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星15

  柳依依没有兑现对自己的承诺。

  一年以后,她还是留在秦一星身边。一星期一次,或者两次,她会从学校去康定与秦一星见面,说一些以前说过的话,做一些以前做过的事情。两人的关系已经有点像夫妻,一切都按部就班,没有了激烈和渴望,也不时发生一些冲突,和好似乎已经毫无希望,却又峰回路转地走了过来。

  柳依依不知这一年是怎么过去的,反正是过去了。从二十四岁到二十五岁,这就是过去了的证明。日子过得太平静,平静得令人麻木。二十五,那感觉跟二十四就是不一样。有一天她去超市,看到一个女孩,二十不到的样子,在选枕头。女孩叫了一声:“老公!”她才注意到女孩身边有个男人,近三十岁,正是自己心仪的那种气质。柳依依装着也去看枕头,看见那男人手中提着商场的购物篮,里面有面条、一包米、一包盐,还有肉、香干、青菜。她绕到对面去看这一对男女,他们一点也不掩饰那细微之处的亲密。他们是麓城无数同居者之中的一对,更重要的是,新一代已经成长起来,加入了情感竞争的行列。她们的优势如此明显,不能不让柳依依们感到压力,感到失落。其实,也只有几年的距离,这几年对男人不算什么,对女人,落差却如此明显。她忽然有了危机感。的确,这两年多来,自己的生活中,除了寂寞,并不缺少什么。正因为什么都不缺,自己没有压力,不着急,更没有危机感,像温水中的青蛙。离开超市时,柳依依心想,眼下这种局面,是结束的时候了。

  这一年柳依依生活中也出现过一两三个有那么一点意思的男人,可还没有展开,就结束了。跟那几个人的接触,她都对秦一星细细说了,秦一星也没有反对,还帮她分析情况。可把他们往秦一星身边一放,柳依依情感的天平,就那么明确地往秦一星这边倾斜。秦一星是起点,又是燃点,这起点和燃点太高,柳依依无法接受别人,就像看惯了彩电的人无法忍受黑白电视,开惯了轿车的人无法回头去骑单车。无论如何,跟一个男人赤着身子在被子下讨论与另一个男人的感情,那感情是不会有前景的。事情就这么一天天拖下来了。

  这个周末的晚上,秦一星在康定呆到十一点钟,还没有走的意思。柳依依在被子里推他说:“你今天怎么这么人道?你走吧,不然她要骂人了。”他说:“今天不回去了。”柳依依不胜惊喜,说:“西边出太阳了?”心里高兴得乱七八糟。他们在一起两年多,可共度良宵比过节的日子还少。又说:“又编了个故事讲给周珊听?”说到编故事,这两年多来,秦一星也不知道编了多少,没漏过馅。秦一星说:“故事编不下去了,发现了,吵架了,回不去了。”柳依依说:“发现了我没有?”她很怕周珊告到学校去。秦一星说:“她知道有那么个人,不知道是谁。”柳依依说:“怎么就让她察觉了?”秦一星说:“女人再迟钝,男人不交公粮,她总是知道的。我的公粮余粮,都交给你了。”柳依依嘟着嘴说:“说了要你稍微照顾她一点点嘛,人家早就说了嘛!”秦一星说:“唉唉,男人的心,你不知道,要他勉强自己,难啊。”柳依依感到了自己的优势,说:“都这么久了,她怎么突然就知道了呢?”秦一星说:“她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很多。她查了我在超市购物的小票,还查了移动公司话单。”

  柳依依听了,竟感到了欣慰,萌生出一点希望。这希望渺小而尖锐,像插在心上的那一点刀尖。柳依依把秦一星抱得紧紧的,腿勾住他的腿说:“她不要你,我要你!”这两年多来,她没想过要妨碍他的家,她觉得那是不可能的,现在这不可能的事情竟然有了可能。秦一星侧了身子,用胸顶着她的胸说:“你真的要我?你不怕我?”柳依依说:“我怕你?”秦一星说:“过那么七八十来年,我就五十岁了,做什么都做不动了。”柳依依说:“做不动就不做。”秦一星说:“那时你才三十出头,我吃不动你了,我不怕?”柳依依说:“谁像你们男人,端起碗是吃,放下碗还是吃。我只要你心里爱我就够了。”秦一星想告诉她,身体的某种信号最能摧毁男人的自信。他在公厕撒尿,那些傻小子的尿是平着射出去的,而自己的却是垂下去的,想平也平不了。他嘴唇动了动,像咽一枚苦果一样把这话咽了下去。柳依依说:“你这么不相信我?”秦一星说:“不怎么太敢相信哪个人,只敢相信人性,可人性又是最不敢相信的。”

