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死人堆里那点事儿

  翻山越岭过大河,一路马不停蹄,庆请阳光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这才勉强接近了前线阵地。

  一踏上那块土地,他心里就难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浓烈的火药味,与此同时,身体也感到严重的不适,双腿发软,浑身发虚,双眼发黑,差点一个后背仰,栽倒在地。

  血泪是什么滋味呢?

  轰隆隆的炮声,砰砰砰的炸弹声,噼里啪啦的排枪声,它们成了一锅大杂烩,不停地在耳畔回响,回音震荡着山谷,庆请阳光一边小心翼翼地前行,一边想象着前线先锋阵地可怕的画面:血肉横飞,血肉模糊,血流成河,一些手指和小腿挂在不知名的树枝上,一些耳朵和衣服的碎片挂在另一些不知名的树枝上,还有一些肉末儿肉块儿挂在了树梢上,到处都有尸体的残骸和机器的残骸一起燃烧……

  庆请阳光一步一步朝前走,每走一步都很吃力,每走一步他都要使出吃奶的劲头,双腿上好像绑着两个十五公斤的沙包,那沉重的脚步让他举步维艰,他十分小心地绕开地雷区,摸索着朝前走,每往战区靠近一步,他的心就往下沉一截,就感觉自己像一头大肥猪,被人拽上了屠宰场,是的,前面就是刑场,死神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黑白无常拿着打好狗咬环的绳子,随时准备往他的脖子上套下去。

  近了,近了,更近了,越来越近了。

  战火熊熊燃烧,浓烟滚滚而起,烈焰腾腾,空气哔哔啵啵地炸响,散播着血腥味儿,以及小火星的颗粒,地上随处可见人的小块尸体,胳膊腿什么的,手板心小腿肉什么的,手臂脚掌什么的,半截白生生的骨头什么的,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物件儿,像头发眼镜儿什么的,像纪念像章和钢笔什么的,像怀表口哨什么的,像竖笛口琴什么的,像女人的半张裸体照片什么的,像残缺不全的全家福合家欢什么的,像围脖手套什么的,像缺胳膊的衣裳少腿的裤子什么的,像一只鞋子两只袜子什么的……

  年轻士兵有些窒息,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摔倒在死人堆里,他挣扎着爬起来,一不留神,双手就撑在了一个死人的手上,冰凉刺骨的寒冷就像电流一样窜遍了全身,顿时,浑身冰冷,那僵硬的躯体就好像刚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一样,唯有贴身内衣口袋里的信件资料还热乎乎的,他有点透不过气来,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来,他讨厌这鬼战争,诅咒这鬼地方,他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必须尽快离开那鬼地方,到达目的地。

  不远处,零碎的枪声炮声此起彼伏。

  年轻士兵用力捂了捂自己的耳朵。

  看来,这大概就是血泪的滋味了。

  趟过那片恶战过的鬼地方,庆请阳光加快脚步,继续朝前走去,往日美丽的城镇,已然是满目疮痍,伤痕累累,昔日美丽的家园,已然是一片废墟,房屋倒塌,风景树被连根拔起,眼帘里看不到一个人影,一个活物,到处都是若隐若现的幽灵,到处都是死不瞑目的冤魂,他们在污浊的空气里游离,哭泣,愤怒,咆哮,诅咒,到处都是死神僵硬的青筋暴露的双手,它们在空中胡乱地抓,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因为在那片土地上,浴血奋战过的土地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活物了,能跑的都跑了,能逃的都逃了,能躲起来的都躲起来了,能藏起来的都藏起来了……放眼四望,没有炊烟,没有欢笑,没有阳光,没有绿色,天空中,乌鸦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不远处的洞穴里,几只老鼠探头探脑,浑身瑟瑟发抖,不知道地方的某个废墟里,几只猫头鹰怒目而视,呜呜呜地笑个不停,某个断桥边,一只浑身是血的狗,汪汪汪地哭个不停,远处有一坡枯干的草,因为前面几块大石头的阻挡,而侥幸活下来了,苟且偷生着,风一吹就窸窸窣窣地响,仿佛在无情地控诉着什么。

  他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冷不丁就会摔一跤,那是被尸体或者什么东西绊的,有时候是个狗吃屎,有时候是个后背仰,有时候是屁股先着地,两头一翘。

