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拿小组的夜莺》 第一章 她可不是病院的常客

  耶拿小组的夜莺(校订稿)

  ——卡洛琳娜(德)

  艾云

  当年,法国的斯达尔夫人曾盛赞德国。因为她看到的德国,虽然气候总是阴悒湿濡,人们总习惯于在严寒冷峭的日子围着火炉啜茶或是遐想,但那终日蜷曲的生活则培养了人的内向性。内向性首先让男人更添无限魅力。总是紧蹙眉头,眉心打成一个结,面孔肃穆并且不拘言笑,增添着神秘意象。并且,执起批判的武器,通过语言的方式征服和改造世界,给历史留下另一种证明。这样的男人真让女人迷恋。

  可斯达尔夫人也没有想到,这些如奥林匹斯山诸神般的男人因了自己的太过坚毅与强大,则将女人覆盖了。太过的热爱,彼此不生任何的间隙与龃龉,女人感到心满意足,情感在充实以后,那文字的力量却在淡薄和削弱中。其实,有一些失落,男人带给女人不大不小的麻烦,反倒可以使女人因抑悒而生出无穷思绪感慨,造就出一些文字女人来。当男人强大到把女人整个包容起来的时候,女人只想躺在一个温暖的港湾休憩,那文字的使命感就不知不觉会放弃。斯达尔夫人生活的法国,较之德国是更感性的。在沙龙中出入辞藻华谵并且风度翩翩的男人,让女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恩恩怨怨结结缡缡,却因演绎的万古风流之事,令女人缜密展开的内心更为起伏无定了。法国男人搅扰着女人,令她们时时的幸福又时时的愤懑,但是所有感情的磨缠则玉成了许多的法国女人。男人有狂迷的热爱又有些公子哥儿般的薄幸,则使女人自由捭阖的生命状态达臻极致。即使碧山暮霭,秋云暗重;纵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那眉头与心头之事总是男人的赋予,与男人纠缠不清的历史命运使女人发挥着想象力。除斯达尔夫人外,乔治·桑、波伏娃以及杜拉斯等等,优秀的法国女人,通过语言创造了一种辉煌。

  并不是说德国没有女人通过语言创造辉煌,后来曾有汉娜·阿伦特以其不逊于男人的睿智与理性为这个国度的妇女赢得过名望与光荣。但在更早时间,其实是可以有女人秉书于史册之上的,但不知是由于早夭的天命或是太过热爱情感的暖融,竟使她只以灵感启迪了男人,却没有留下更多的著述。这就是下面所谈到的卡洛琳娜。但这里仍有一点儿对前面所论的更正,即浪漫派时期的德国男人,好像身上流淌着更热烈沸腾的血。他们不像后来那般仅以冷峻酷傲著称。那时,他们并不是那么冷漠寡淡,其人生旨归和艺术旨趣都与女人热烈的爱情分割不开。他们并没有想到给女人以覆盖以囚禁,而是放女人以充分自由。比如谢林,他对卡洛琳娜的热爱几乎是不附加任何条件的。他也没有那过于阴鸷枭骁的个性而对女人造成压制和贬抑,但卡洛琳娜自己对人事对世界入木三分的犀利深刻更多表现在与友人通信之时,和她随时随地发表的议论里。她不像法国女人那样急于进入历史,而只是成为男人生命闪光的部分,成为他们灵感和知识智慧之源。这也许不经意中形成德国女人的共性:宁愿生活在辉煌男人的身后。或许是卡洛琳娜过早的香消玉殒而使得自己思想的锋芒还未及闪烁便阴阳两隔而入虚无泥土?总之,她率然随意,并没有留下认真构想的文字和书籍。只是留下了人的余香,也留下种种的遗憾。

  一、她可不是病院的常客

  18世纪末的德国,在艺术思想上出现了一批与以往传统大相径庭的叛逆者。这些人不再是启蒙时期精神与理性的拥戴者。这一次,德国将见识另一批人,这是另类,在刀刃上起舞,在悬崖边踬颠,时而发出某些颤栗和痉挛的表情;但是,正是这些人将把艺术与思想引向更深入之境。这里要推翻的是过去所谓的高尚、均衡、雅致当然还有自制,这就是德国的浪漫主义和浪漫派。

  对于这秉持新的艺术主张和独异生活形态的人,有人则不那么友好的形容为浪漫主义的病院里收容的古怪人物。比如写作《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的勃兰兑斯就是这么做的。他说这病院有那么多古怪人物:一个患肺病的兄弟会教徒,带有亢奋偏听偏信和神秘渴念的诺瓦利斯;一个玩不恭的忧郁病患者,带有病态的天主教倾向的蒂克;一个有天才的反抗冲动,以《路琴德》一文惹恼寻常观众审美趣味的弗路德里希·施莱格尔;一个被监视的梦想家,沉溺于梦境中的霍夫曼……

