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关于那次坍塌，无人再次描述

　　一个倒下的男人

　　从妻子的眼神，到走出井巷的路

　　机车与钢轨擦出最后的火花

　　山道右侧留下一溜足迹

　　那是一个男人去往天穹的路

　　最后的一程风景

　　等待风来丈量

　　铁轨、支架、矿车，不疾不徐

　　往来的人群追忆于升起的炊烟

　　琴师端坐于同样一首悼歌之中

　　以微闭双目的姿态

　　否定自己

　　只是那女人，不肯相信

　　命运会在春风里安排杀手

　　为她种下春光的那个男人

　　为钟情于黑金而被带走

　　那个给了她许多甜的男人

　　甘蔗的甜、大米的甜、瓜果的甜

　　平常的午后

　　垮塌于一声轰鸣

　　矸石滚落，坑木横陈

　　去年的果实还在，今年的叶已跌落

　　女人躺着

　　像刚刚离去的男人躺在地下

　　矿井旁边的那条河静默了浪花

　　此刻她愿意作为河里的一块石头

　　将流去的与他的岁月阻挡

　　在清醒的睡梦里

　　床前的月光抽打着记忆

　　变成一道道鞭影

　　男人走后，留下景物斑驳

　　声音容貌，像半钝的刀

　　伤不了别人

　　只能剔割骨头里的遗恨

　　一只落单的雀，来到窗前

　　没有找到存放的谷粒

　　却惊动了屋檐下，悬挂的艾草

　　有人划拳，有人献花，有人旁观

　　生命之沙流进一只小小的木盒

　　一个男人的游戏从此结束

　　如他紧闭的双眼，肯定而真实

　　一袭相思的白为他覆盖全身

　　当矿灯最后一次叩亮额角

　　粉尘和井巷不再磨损他的眉发

　　所有挣扎、喘息、大块的金

　　都是曾经的美好，

　　一个笑容被岩石凝固，灵魂坚硬

　　附着于青年的身体之中

　　吊唁的蝴蝶飞着，没有眼泪

　　留下不死的精神

　　被被男人扛在肩上

　　活着，深陷于你

　　死去也一定是躺在你的怀里

　　不论生死，始终与你合二为一

　　你们的足迹朝着同样的方向

　　以同样的耐心，为彼此寻求等待

　　你们相互扯平了

　　页岩依旧在地壳中潜行

　　它们脚步沉重，以仅存的力量

　　解释往日的伟大与酣畅

　　一切有关你的庞大

　　矿山、矿井，绞车、机房

　　请留给刻骨铭心与不忍回望

　　那几排房子和几棵树

　　希望重新舒展筋骨

　　对围岩的锚喷支护，与开挖掘进

　　还在同时进行

　　三十年前的人早已沉下去

　　三十年的记忆没有死

　　三十年之后的故事仍在继续

　　一寸寸老去，又一寸寸更新

　　我那卸下盔甲的父亲，也老了

　　他换了口气，喊着我的学名

　　用那双无数次挥霍力气的老茧重叠的手

　　点烟。迟缓地坐在我旁边

　　打听与你有关的话题

　　这个行走如风的男人

　　吼一声地动山摇的男人

　　一肩能扛起液压支柱的男人

　　对母亲不懂温存的男人

　　佝偻于你的风蚀，那弯曲的脊

　　再也扛不动赋予他的重

　　仿佛我是他当年在井下的兄弟

　　他极少说他的病痛与无助

　　却热衷于回忆在你的黑之中

　　他与他的兄弟经历的险，以及

　　惊悚之后的笑。他说他曾经绝望

　　在绝望的黑暗中希望

　　终归他和他的弟兄们赢了

　　因为你们嵌在相互的生命里

　　他说在你既定的轨道上

　　自己终将先于你老去

　　在安放他的老去之前

　　他和当年的老伙计，不会答应

　　你再去往流离失所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