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拿小组的夜莺》第二章 “因为你身上有诗”

  二、“因为你身上有诗”

  有一颗新星即将升起。

  浪漫主义者不可能不注意到哲学家谢林。这时,二十三岁的谢林已成为当时最年轻的教授,并且他的哲学思想逐渐显示出新的、比费希特在当时还要大的影响力和吸引力。1797年谢林在莱比锡潜心钻研自然科学和自然哲学,这一年对于形成浪漫主义 的新的思想潮流也是极为重要的一年。

  浪漫主义者曾经有过一段对费希特的迷恋。他曾因注重个人创造潜力和他学说的道德感染力而受到浪漫主义者的赞颂。但后来,费希特准备牺牲活生生的生命方式来实现其道德格言则又使人不满起来。因为后来浪漫主义者更推重的是强烈的个人感受性以及道德的非优越性。而现在,谢林关于自然哲学的思想与浪漫派的主张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也赞同浪漫派的许多信念,分担他们对启蒙运动和法国革命理想的失望,支持他们企图在哲学、科学、艺术中去寻找精神生活的新途径。而且谢林身上的诗人哲学家气质,他对艺术和诗歌的兴趣促使了他与浪漫派更进一步地接近。他有时会去参加耶拿小组的聚会,他不可能不注意到卡洛琳娜,卡洛琳娜也不可能不注意到谢林。

  谢林很快给卡洛琳娜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她在写给弗·施莱格尔的信中称他是一个“穿透墙壁的人”,随后她又补充说:“请相信,我的朋友,他是一个比您想象得更有趣的人物,具有真正天然的气质。如果拿矿物相比,他是真正的花岗岩。能在何处找到一个与之般配的女人?她至少应该是玄武石。这决不是空话,我觉得他恋爱的本事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谢林恋爱的本事对于破坏弗·施莱格尔哥哥的家庭幸福则绰绰有余。

  她发觉自己爱上了比自己年轻很多的男人。这一年谢林二十三岁,而卡洛琳娜已经三十四岁。这没什么,那一时期,女人比男人年长许多绝不会成为恋爱的障碍,它甚至已成为新的时尚。当时在法国,已有评论界提出对青春和美貌如何认识的问题,于尔·贾南以形象的笔墨写了这些:

  过去,就小说和戏剧来说,三十、四十岁的女人都被认为不会再有任何可能发生爱情,但是现在,由于这个新的广阔的明媚天地的发现,她在戏剧和小说里占有了最高的统治地位。

  新世界代替了旧的世界,四十岁的女人代替了十六岁的少女。

  “谁在敲门?”戏剧以深沉的声音问道。

  “是谁在那儿?”小说以更温和的语调问道。

  “是我!”十六岁的少女以颤抖的声音回答。她的牙齿像珍珠,胸脯雪白,体型柔美,带着明朗的笑容和温存的目光。她接着又说:“是我。我和拉辛笔下的朱丽、莎士比亚笔下的戴斯德梦娜、莫里哀笔下的阿格涅斯、伏尔泰笔下的扎伊尔属于同一个年纪。是我!我和阿里奥斯特、勒萨日、拜伦和司各特书中的年轻姑娘们属于同样活泼可爱、让人高兴的年纪。是我!我是天真的少女,满怀希望,对未来抱着极其美好、无忧无虑的态度。我处于思想纯洁、动机高尚、高傲而又天真的年纪。先生们,让我进来吧!”十六岁可爱的少女对小说家和戏剧家们这样说。但小说家和戏剧家都同声回答道:“孩子,我们正为你的妈妈忙着呢;二十年后再来,那时我们再看是否能给你派用场。”

