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谜

  暮春时分,小雨淅淅沥沥好几天,金陵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端的是春光深锁,叫人断肠。金陵城外的凤台山上,坐落着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朦胧的云雾之间,朱楼高耸,若隐若现,正那是江南名刹瓦官寺。

  寺中的一处厢房内,连日的阴雨让屋子里极为阴冷,褥子犹如浸了水一般,又潮又冷,谢小娥被冻醒了,掀起被褥,撑着孱弱的病体,下了床榻。屋外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女施主,可是醒了?”

  谢小娥应声开门,一个小沙弥正在门外探头探脑,见了谢小娥,他的黑眼珠滴溜溜的一转,小大人似的,双手合十道:“女施主,师傅让我来请你过去一趟。”谢小娥侧身让他进屋,“小师傅且等一等,容奴梳洗一刻。”谢小娥挽了螺髻,整理了衣襟,却见那小沙弥正盯着桌上的一碟子糕点,寺中修行清苦,何况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谢小娥叹了一声,把糕点递过去,小沙弥看了她一眼,见她默许,便做贼似的挟了一块,张口就吞了下去。那样子竟有几分像家中的幼弟,谢小娥登时红了眼圈,一只手轻抚小童的背,口中柔声道:“慢些,还有呢。”

  小沙弥又伸手藏了几块糕点捂在袖子里,就引着谢小娥去了一处阁楼。“师傅,女施主到了。”“智善,你下去吧,随你师兄去做早课。”小沙弥朝谢小娥眨了眨眼,一转身就溜掉了。那屋中已有两人,一位僧人穿着黑与木兰色点净的青色僧袍,慈眉善目,观之可亲;还有一位中年男子,戴着幞头纱帽,身着一件素色圆领袍衫,蓄着髭须,斜倚在窗槛边。谢小娥朝两人福了一福,对那僧人道:“齐物大师唤儿来,莫不是解出那谜了?”说罢枯瘦的面容上瞬时迸出些光彩。

  “老衲无能,实在解不出那谜题,”他指着一旁的男子,“不过,这位李郎君倒是精于此道,老衲请他来为女施主解惑。”谢小娥望向那李郎君,李郎君将手中把玩的折扇往桌上一扣,抬起头来,“小娘子要解什么谜?”谢小娥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恭敬的递了上去。李郎君展开已经揉皱的纸条,一书:“車中猴,門東草。禾中走,一日夫。” 瞧了一会,便凭槛远眺,一会又比划起来,接着就一语不发,凝思默虑。谢小娥见此,心凉了大半,只道这李郎君也解不出这谜题,历年奔走,广求智者,却无一人能解出这谜底,难道老天爷真的不让谢段两家沉冤昭雪,反让那些恶贼逍遥法外吗?谢小娥悲从中来,几乎不能自持,险些要扑上去撕掉那谜题。

  正在这时,李郎君放下了纸条,呷了一口茶,对着谢小娥说“这谜,我已经解出来了!”谢小娥瞪大了双眼,苍白的脸上犹有泪痕,踉跄几步,到了李郎君跟前,“还请郎君明示!”李郎君见她激动的模样,心里不禁纳罕,这谜里究竟有什么缘故,叫这小娘子如此这般,他抬手拿起折扇,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开口道:“这‘車中猴’,是说車字去上下各一画,乃是‘申’字,又因申属猴,故曰‘车中猴’;‘草’下有‘門’,‘門’中有東,乃蘭字也;这‘禾中走’一句,是说穿田而过,也是‘申’字。‘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画,下有日,是‘春’字也。所以这谜底是申兰和申春。”

  “申兰、申春!”谢小娥听罢,双目呆滞,只口中不停的喃呢着“申兰、申春”齐物和尚见她有些魔怔,掐捻念珠,颂起经文来,浑厚的声音如钟磬般,谢小娥即刻醒过神来。朝两人跪了下来,“大师和郎君的大德,儿实在无以为报,请大师和郎君受儿这一拜。”说完就磕了个响头,伏在地上不起来,李郎君和齐物和尚面面相觑,齐物上前去扶谢小娥,却见谢小娥浑身颤栗,竟是伏在地上恸哭,呜呜咽咽,合着窗外惨淡的天色,让人听了也顿感悲凉。

  李郎君心生怜惜,对着谢小娥说:“小娘子有什么冤屈不妨说来听听,某和齐物大师可为你周旋一二。”谢小娥涕泗横流,对着李郎君和齐物再一拜,“大师和郎君已助我良多,此是儿命途多舛,这因果,须儿自己去了结。”

  又问齐物讨了笔墨,卷起袖口把申兰、申春四字写到了里衣上,向李郎君和齐物拜别。齐物见她面色坚决,从前的阴翳孱弱之色已一扫而空,便不再挽留,谢小娥卷了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换洗的衣物。

  她撑着油纸伞从角门下山,山中林木苍翠,入眼一片苍茫,山路因着连日的阴雨,泥泞不堪,谢小娥磕绊了几次,身上早叫污泥和雨水浸湿,索性连伞也不打,让寒雨落在身上,洗掉她满身的疲惫,洗掉她满身的苍凉,洗掉她满身的污浊……

  行至半途,山林之中似有人在唱歌,歌声时断时续,“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谢小娥想起那时他和父亲外出经商,数月不归,她一个人坐在船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阴晴圆缺都过了一轮,他们却还不归家,她也唱了这歌,隔天他们竟回来了,“阿耶,段郎。”她脸上一片濡湿,已不知是雨还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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