  柳依依昏头昏脑说了好多话,忽然发现秦一星已经睡着了。这个夜晚柳依依睡不着,外面下着小雨,没有声音,要用心才感觉得到。那几乎无声的声音,让她感到了温情和滋润。睡不着她拿起手机来发信息,写了二十多条信息,发到秦一星的手机上,有对过去的回忆,有对未来的设想,还有自己的心情,他明天醒来,就会看到了,感动了。半夜秦一星醒来,问:“你怎么还不睡?”柳依依说:“你几年才在这里睡一夜,我舍不得睡着!”秦一星搂紧她,好半天,叹了口气。

  第二天清早秦一星上班去了。柳依依没有回学校去上课,也没跟秦一星联系,怀着一种模糊的希望,在康定呆了一整天。到晚上秦一星来了,柳依依听到门响,跃到门口把他抱住说:“你真的来了!人家等你都等一天了。”秦一星说:“你那么想我来,怎么不呼我?”柳依依说:“看看有没有默契,偏不呼你。”秦一星说:“我无家可归了,这就是我的家了。”柳依依说:“你有家,我就有家了!”眼泪涌出来,忍住了,说:“我们把做饭的东西都买回来吧,有柴米油盐才有家的气息。”秦一星说:“看看吧。”又说:“看了你的那么多信息,我能不来?”一连几天,秦一星都住在这里。柳依依想着,这样住下去,就成既成事实了,秦一星就会去办离婚手续了。秦一星说过,离了婚,女儿还要的。想到自己二十多岁就要做后妈,她感到了委屈。唉,只要他对自己好,这委屈也是值得的,于是又想以后怎么跟那小女孩相处。再想到周珊,以后她一个人怎么办?她感到了残酷,生存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太残酷了。这样想着她心软了,犹豫了一下,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同意秦一星把房子让给她,给她一些弥补。想起那房子她心里顿了一下,想着,还是给她吧。柳依依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哪怕周珊知道了自己,吵到学校去,也要咬紧牙承受。

  星期六早上,天刚蒙蒙亮,秦一星手机响了,是他女儿打来的,问他送不送她去学琴。接了电话秦一星说:“没办法,得去。”就要起来。柳依依说:“你答应了带人家去植物园玩一天的呢!”用腿把他的腿死死勾住。秦一星说:“明天,明天。”

  柳依依又在康定呆了一天,课也没去上。到了晚上六点多钟,柳依依正等得焦躁,秦一星发短信来,问她回学校没有?柳依依心里一冷,回问什么意思。两人一来一回发了十多条短信,总之他是来不了。秦一星没提明天的事,柳依依也不问。秦一星最后说,不能发了。

  下次见到秦一星,柳依依说:“怎么样了?”秦一星不解地望着她说:“什么事怎么样了?”柳依依心里发冷。她说:“你女儿学琴学得怎么样了?以后柳依依忍着不问这件事,秦一星也不提起。她奇怪周珊怎么就没了动静?在等待中她忍不住在周珊最可能察觉的时候给秦一星发了几次信息,管他叫“屁”,就像他在短信中叫她“乖”一样。这个“屁”字平时只有在最安全而自己又最有情绪时才用的,现在却希望周珊能够看到。可是,还是没有动静。柳依依忍不住了,问秦一星:“我发的信你都看到没有?”秦一星说:“她不看,故意摆在她面前她都不看。我总不好提醒她看吧。”柳依依觉得形势不对,并没按自己的预想发展。难道要自己像有些女孩那样,主动打上门去?迈不出这一步,没有勇气,还怕秦一星翻脸不认人,自取其辱。这样过了一两个月,柳依依实在忍不住说:“到底怎么样了?”秦一星说:“还那样。”柳依依说:“那样是哪样?”秦一星说:“还能哪样?就那样。”又说:“她不同意。”柳依依说:“那你安排我跟她见一面。没有结果我就认了。”秦一星摸了摸她的头,又捏着她的耳垂,轻轻地揉了揉,缓缓说:“她,她不同意,我没办法。”这一次柳依依听懂了,她,就是他的女儿。柳依依低了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自己豁出去了,怎么闹也不怕,可需要秦一星的认可,他不认可,闹就只能是一个笑话。人家的关系是血缘联结起来的,自己怎么斗得过?还有周珊,她的忍性可真好啊!这是一场战争,没有硝烟,但同样残酷。自己没有斗过她,也许这是一场持久战,现在到了僵持阶段,越往后,自己就越被动。对手耗得起,自己可耗不起!柳依依感到了失败的屈辱,这屈辱像刀尖,那么小的一点,插在心尖上,血渗出来,在胸前慢慢地滴,滴,滴。柳依依不恨秦一星,不恨任何人,但还是那么尖锐地意识到了自己所扮演的悲剧角色。这是幽暗时间深处一个模糊的剪影,在岁月流逝之中渐渐清晰,让人低头掩面,黯然泪下,不忍正视。

评论
  • 我的作品《海东青之翼》已全新集录发布,希望得到各位前辈的回访支持,多谢!已赞


  •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 佳作!已赞!我的《同行》,欢迎支持!


  • 果真是阎真吗?你的那个写海外生活的叫 红尘白雪,还是白雪红尘的 真好!看哭了滴!


  • 欢迎来翼书大神级别的作家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