  戏剧家和小说家会这样说:“谁更有故事?那个只会哭、爱、叹气、希望和颤抖的小女孩,我们能把她写成什么角色呢?那些三十多岁四十岁的女人,她不哭,只抽泣;她不叹气,却会发出如狼般痛苦的叫声;她不爱,她已识破爱情真相,只让爱慢慢消磨自己;她不微笑, 她发出意味深长的声息;她不做梦,却只行动。只有她能爱能恨,能受苦也能思考,她们才创造声情并茂的故事,演绎无数动人心扉的情节。”那时的人们说:“在十六岁少女的心里找不到爱情。”

  法国的时尚是如此,同一时期的德国的浪漫派运动当然是最好的共鸣之和声。卡洛琳娜正值充满玄奥莫测故事的年龄,她没有想过年长于谢林会成为对她向往幸福生活的一个阻碍,她有绝对超越世俗判断和普泛价值的勇气。更何况,人们那时已不再想到要娶本分但却寡淡乏味的女人为妻,而是渴望在同一等值的精神向度里创造崭新的不会枯竭的爱情生活。卡洛琳娜为此有充分的信心。

  她爱谢林,可此时她还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谢林对她的动向竟然无动于衷,这使卡洛琳娜感到嗔怒。有人向她转达了他的话,他决不让自己受到引诱。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也更增加了她的好奇心。她向诺瓦利斯倾诉说:“说到谢林,我从未遇到过比他态度更强硬的人。我们在一起,几分钟不说挖苦话,就难以相处。然而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他毕竟是在各个方面都是令人感兴趣的,所以我总想更多地见到他并且使相互之间能够更信任些。他总是对我和对施莱格尔家中洋溢着的那种戏谑气氛表示赞赏。然而由于他天生不那么开怀,所以他不能马上体验戏谑的愉快方面。紧张的工作常常妨碍他与人交往。他不能肤浅地闲聊或与人瞎扯,所以他身上总有某种拘谨成分,至于这种拘谨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我还一时猜不透。前不久我们庆祝了他二十四岁生日。他当然有足够的时间变得更温柔些。”

  她在等待。

  早在1799年春天,谢林就开始在威·施莱格尔家入伙吃饭。但是他留意的不是家庭女主人,而是她正在长大成人的女儿。此时的卡洛琳娜已三十六岁,她的女儿奥古斯达已经十五岁,正值初蕊般楚楚动人的年龄。谢林当时绝不会想到恰恰是年长于他的卡洛琳娜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他的终生挚爱。他现在还那么年轻,也还更容易被新鲜的景致所吸引。女儿奥古斯达是个害羞的姑娘,但她很有性格,也已见出斐然文采。她对他的殷勤并不领情,并且敢于当面顶撞这位教授。但后来奥古斯达还是与谢林要好了,但这是一种女儿对父亲那般的爱。她从小丧父,对继父她总觉离心离德。她在仿效她的母亲,卡洛琳娜对在磨难中帮助她的第二任丈夫的感激之心并没有化为爱情,并且感激也很快地消失,他们之间开始变得冷淡。

  在奥古斯达被送到外地熟人家里去的几个月里,卡洛琳娜终于找到了通往谢林的心灵之路。谢林不可能不为她聪颖的头脑和出众的才华所折服。她此时已参与到了浪漫派的一切深度。她写稿改稿,发表匿名评论,并且时而执笔,时而间接地对别人施加影响。她原来就有甚至比男人更强烈的政治革命热情,此时,在文坛的争辩论战中,她又重新找到另一种施展抱负的天地。

  谢林正热烈从事初期的著述,焕发着激情,闪耀着天才的光芒,而且是歌德的宠儿。他一开始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卡洛琳娜身上,而她则把心思放在了他的身上。这个罕见的妇女为他所沉迷。在她终于得到了谢林之后,她曾给远在外地的女儿写信,不禁炫耀自己的成功:“你最近一次讲谢林的那些话是不恰当的。如果你真要大发雷霆地反对他,那么我会认为你是在嫉妒自己的妈妈……我告诉你,正像谢林所证实的那样,他会成为一个可爱的人。他暗地里在我的帽子上插了一些我非常喜欢的黑羽毛。但愿你能想一想,我当时竟是那么腼腆。”