  他绕开一个又一个的尸体,跨过一个又一个的手臂,越过一条又一条大腿,心里边被什么塞得满满的,肚子仿佛成了真空地带,正承受着外部各处强大的大气压强……

  穿过一片片废墟,就好像在十九层地狱里走了一遭又一遭,溜了一圈又一圈,战争,这就是战争,血泪的滋味,血泪的海洋。

  庆请阳光一边前行,一边留心着地上的任何东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然而,他并不是那么幸运,也不是命运的宠儿,他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哪怕是一声细微的呻吟也好,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叹息也好,他企图去发现一个活着的人,哪怕是奄奄一息,哪怕浑身是血,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好啊,毕竟,那是一个活人,是一个活物啊,然而,现实就是这般无情,即便他拿眼光地毯式搜索,最终还是以失败结束,他太失望了,他彻底失望了,甚至有些绝望了。

  他站在死人堆里,茫茫然不知所措。

  他像一个枯死的树桩立在那里,迈不开脚步。

  他放眼望去,什么都没有,除了尸体还是尸体,唯一在动的就是血了,鲜血了,还有一些鲜血正在从那些伤口里流出来,淌出来……

  无尽的空虚和无边的孤独,就像千军万马一样,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了,它们就像一群群凶残的疯狗,啃咬着他的心,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死咬着他支离破碎的灵魂。

  那时候,庆请阳光多想找个人说说话啊,可是,就连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小要求也捉弄他,上帝真的是太不公平了,他身处的那片土地,就好像刚刚洪水过境台风过境了一样,亲情呢?阳光呢?你们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要躲藏起来?为什么不出来见见我?我不是叫“亲情阳光”吗?真的是个天大的错误,绝妙的讽刺。

  他虽然彻底失望了,可仍然心存幻想,或者说在内心的更深处,还有一点希望的火星没有熄灭。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他怔怔地发一会儿呆,知道自己领命在身,任务在手,不能过多停留,于是,继续摇摇晃晃朝前走,那模样看起来就好像一个不知道天地日月的醉汉,呃,不倒翁。

  是的,不倒翁,他说什么也不能倒下去,还有人在等着他呢,他就像战场上的那面红旗,红旗不倒,冲锋号才会吹得嘹亮。

  走着,走着,冷不丁,好像听见了一点动静,是的,很细微的动静,就像一声来自地底下的叹息声,不,是呼吸声,是的,呼吸声,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有人活着,还有人活着,在这个死亡的山谷里,居然还有人活着,那个年轻的士兵真的是欣喜若狂。

  生命啊,需要孤独,又拒绝孤独。

  年轻士兵来不及多想什么,就飞一般地向那片出现细微动静的废墟跑去,一路之上,脚不点地。

  他终于找到了希望,生命的希望,活着的希望,果然,在一块大石头背后的凹巢里,有一丛草,草堆里,一个小男孩缩成一团,双手抱肩,浑身瑟瑟发抖,听到脚步声,他又惊又怕,惊的是还有个活人在这里,怕的是那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他睁大着惊恐的眼睛,瞅着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影,那个不速之客的脚步声,就像锣鼓点儿敲打在孩子的心上。

  可怜的孩子,勇敢的孩子,好运的孩子,你被战火吓傻了吗?你被枪炮声吓坏了吗?无辜的孩子,想到这一点,庆请阳光的心隐隐作痛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响了,锣鼓点儿敲得越来越急了,一开始是和风细雨,紧接着是威风小雨,这会儿已经是狂风骤雨了,来者身份不明,小男孩就想爬起来逃跑,可是浑身变成了一滩烂泥,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挣扎着,可是没用,他双手撑地,用劲用力,还是爬不起来,该死,他没有时间了,因为那个“来路不明”的人已经到他面前了,他就算浑身是劲,也没机会逃跑了。

  男孩眼睁睁地看着来人,他不停地摆手,小小的身体一直往后缩,缩了一会儿,后退不了了,因为他的背后就是那块大石头,那石头像铜墙铁壁一样立在那里,他的眼珠子瞪得溜圆,眼睛一眨也不眨,战火燃烧,把他的爸爸妈妈烧成了黑炭头,他吓破了胆,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庆请阳光一直微笑着,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他慢慢地接近那个小男孩,那个小东西,那只惊弓之鸟,眼泪在眼睛里转圈圈。

  他继续靠近小男孩,扮个鬼脸逗他,把自己的耳朵拉长了,吐出红红的舌头,翻翻眼睛,小男孩好像笑了一下,他强忍住眼泪,用伊拉克话说:“小朋友,不要怕,不要怕,我是伊拉克人,我不是坏人,我来救你了,你明白吗?”

