敬地请来,要去应那“求剑令”。正是大摆筵席之际,一伙黑衣人冲杀进来,若不是阿轩出手以凌厉手段打退了这些人,恐怕张家当时就已被灭门了。因此张家所有人均对阿轩感恩戴德,更对他一手无上剑术钦佩不已。此事一出,张绣立即决定举家迁往通许镇,只等阿轩这边事情办完以后就一起上雪山献剑,只给阿轩说了行踪切口,却是和所有江湖人士再无联系了。

  “这位姑娘是?”门里的那人笑道。

  阿轩却是没理会那人这句玩笑话,他现在心情很差。以至于他也并没有理睬张绣对他的殷勤态度,他只理睬了那个给嫣红瞧病的郎中,而且端端正正地守在嫣红床前,并不在乎什么男女有别这类的狗屁礼法,当然也没有敢提醒他的人,因为他的心情真的很差。

  郎中仍旧说是风寒,仍旧开了差不多的药,但是嫣红的病愈发重了。阿轩知道其实不是风寒的缘故,他只能陪在身旁,然后一点点地调查这件事。

  这几天阿轩常去找张绣喝酒聊天,张绣是受宠若惊,阿轩也借此打听到了不少消息,和从嫣红那里得来的消息整理起来,也有了些头绪,但是依旧无法串联起来。这一日他喂嫣红吃下药以后,依旧拿纸笔在一旁苦苦思索。

  “嫣红曾跟我说了当日在金昌酒家的事,她由此料定张绣必定被杀。如果是我遇上这件事,我能这么轻易推断出来么?唉,我想事情还真是不如她。”阿轩自嘲道,接着忽然醒悟,“对,既然这一切都是个局的话,包括那个虬髯汉子,那些官差,甚至,甚至那个五云掌刘子成,神拳赵庆理,都是被安排好的吧?”

  他这时一切思路都清晰了:“张绣那日是受神拳赵庆理之邀,而刘子成显是与赵庆理完颜极同谋,所以那完颜极布这个局的目的,是要拉拢张绣?所以拉拢失败以后才会立即杀张绣灭口?张绣恐怕也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才会携家眷隐居起来,不与江湖人士联系。”

  阿轩接着推论道:“那完颜极先是打压何家这些边陲世家,再来这汴梁城翻云覆雨,勾结刘子成赵庆理,他还是个金人贵族。金国如今正和宋国一起攻打辽国,眼看就要成功。但金强宋弱,吞并完辽国以后难免撕毁盟约,倒戈相向。而这完颜极如此行事,这恐怕,这恐怕...”

  阿轩越想越是心惊,原来那完颜极竟有如此惊天的图谋。若是中原武林都被此人把持,那金兵攻将下来,单靠宋国官兵是万万抵挡不住的。不仅如此,他完颜极还能里应外合,收买人心,协助攻宋,如此看来,大宋亡国岂不在旦夕之间?

  阿轩已是出了一身冷汗:“我那日没能杀了那人,那我岂不是大宋亡国的大罪人了?”

  “嫣红当晚潜入张府时,完颜极却好似未卜先知一样在门外等候,甚至还想借此机会对她用强。只可能是何家一行人的身份在那时就暴露了,不然绝不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或许因为嫣红易容术不过关,又或许因为在金昌酒家登记的路引泄露了身份。总之事情败露以后,完颜极定是以为嫣红回了安平客栈,就杀了何家满门,幸而嫣红逃过一劫。因此杀害何家满门的凶手,十有八九就是完颜极。”阿轩心道。

  “嫣红当日曾问过‘可有说话方便之处’,说明她当时已推断出了这一切。我花了数天时间才想通,心智计谋真是远远不如她了。确实如此,若是当日我们贸贸然进入安平客栈,恐怕早已被那完颜极盯上,那完颜极如此奸猾,智计无双,况且敌暗我明。到那时,不但大仇不可报,我们更是凶多吉少了。”阿轩道。他不知嫣红的智计却是高于完颜极的,奈何旧疾突发,头痛欲裂,思虑则难免有些不周全,这才被完颜极占了机先。

  阿轩正自思索,却听一个声音道:“阿轩公子,多谢你照顾我了。”

  回头望去,却是嫣红坐了起来,轻声说的。只是他的眸子里少了活泼的神采,眉宇间也不见了鲜活的气色。但阿轩依旧极为高兴,这是他这几天来最高兴的一次:“何姑娘,你终于醒了。”

  嫣红低声道:“我从未梦过,也不存在醒来,我只是在逃避。”

  阿轩道:“何姑娘...”

  嫣红突然道:“当山少了最后一块基石,会怎么样呢?”

  阿轩没有做声。

  嫣红忽地笑了,哈哈大笑,笑的翻倒在床上,打碎了床边的茶杯瓷碗。

  阿轩道:“我有同感。”

  嫣红笑道:“是么?”

  阿轩低声道:“我是个孤儿,不知道有父母和没父母的区别,我只知道,若是师父师弟妹或是何姑娘没了,我定是如姑娘般难过的。”

  嫣红惊道:“你,你竟是...我...我真是太失礼了。”

  阿轩低声道:“姑娘并没有错。”

  嫣红道:“何出此言?”

  阿轩道:“姑娘不是男儿,不用行那大丈夫之事,不用思虑大义、举大计,当然没有错。”

  嫣红没有作声。

  阿轩继续道:“我是个粗鄙之人,不如姑娘聪明,更不如姑娘通晓诸多文艺。但师父教的话我还能记得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我虽不知何为君子,但我知何为男儿。”

  嫣红低声道:“是,你是极好极好的人,极好极好的男人。”

  阿轩道:“因而姑娘虽通晓这诸多因果,虽比我聪明百倍,虽已明了这大宋江山朝不保夕,却还是能安然卧于病榻之上,为已逝去的东西缅怀。姑娘没有错。”

  嫣红道:“我是明白你的。”

  阿轩道:“你会用剑么?”

  嫣红道:“不会。”

  阿轩道:“为何不会?”

  嫣红道:“能记住剑招的诸端变化,也能熟练运用,但临敌拆招之时,遇上强手便总是差那一两分。父亲说我是力道不足,不能用剑。”

  阿轩笑道:“和力道有何相干?那如此说来,用芦苇接剑的人,那根芦苇难道比利刃还要坚硬么?”

  顿了顿又道:“是因为你的剑没有心。”

  嫣红道:“何为有心?”

  阿轩肃然道:“你为何持剑,以何持剑,凭何持剑,用何持剑。”

  嫣红道:“那你为何持剑,以何持剑,凭何持剑,用何持剑?”

  阿轩道:“男儿事。”

  嫣红笑了,又哭了,很久才平复过来。

  她笑道:“你真是个极好的男人。”说话间却是从床上坐了起来,拔剑出鞘,手腕轻挥,剑刃闪过森森寒芒。

  阿轩拉住她的另一只手,也笑道:“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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