  亲朋好友们开始发现,施莱格尔家中正酝酿不愉快的事情。一些风言风语正在流传。费希特不无担心地从柏林写给自己妻子的信中说,请留心谢林和施莱格尔。我请求你看在我们爱情的份上……谢林在搞臭自己的名声,我为他大吃一惊到惋惜。假如我在耶拿,我会规劝他的。麻烦在于,在这种情况下,当事者总以为人们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因为在丑事没有公开之前人们是不会说什么的。难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把事情从此了结?

  费希特是真的为谢林好,不想将他们已露端倪的思想分歧带进对生活事件的过激判断里。但谢林不可能就此了结,他已深陷其中。年轻的男人那涌动的爱清澈纯洁而坚定无畏,这使卡洛琳娜不仅感到震撼,而且也收起自己平时的戏谑态度,为这场感情投注着少女般单纯的热情,可又比少女有着更深刻有力的理解。这里,还有一个偶然性却又是悲剧事件促成了谢林与卡洛琳娜的这场恋情,这就是卡洛琳娜女儿奥古斯达的不幸亡故。而浪漫派的敌人利用这一悲剧炮制了一个小册子,声称是谢林用他疯狂的自然哲学和他所推荐的药方杀死了这个孩子。这当然是纯属子虚乌有的造谣。通过这个令人悲哀沉恸的事件,谢林与卡洛琳娜因悲伤,因无助被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更感到人世无常的虚空,孤苦的心都渴望深深的慰藉,又加上卡洛琳娜对谢林已经有的那般的倾慕,他们终于走拢了一起。

  他们陷于被攻讦之中。尤其卡洛琳娜丧女之痛和对新的处境已不能从容裕如地对待,1800年3月,她的状况变得很坏,精神和身体都需要疗治,这一年,她决定去有矿泉的地方疗养,谢林不久便在那里与她会合。

  那么,威·施莱格尔在这里该扮演什么角色呢?被遗弃的丈夫?谢林的情敌?显然,浪漫派对爱情的放达观念在这时派了用场。施莱格尔当然不快,但他所持的态度是宽宥谅解。

  当谢林与卡洛琳娜变得难舍难分,并且决定把她原有的婚约解除时,施莱格尔极其豪爽地表示同意。不仅如此,他还同谢林继续保持极其友好的通信。这两个原本是情敌的男人在他们的学术生涯中还互相以言行支持帮助对方。而卡洛琳娜在施莱格尔早已注意她与谢林极不寻常的关系之后,仍与他继续着十分情谊的往来。

  她甚至让他仲裁她与谢林之间的某些争论。例如,她在1801年5月给施莱格尔写信道:“请仲裁一下谢林和我之间的如下争论:可以这样来写六步句吗?我认为最后两行写得很笨,他却坚持要那样写。”施莱格尔后来甚至还陪着法国的斯达尔夫人,到慕尼黑拜访过这一对夫妇。这显然是后话了。这由此可以理解浪漫派的理论及其在头面人物生活中的应用。哪怕是再严重的个人纠缠和恩怨,也不能拆散这些由于思想一致,以及争取共同斗争而结合一起的人们。他们认为个人自由是不可让步的。既这样看待别人的自由,也为自己要求这样的自由。

