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 竹

  小的时候,我吃过的最难忘的零食要数月饼、白糖饼了,倒不是因为这两种东西有多么好吃,而是这两种东西的背后总是和竹子,和卖竹扯上关系。

  那是上个世纪初,大概是1982年,村里显得有些乱。之前村里一直是生产队的人一起劳动,挣工分,那年起,开始分田到户,队里的果树、耕牛、田亩都分清楚了,只有那些经常价值不高的一些杂木、竹子留到最后才分。刚开始,人们只是悄悄地吹点杂木、竹子拿去卖,后来,队里也有人管着不让砍,可是后来砍的人越来越多,大有挡不住的势头,队里的人也不再吭声了,也不得不加入乱砍抢砍的队伍了。

  在村头,我家的后山上有一个石灰窑,石灰窑烧火时需要大量的柴火,荒茅、蕨枝、松针,都是好柴火,大概一块二钱每百斤,杂木是最好的柴火,不按斤计,全凭老板用肉眼估价。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是烧柴火,离家较近的柴火早就被砍光了,要砍柴火去买了换钱,那就得去很远的地方,路越远越难走,柴火就越多,长势也越好,可是那得费时间费力气才能扛得回来,一般的人可望而不可及。村里能发现柴火,有能力去那么远扛回来且愿意为了这点辛苦钱拼命的人为数不多,我母亲便是其中一个。那个时候,农村里能挣钱的活儿实在不多,这种不用花费太长时间不用等待季节、只需花费力气、勤劳便能挣钱的活儿吸引了很多人,可是很多人跃跃欲试,但能坚持下来的人少之又少。后来人们开始把目光投向了杂木。杂木是一种很硬的木头,它的学名我不太清楚,当地人也说不上来,但是使用却极为流行,用得最多的便是制作扁担、铲把、斧把,结实、耐用,不易变形。但那都要求长得较为笔直的杂木,太弯曲的杂木是用不上,一般杂木又不大,所以,只能沦为柴火,一炬焚烧了。

  杂木又多又大的地方离家很远,平地要走将近半里路,还要翻过两座山头,弯弯曲曲,上山下山,也折腾得够呛。但是很多人,不怕远不怕累,只怕去迟了或者不去,啥也捞不着,吃了大亏,所以大家都抢着砍来卖。乱了几天之后,看到叔叔小姑们都去了,而且晚上回来都聊个不停,我羡慕不了,终于开始出动了。

  那天,我跟着他们,一路赶到杂木山东,那里有个叔叔正砍着树,地上已经砍倒了很多,据说那一大片是他砍的就是他的了,只要他搬得走。叔叔招呼我们一起来扛。他挑了一根较小的杂木,大概有现在饭店里用来喝汤的在碗口般大小。他放上我的肩膀,我掂了掂,还行,不算重,就决定扛走了。其他同去的人每人都扛了一根,比我扛的要大得多长得多。于是,排扛着长长木头的队伍在山间蜿蜒而行,浩浩荡荡。一路上,村里人看见我都停下让路,尽量靠近山壁,因为我还没有学会扛东西,那差不多是我第一次扛东西,可以肯定的是,那是我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也是第一次扛木头。扛木头是有讲究的,特别是换肩膀时,会换的人,总是低一下头就可以轻易地把重物左右肩膀交换了。而不会的人折腾半天也换不过来,而且有掉下来砸中脚的危险。所以,大家看到我扛得颤悠颤悠地,就不约而同地给我腾地。虽然如此,善良的村民还是赞我说:“太厉害了!这么小就能扛这么大的木头!还会换肩膀了呢!”能扛东西,会换肩膀,还能吃苦,这是衡量庄稼人是不是干活的好把手的一个简单而又力证的标准。小小年纪的我,把人们的这种赞美当成了动力,脚下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半路上,我碰到了妈妈,妈妈看到我扛木头去卖,很是心疼,叹道:“哎哟!年纪这么小就出来扛木头卖了!你还小,家里还不需要你来赚钱!”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妈妈,休息够了就又跟叔叔们一起往石灰窑走去。