  你尽可以把他们形容为古怪甚至是可厌的人,他们的确是破了生活的和谐与生命的正常,但同时他们也破着生活的固着与平庸。艺术的发生与发展往往是金蛇狂舞的时刻,一向滞重沉郁的德国民族,因了浪漫派,其民族肌体被注入了一种狂烈而直感的新鲜液体,逼使那沉迈的旧皮哗哗蜕落。

  这里有一个女人则不是病院的常客,她那样健康明媚,风情万种。她被形容为“耶拿小组的夜莺”。她无疑是此时浪漫派的中坚,这就是卡洛琳娜。并且,她和这个时期这个派别中的两个都极为出色的男人有婚姻的联系,这两个男人分别是威廉·施莱格尔与谢林。

  先说威·施莱格尔。他与弗·施莱格尔是兄弟俩。弟弟弗·施莱格尔以其感性和锐敏见长,他的《路琴德》是当时震撼不歇的一本违忤传统却又立意崭新艺术新颖的小说。而哥哥威·施莱格尔则稳健持重。他的建树多在理论上以及译介上。是他将莎士比亚的作品由英国译介给德国的读者。1797年,三十岁的威·施莱格尔发表了他的莎士比亚译本的第一卷。接着还有另外卷本的陆续发表。在这些译著之后的评论和研究性文章中,人们总能发现一种女性情感的流露,这是从施莱格尔的其他作品中所不常见的。

  这是卡洛琳娜的手迹。

  卡洛琳娜(1763~1809)与威·施莱格尔1796年结婚。她出生在一个著名的东方学教授的家庭,二十一岁时嫁给了拜梅尔医生。四年后这位医生去世,她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人们并不认为她是一个绝色美人,可她却具有独特的魅力。

  仿佛是历史必然的选择了她在德国浪漫主义运动中要充当起举足轻重的角色。也可以这样说,正是在浪漫主义运动中,女人被赋予特殊使命和享有特殊的地位。女性在这时必然的成为男性艺术创造的酵素、崇拜的对象,同时又是他们并肩战斗的伴侣。比如在弗·施莱格尔那部引起毁誉截然两种不同评价的小说《路琴德》中,通篇呈现着浪漫主义艺术的主张和实践,那即是:享受快乐是大家的平等权力。此时男人刚毅勇敢的标准已不再是清心寡欲中的建功立业,而是不仅自己可以享受快乐,而且也要使女人享受快乐,施莱格尔毫无忌讳地说道:“高度的艺术嗅觉存在于性冲动之中。”小说在谈一个男人也即作为一个英雄发育成长的历史:青少年时期,他身上炽烈燃烧着无对象的爱情之火,这破坏了他的肌体。后来进入恋爱阶段,他渴望可是又害怕使自己心爱的姑娘失去童贞。因而在关键时刻什么都没有做,而姑娘好像对没有把她引诱到底感到不满意。后来是接近“半上流社会的妇女,他与朋友的女友陷入爱情无可自拔,然后又与别的女人发生爱情。到最后,他终于找到的安宁和归宿是与心智和肉体成熟的女人发生性关系,使他感到愉快的事是性欲热情的奇异一致以及从彼此占有中得到的相互快乐。

  当时的时尚充满革命意喻。胸怀裸露着,衣服讲究东方式的宽大。在一些最出色的少妇中间,情调推崇放荡。当时的路易斯·费迪南王子的情妇之一保·维泽尔的美丽风流在街衢里巷为人谈论。政治家兼哲学家洪堡曾步行几十里路去看她。而那个莽撞的王子对她也是爱得要命,频频书信中散发着烫人的热焰。苍白忧郁的蒂克也为她留给自己的深刻印象隽怀不已。那是浪漫主义时代,也是思想观念革命与解放的时代。施莱尔马赫曾在当时的一份重要刊物《雅典娜神殿》上发表的片断《为贵妇们所拟的理性问答》中,号召妇女要冲破性别束缚,他甚至非常惊世骇俗地提出,许多尝试都是必要的,“如果把三四对夫妇聚在一起,并且允许互换配偶,那么真正的好姻缘就可以出现。”再比如弟弟弗·施莱格尔同多罗特娅结合不久,费希特便走入他们的生活。三个人都很高兴住在一起,费希特甚至计划永远这样过下去。他给他的妻子写信说:他正设法劝说弗·施莱格尔留在柏林,同时劝说威·施莱格尔同他太太也迁到这里,“如果计划实现,我们,也就是施莱格尔兄弟、谢林(也一定得把他找来)和我们,就要建立一个家庭,租一个大寓所,雇用一个厨子,等等。”但这个计划始终没有实现,原因在多罗特娅与卡洛琳娜不和。