  浪漫派所要追求的是新的伦理基础。有许多这样的离经叛道之理论,谢林与卡洛琳娜不过是身体力行罢了。况且他们一旦相爱,那本身是何等谨严与古典。比起施莱尔马赫的令人瞠目结舌的主张,他们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施莱尔马赫的文章总显得乖张不已。他每每痛斥贞操的观念,认为这是偏狭与陈腐,是普遍的荒谬。他认为人身上的一切精神性恰恰都是从一种近乎本能的、模糊不清的内在冲动开始。他认为作为人生最高性能的爱情,经过第一次最轻微的感情深度,就可能达到圆满的成果吗?难道它比吃喝这类简单技巧还要容易吗?他质疑。爱情需要初步的尝试,但不会从中得到永久性的成果,但是它却使感情更加明确起来,使爱情的前景显得更加伟大和高尚。施莱尔马赫说,真正的爱情是由此可以完成自己气质的那种,并且可以使自己的生活变得优美而可敬。如果这样,那就可以说是永恒的了,它是最后一次也是最美的一次正当结合,再采取任何观望和逡巡的态度都是矫揉造作的了。但是,如果找不到这种感觉呢?他认为就不一定非要在一定的对象身上发生关系,因为那像一阵过眼烟云,它不久就让位于另一种更明朗、更深切的情感了。爱其实充满了尝试性,然后如梦初醒、难以为继。而只有割断这场关系,才可能对这场尝试进行回忆和思考,并且有助于更细致地理解当初的憧憬和感情,但这将是为另一次的更好的尝试做准备。施莱尔马赫禁不住发问:“难道有什么义务,非要在同一对象身上进行这另一次尝试不可吗?这种义务的根据又在哪里呢?”这是典型的反道德倾向,也就是要推翻一切的实用法典,那维护人类幸福的天才可以也必须把那本邪恶的《圣经》上的每一页都撕掉,人们才能读到他心中的题词。用僵硬的胸衣和盛装打扮起来的道德,如果朝向自然的镜子照一照,将会怎样为自己可憎的形象感到惊愕啊!

  观念已经不成问题,关键是谢林和卡洛琳娜都认为他们彼此的爱可以更加优美和可敬。没有什么能够阻遏他们的结合。

  卡洛琳娜可以成为男人灵感的源泉,她不着意著述,但信件是她智慧生活最好的表现。她用大量的时间写信,即使对于近在咫尺的朋友,她也更喜欢用书信的形式表达思想与情感。她当然不会放弃与谢林的通信,她在那里有火辣辣的情感:“我的心,我的生命,我自己的一切都在爱着你。对此你不必有丝毫的怀疑。昨天施莱格尔把你的信转交给我,那一刻我感到多么光明多么幸福。”但她另外的信则见出一个评论家的真知灼见。虽然这是她拿谢林和费希特相比较,不免有偏爱她的心上人之嫌疑,但她充满细腻和准确的判断力则跃然纸上:

  “最亲爱的朋友,你大概不会希望我来告诉你,,费希特的精神境界空间扩张到什么地步,虽然你几乎这样表示过了。尽管他具备不可比拟的思想力,有条不紊的推断方法,行文流畅而又确切,并有自我的直观和一个发现者的热忱,我总觉得他还是受到局限的。其所以如此,我认为,不过是由于他身上神圣的灵感。如果说你冲破了他无从挣脱的圈子,我相信你不是作为哲学家——如果这个名字在这里用得不恰当,请不要见怪——才做到这一点,而毋宁是因为你身上有诗,而他身上没有。诗引导你直接走向创造,正如知觉的敏锐引导他达到的彻悟。他有最亮最亮的光,而你却有热,光只能照明,热却能创造。——我不是很巧妙地看到这一点了吗?就像从一个钥匙孔里看到一片无限的风景。”

  这些话于今看来依旧会令无数掉书袋子不得要领的男性评论家汗颜。她的判断清晰与准确,不吝辞藻的形象、幽默和美妙,可谓评论文章中的妙文。

  她把她的才华都放在书信中。在她书信的另一个地方,还可以看到她对黑格尔的一段有趣评论,这颇不符合一般人对这位哲学家的印象:“黑格尔在扮演情郎角色,到处向女人献殷勤。”在另一地方,还见出她对蒂克一部小说所做的尖锐中肯的评论。她的感性思维丰瞻,理性判断又是斧凿般确切,她作为一个诗人或一个思想家都的确是绰绰有余。只是她志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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