  小男孩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半信半疑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已经不那么害怕了,想必,眼前的大兵应该不是美国大兵,因为美国大兵不会说伊拉克的话,还有,他的军服,美国大兵也不会穿伊拉克人的军服,眼前的大兵,他的衣服上有伊拉克的标志,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放下自己的警惕心。

  怎么办呢?庆请阳光有点着急,他没怎么和小孩子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对了,有了,真是急中生智,他猛地一拍后脑勺,糖果,是的,糖果最能引起小孩子的兴趣。

  想到这里,双手并用,那个大兵摸遍了所有衣服的口袋,好家伙,运气不错,他还真给变戏法一样,掏出了几块糖果,他想也没想,一股脑儿地给了小男孩,小男孩的眼睛亮了一下,那光亮就像漆黑夜里划破长空的一道闪电,一扫心里的阴霾,小家伙略微迟疑了一下,怯生生地伸出那双黑不溜秋的脏兮兮的小手……忽而又缩回自己的手,哇的一声哭起来,越哭越大声,越哭越伤心,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哭得声音一抽一抽的,他哭啊,哭啊,哭啊,好像那哭声憋了好久好久了,结果,就像泄闸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流得到处都是,淹没了田野,淹没了庄稼,淹没了房屋,淹没了人群,淹没了大树……

  小男孩哭了好半天,哭得声嘶力竭,渐渐地,声音小了,开始抽泣,大兵把右手轻轻地搭在小孩的肩膀上,一直等他哭得差不多了,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把左手里的糖果再次递给小家伙,一边给他糖果一边逗他,逗了好一会儿,他破涕为笑,满脸都是泪水。

  趁热打铁,大兵见状,赶紧满脸堆笑地说:“小朋友,这里不安全,我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好吗?我是伊拉克大兵,是你们的保护神,也是你们的大哥哥,你明白呢?”他看着小男孩的眼睛,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也对他点点头,再点点头,然后又说:“那个地方没有战火,有好多小朋友在那里做游戏,那里有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好多的糖果,对了,院子里,阳光下,还有好大一棵糖果树呢。”

  “是吗?真的吗?那太好了,”小男孩兴奋了,把糖果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拍着小手问道。

  “是的,你可以和小朋友在糖果树底下做游戏,要是馋嘴了,你们就齐心协力,抱着糖果树摇一摇,然后,那糖果就会噼里啪啦砸下来,小心,小心糖果掉下来,砸坏你们的小脑袋瓜,知道吗?抱着树儿摇一摇以后,得赶紧跳脚闪开,要不然,树上的糖果就会像冰雹一样落下来,把你的小脑袋上砸出一个小小脑袋,鸡蛋大一个包,轻轻一摸,哎哟喂,疼死了……”庆请阳光一边绞尽脑汁地想故事,一边绘声绘色地讲故事,不自觉地,他已经牵起小男孩的手,走出了那个凹巢,远离了那块石头,一口气走了老远,小孩子呢,浑然不觉,有了糖果树的故事,就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该发生的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

  就在山谷某个拐弯的地方,一颗炮弹飞过来了,就落在之前小男孩独自呆着的地方,炮弹爆炸的时候,大兵一把搂住小男孩,然后就地卧倒,让孩子压在自己的身上,让他的小鼻子小脸儿压在自己的心口,绝不能让他看见那一幕,一旦他看到自己刚刚呆着的地方,被那颗炮弹炸得乱七八糟,那他一辈子都会做噩梦,一辈子心里都会有阴影。

  轰隆隆三声巨响,炮弹爆炸了,大兵浑身都是冷汗,幸亏自己来得及时,或者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要不然,那个可爱的孩子,那个无辜的生命,就要浑身是血了,就要支离破碎了,就要像流星一样滑落到无尽的远方了。

  他尽量让自己能够贴紧大地,倾听大地的呼吸,他不敢往下想了,关于那个孩子,以及那棵糖果树了。

  战争还在继续,炮弹随时都可能落在那个大兵和小孩的头顶,那么,他们能成功穿越死亡之谷,穿过枪林弹雨,到达他们想要去的地方吗?

  恐怕,那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

评论
  •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