  好不容易我们才扛到石灰窑,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人扛着茅草,一担茅草大约有百来斤,膨膨松松的象两座小山,把担柴的人完全遮挡住了;有人扛着杂木,杂木又长又大,扛的人在木头面前显得很是瘦小。我扛的木头尤其瘦小,跟我的人一样。轮到我们时,几经讨价还价,老板以三角钱买走了我的木头,我把肩膀上木头用了一甩,甩在木头堆里,发出咚咚的声音,身上的劳累便在这咚咚咚声中消散。六张五分钱的纸币,从老板手里接过来时,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激动!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挣钱,一笔可观的钱!是我从遥远的山上一步步挣来的,稚嫩的肩膀上疼痛还未消去,汗水还未干透,腿脚还在颤抖,这些给我换来了这厚厚的纸币,让我有了小财主的满足。随叔叔们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听着叔叔们怎样花这笔钱的议论,我也开始筹划着怎样花这掉钱。

  这三角钱在被我抚摩了无数次后,藏到了书包里。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到桥头小卖店里买了两个白糖饼,我和弟弟,一人一个,从店里一直吃到家里。白糖饼五分钱一个,象今天吃饭用的小汤碗一般大小,上面的白糖密密麻麻,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那四方体的结晶体闪耀着我们的甜蜜。后来,妈妈问我怎样处理第一次辛苦换来的钱时,我告诉她,我们买了两个白糖饼吃掉了。妈妈听了这话显然很意外,她感叹道:“你从老远的地方扛了这么重的木头,换来了这点钱,不容易,怎么能够就这样花在两个白糖饼上了呢?白糖饼吃完了也就没有了,辛苦换来的钱就这样一点踪影没有了,不是很可惜吗?应该留下来买书看,买作业本,用来学习,这才值得。”我们静静地听着妈妈的话,虽然也遗憾辛苦得来的钱就这样牺牲掉了,于心不忍,但是白糖饼的诱惑,白糖饼的甜蜜,终究盖过了妈妈的至理名言。妈妈接下来还说;“如果以后还是这样,宁可你们不要再去扛木头去卖了,也不要这么辛苦挣钱了。”妈妈的话我们是听明白了,可是,它到底对不对,我们一直在探索。

  一周的周日,休息天,不用去上课,我又跟姑姑们去砍竹子。竹山也在很远的地方,只比杂木的山头近一些。我们每个人都带着柴刀,各自砍竹子。我知道姑姑们没功夫帮我砍,我就自己砍。由于我个头小,力气小,只能挑一些短一些小一些的竹子,但是这些竹子往往也比较嫩,上面还带着轻微的一层白色的粉质,那是嫩竹的特征。我顾不了这么多,只能砍这些了,因为老一些的竹子,都在地势较险的地方,山势也高一些,到的人少,自然能留到现在,但是对于我一个小孩子来说,是无法到达的。砍下竹子,再将竹子上多余的枝叶砍掉,用竹子破开做成竹篾,把竹子牢牢地整齐地捆绑好,就可以扛下山了。这些工作都要快,一般都在早上八点多钟做好,因为将竹子扛下山,还要扛到离家较远的地方去卖,在接近午时,买竹子的人就少了,一天的竹子就卖不出去了,到了第二天,竹子卖相就会严重受损,卖不了好价钱或者无人问津。卖竹子的地方,名叫分界,刚好是两个乡镇的分界点,所以而得名,分界离我家大概半里地,从竹山去的话,走走歇歇,得花费两个小时。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

  七岁的我,就这样随着大队伍,匆匆砍好竹子,又匆匆扛着竹子赶赴分界。那是我第一次砍竹子卖,扛着竹子走这么远的路自然也是第一次。竹子是在半山腰砍的,要扛着下山,每一步都异常困难,脚丫子得死死抓牢地面。既要顾着肩膀上的竹子,又要小心翼翼地探着每一步,下到山脚下时,小腿直打抖,我只得把竹子放下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看着姑姑们气定神门闲的样子,我也只能假装轻松,否则她们是不让我跟着去的。