  这就是当时浪漫派对爱与欲重新的认识,它在肯定人性中积极的冲动,不再是清教徒式的仅仅局限精神范畴的思念和眷顾,而是将人的绝对激情放在纯粹的肉身敞开中。尽管不少人对这种远悖传统常规的言行充满驳斥与诋毁,但是,思想以及感情正是在种种不规则形式中迅速展开和发育。

  那么此时,那种心智和肉体的力量都十分孱弱的女性已不再是人们为之崇拜的,美丽已不再是惟一的对女性称誉的标准,青春年少也不再拥有被首肯的价值。而像卡洛琳娜这样的女人,却在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停当,她正躬逢其时,准备出场。

  卡洛琳娜必然是浪漫主义运动的宁馨儿。她天性聪颖,感觉敏锐,善于交往,而又有那种略带狡黠与邪恶的能量交融一起带出的魅惑性,所有这一切都可能使她成为社会界的灵魂。她使男人为之倾倒,使诗人和哲学家获得灵感,她总是被爱慕的气氛笼罩,她勇于面对自己的命运而不计后果,而这正是浪漫派女性所特有的气质。

  关于她,也有一些恶意的传闻,有人称她是“魔鬼夫人”。但弗·施莱格尔在《路琴德》里对她的描述是:

  “她天性中具有女性所特有的那种高雅和优美的气质,一切都是那么神圣但一切又不那么温驯,不温驯中糅合着雅致、文气、女性的温柔。其中的每一个特点都得到了自由的、强有力的发挥和表现。每个特点又好像是惟一而不再重复的。然而这是各种品质的丰富而奇妙的结合,而决不是简单和杂乱的拼凑。因为它是激发的灵感,是生机勃勃的和谐,是爱。她可以在同一段时间里以一个真正欣赏的表现力精细入微地表演某一个喜剧情节,又能用娓娓动听的音调为空地培育崇高的诗句。她时而以卓越的才干吸引整个社交界,时而又整个身心充满灵感,时而像一个温柔的母亲那样庄重、谦逊而友善地规劝和帮助别人。任何一个普通的情节,由于出自她之口,再加上她讲述的风度,都会变成一个美妙的故事,令人神往。她极其敏感而聪颖,对周围的一切她都怀有兴趣,经她富于创造性的双手安排的一切以及从她甜蜜的口中讲述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高雅。任何一种善良和崇高的作为,对她来说,都不会神圣或寻常到影响她以饱满的热情参与其中的程度。她对每一个暗示都心领神会,即使问题尚未挑明,她就已能做出回答。”

  写这些的弗·施莱格尔是卡洛琳娜孩子的教父,他爱上了卡洛琳娜,然而那时她已是其兄的未婚妻,否则,她会成为他的情妇。这一切我们又可以在《路琴德》中有所发现。

  威·施莱格尔在哥廷根大学时就认识了卡洛琳娜,并爱上了她。可她当时拒绝了他的求婚,他们的交往不久就中断了,但还有书信联系。后来又经过一些年月,卡洛琳娜结婚生子,并且丈夫去世;再后来,卡洛琳娜因受到不公平的嫌疑而被捕。她在狱中写信向施莱格尔求援。由于他的交际关系和她自己兄弟的奔走,终于弄到一份释放令。施莱格尔以其固有的安详和骑士风度,将见弃于众人的卡洛琳娜托付给他的弟弟照顾。弟弟起初对卡洛琳娜认识一般,并且还抱有成见,但随着认识的加深,他差一点陷入与卡洛琳娜的爱情中。这就有了我们在上面见到的他在小说中的动人描摹。弟弟知道哥哥对她的感情,他不能卷进去,而退出来是最为明智的选择,他坦率而又于无奈中克制地说:“我根本没有预料到那种纯朴和真正神圣的诚实感……她给了我一个非常生动的印象;我渴望争取她的信任和友谊,但正当她似乎表现出若干同意的时候,我便非常确切地看出,单是想深度一下便会引起最激烈的斗争,而且如果我们之间可能形成一种友谊的话,那也只能是许多次荒唐努力的晚熟的果实——从此,每一个自私的欲望都被放弃了……我现在同她保持着最单纯、最质朴的关系,像儿子一样敬畏,像兄弟一样坦白,像孩子一样天真,像陌生人一样无所求。”

  1796年,哥哥施莱格尔同卡洛琳娜结婚。

  多年前向她求婚而遭拒绝时他对她怀有的强烈感情,而今已为新的平实亲切的感情所代替。卡洛琳娜想必也是如此。她原本拒绝的这个人,在她生死攸关的时刻救了她,她嫁给他,当然不纯然是出于感激,爱在这里面当然是不浅的因素,但他们终归还不是那种完全默契和完全的心灵占有,这就为那个人的出现埋下了伏笔。

  依卡洛琳娜的才华,在耶拿,当时所有知名人士在她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耶拿小组”正式的形成和命名恐怕与卡洛琳娜的在场有很大关系。人们那时是那么的年轻和英姿勃发,还没有出现消极和懈怠的种种中老年的特征。人们渴望和欢呼爱情,崇拜女神,卡洛琳娜以其才智和风情必然成为这个圈子的魂灵。在那时,她同歌德、赫尔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蒂克、施莱尔马赫和哈顿伯格等人经常往来。歌德正是在这一时期同这个年轻的流派发生着亲密的关系。卡洛琳娜常常是同歌德一起吃早餐,而同费希特一起吃晚餐。

  浪漫派正在形成中,它的各个不同的成员第一次在耶拿聚会,自此,耶拿小组成立,浪漫主义开始在德国滥觞。

  卡洛琳娜在这个圈子里起的什么作用,人们日后只能从与别人对话的记录和她与友人的通信中见出。但无疑她是这个圈子真正的缪斯。卡尔德隆和阿里奥斯托和天才的翻译者格里斯,把她奉为“所认识的最富有才气的女人”。斯特芬和洪堡也有类似的说法。许多男人承认:她理解每个细微的暗示,她甚至能够回答没有说出来的问题。向她发表长篇大论是不可能的,自然而然就变成对话。而当对话越来越有兴味的时候,她脸上就有聪明的眼神和可爱的表情,演奏出永远

  新鲜的音乐。读一读她的书信。就仿佛看见了这些眼神和表情。她的信写得那么透彻和亲切,就仿佛在同通信者面谈一样。凡是只知道她的这一面的人,可能认为她仅仅是可爱,认为她将成为一个迷人的女演员,认为她那些典雅言词只要添上韵律就会变成精美的诗。然而,就是这个女人,她在任何必要的时刻,都能表现出最惊人的勇气和精力;而且,正是她的性格的这一方面,形成了她用以评判男人的高标准。

  弗·施莱格尔在《路琴德》中写下的这些话,为日后人们进一步了解卡洛琳娜提供了真切的形象。

  第二次婚姻中的卡洛琳娜无论灵魂还是形式都置于耶拿浪漫派的中心。她将自己很大的一部分精力用于帮助丈夫。威·施莱格尔在谈到他的一些文章时说,它们“有一部分出自一个才女之手,她要当一个出色的女作家,才能绰绰有余,只是她志不在此。”

  那么她志在哪里呢?

  这时候的德国女人,显然还没有走到20世纪上半叶汉娜·阿伦特那样的状态。此时的18世纪末,德国女人还更多地沉溺于爱与被爱中,她们的卓越才华都表现在爱上。那时的爱情是人们头顶照耀的辉煌的太阳,并不像后来的人们为它加上太多滞重复杂的方面。女人在爱情的庇护下,欣欣向荣。卡洛琳娜还不想用不顾一切的投身于写作的方式来获得一场历史的证明。她总被男人簇拥着,她甚至连孤单感也被剥夺了,她几乎啜饮不尽爱的美酒,她只要出场,用她有力的语言和与友人自由舒畅的通信就把心头的所想表达和渲泄了。她要成为一个女作家其才华当然是绰绰有余,那资质可属上乘,可她似乎更倾心于恋爱的事业而不是写作的事业。原来施莱格尔的爱不会使她那般专心所属,日后也许会因过重的失落感成就她作为写作者的身份,可贺也同时可惜。一个使她完全投放爱的对象的那个人出现了。她领受了自由解放过后,那自己想要属守的古典与绝对同一的爱。她不想再想入非非,从而因感情的沉溺而遗忘了另一场历史的嘱托?当男人太过紧毅和伟大,女人的倾慕变得毫无条件。比较起来法国男人虽然也是那么热爱女人,却又无法忠诚不贰,他们总有追花逐蝶的好奇与游戏状态,女人在格外沮丧绝望时,必然的要借助语言将自己救渡出来。语言使她们感觉的是更牢固有力的托撑。德国女人在情感上获得终于庇护的幸运,之于历史,她们则是悄悄地躲开了。她们要寻找那暴风骤雨般的感情,要理解世界斑驳陆离的那一面,可表达的冲动并不是那么强烈。

  卡洛琳娜应该留给历史更多的东西,她却因为那爱太过自足而把别的毫不怜惜地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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