  大概十点半钟,我们才来到分界。分界,是一个比较热闹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小卖部,里面卖的东西跟一般的小店差不多,不同的是,品种更为丰富些,因为这里也是我们的车站,客人下车后,走亲访友,都会在这里买点糖果饼干什么的作为小礼品。车站里有几个人在等车,在车站的对面马路边上,卖竹子的人排成一队,正在等候买家出现。今天是圩日,很多买家陆续赶到,他们一番讨价还价后,好一点的货很快地就被买走了。差一点的货或者谈不拢价钱的,人们就扛着竹子又往圩场的方向赶去。姑姑们会选竹子,她们的竹子老相一些,黄绿黄绿的,大受买主的欢迎,价钱也合适,很快就脱手了,而我的较嫩,上面的那层白霜清晰可见,在好货如林中,无人问津。姑姑们回去了,而我只好跟随其他人继续扛着去找买主。

  从分界到圩场有三里地,一般只有四个地方成为经常性的交易地点,那里经常聚集一些买主。下一个地点大概在半里地外。我们慢慢地扛着竹子向那个地方走向。路上,偶尔也有一些买主骑着自行车经过,下车来看我们的竹子,也问价钱,但是只有人看我的竹子,并没有人向我问价钱。无奈,我只好一路再继续。

  正午的太阳很毒辣,晒得人很烦躁。一路上,不断地有人半路就把竹子脱手了,队伍越来越短了,我总在这个队伍的最后面,要走到哪里才有人买我的竹子,或者是走到圩场前能不能脱手,或者最后有没有人会买我的竹子,我都不知道。我真担心要这样扛着竹子一直走到圩场,更担心到了圩场也没人买。如果下次再有人看我的竹子,我就会告诉她,我的竹子会很便宜地卖给她,如果在第三个地点,也没有人愿意买我的竹子的话,我打算把竹子送给她,因为走到圩场,对于我来说太不可思议了。脚越来越沉重了,肚子已经很饿了,身子越来越无力,卖了竹子还有一段很长的返程,我得留存一点回头的力气呀!我扛着竹子,感觉到肩上的竹子越来越重,换肩膀时越来越难换了,我的双手几乎举不起来了,我的双眼一直盯着过往的单车,仔细辨认她们是否想买竹子,只要她们是要买竹子的,我一定想方设法让她们挑中我的竹子。

  远远的一个中午妇女骑着28寸自行车过来了,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可是,她经过我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又一次失望了。她最终在我后面一点的那个大婶面前停下,查看竹子,并且问了问价钱。听到有人问价钱,我也停下来,回头看着她们。那个妇女似乎都不满意那几担竹子,慢慢地走到了我的面前,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后,用一口纯正的圩上人的口音问我五角钱卖不卖。有人愿意买我的竹子,还给五角钱,太出乎意料了,太难以置信了。我激动得连连应着。帮那个妇女把竹子绑好在自行车后架上,我兜着五角钱一个人往回赶。

  一早上,上山,砍竹子,下山,到分界,再到这里,让我倍感疲劳,或是这五角钱让我看到了希望。这是我第二次挣的辛苦钱,这一次比上一次倍加艰辛。

  第二天,我怀揣那辛苦得来的五角钱,下课后一个人赶到大队供销社,直奔食品柜台,跟那个一辈子都在供销社卖江西的老男人说:“我要一个月饼1”一个月饼三角钱,我眼睛都不眨一下。那个老男人也有点吃惊,月饼是很少人光顾的,而我一个小女孩竟然能买得起,他不由得多看了我一眼。我没有理会,接过用白纸包着月饼,离开供销社。

  返回的路上,我一路吃着月饼,小口小口地。月饼,其实也没有多地吃,不象今天的月饼,里面仍然是以素为主。那时不知为什么,就是想买个最贵的月饼,感觉到那不是吃月饼,似乎是把昨天的辛劳消耗掉,永远地。

评论
  • 细腻的文笔,有味道的生活。老师欢迎回访。


  • 细腻的文笔,有味道的生活。老师欢迎回访。


  •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 很多事情不写出来,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它们那么有意义。老师加油!


  • 淳朴的人,淳朴的事,便是一首最美的抒情诗!好文!


    梁芳 作者

    回复 @翼书网编辑部: 谢谢了!


  • 细腻的笔触,温暖的表达,总让人不忍释卷。


    梁芳 作者

    回复 @张立勇: 谢谢!


  • 梁芳 作者

    一部创意写作实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