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时,我的心里很复杂.。指尖落在键盘上,却久久无法敲下去。那一段年少时光虽然在我心里重现过无数次,却从未从嘴里吐露过半个字。最近,我却说出来了,在课堂上,当着学生的面,真诚地跟他们说起了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那应该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候的事情。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岁月,食物在人们心里没有太多的奢想。如果一日三餐都能吃饱,那便是极好的事情。象我们家这个大家庭,现在掐指一算,爷爷奶奶,叔叔姑姑,我们娘仨,老老少少总共十一口人,据说每一餐只有一斤米,只能尽量先让老少吃上白米饭,其他人都应该主动吃木薯饽或者木薯片。每次吃饭,正处在长身体的小叔小姑们都迫不及待,而且不约而同地抢先吃白米饭,而我和弟弟虽然是家里最小的,可是也没有得到特殊的照顾,照样餐餐只得吃被他们抢剩的木薯饽。对此我没有半句怨言,反倒觉得那些掺杂着青菜或者萝卜丝的木薯饽很好吃,清甜又软糯,餐餐吃都可以。妈妈却不行,她胃不好,木薯吃得多了,胃就不舒服,有时还会疼得厉害。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提出吃米饭。
米饭是有点难得的食物,木薯才是正常的裹腹之食,而面条、河粉之类的东西则是换口味的奢侈品。因为人们往往没有多余的闲钱去购买这些东西,偶尔也会有一些小贩用自行车运到村里叫卖,实在抵御不了那吆喝成调子的叫卖声,人们就会从家里拿米或者晒干的木薯片来换。河粉、面条,一般一斤米换一斤半,木薯则要两斤才能换一斤。而一斤米可做三斤河粉,人们顾不了吃亏,拿了三两斤米出来,换回去美餐一顿。而妈妈一般不让换,说明摆着吃亏,还说,一斤米够一家人吃一餐了,一斤粉够谁吃呀?她说得多了,家里没人敢经常换来吃。其实那时我一直好奇河粉的味道,因为小叔小姑们早已抢得连汤也不剩了,我哪里能尝到呢?
二年级时,家里分家了,爸爸当时在工厂里上班,我们娘仨在老家过。妈妈勤劳又节俭,小家也能慢慢地吃上了米饭,妈妈的胃痛得到了缓解。那时,每当小贩推着河粉、面条来卖时,总有人拿米来换,而我谨记妈妈的叮嘱,不敢轻举妄动。小姑经常拿米换面条,有时她的早餐就是吃面条。面条下锅后容易熟,方便,好吃,有好几次我到她家的厨房里等她一起上学,都看见她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唏里哗啦地吸溜着,我咽着口水,眼睛一直盯着她的碗,直到见底。而我的早餐便是煮红薯,有时连红薯也没有,那就要饿着肚子了。
小姑只比我大两岁,比我高一个年级,分家后我们就真的成了两家人,我不敢轻易开口问她要点吃的,她一般不给,不但不给有时还会奚落我,刁蛮又刻薄,常使我很难堪,所以,一般我都装作看不见她面前的那些好吃的。
可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喜欢在我面前炫耀食物的美味。那时大概是初冬,我去找她一起上学,奶奶说她一早就去学校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和隔壁的小女孩背了一小袋米去换卷馅粉了。换卷馅粉的地方在离学校不远的那个陈姓村子里,要先经过学校才拐进村子,也就是说需要早点起床,才能保证不迟到。当我来到学校时,小姑正和那个小女孩各自捧着一大团卷馅粉,边吃边向我走来。卷馅粉是用粳米磨成米浆后蒸熟的,蒸熟后在上面铺上一层馅料,馅料是用剁碎的头菜、新鲜竹笋做成的,把馅料卷在中间,因此得名。看见她们朝我走来时,我闻到米粉的独特的清香,在冬天的清冷中愈加清晰,一下子经过鼻子钻进了我的肚子里,肚子便响起了空荡荡的回声。早晨我没有吃早餐,不适合种红薯的地方连红薯也是少有的,肚子早已空得象家里刷得干干净净的瓷器,那饥饿感一阵阵袭来,竟也象这初冬的清晨般凄冷、利落。小姑从我身边经过时,那留在空气里的香味是那么地诱人,我的神经一下子全被抓住了,那情景,那香味,就这样,一辈子都刻印在的我记忆中。
连续几天,小姑都是一早就去换卷馅粉当早餐,而且越来越多的同学也这么做,每天早晨学校里总有一帮人围成一个圈子在吃卷馅粉。那种香味就更强烈了,直把没吃早餐的肚子搅得翻江倒海,不得安宁。眼睛想避开这个圈子,可是肚子却一直驱使我靠近。我听到了咀嚼卷馅粉的声音,那和咀嚼米饭、红薯、木薯饽的声音都不同,滋滋的,有一种粘牙的缠绵,又有一种竹笋的豪爽,伴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米香,完全把我扼杀在美味中了,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的抵抗力了,妈妈的叮嘱都在香味的氤氲中化为乌有了。
终于,我忍不住了。有一晚,我把自己邪恶的想法告诉了弟弟,弟弟一听很害怕,妈妈的要求向来很严格,他更是不敢造次。可是,当我描述着卷馅粉的味道时,弟弟失去了方向,他同意和我一同联手:偷东西换卷馅粉!
第一次我们偷了木薯片,米太珍贵,没舍得。木薯片晒干了,放在房间的角落里,用麻袋盖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老鼠来糟蹋。先把木拴插死,趁妈妈还没忙完家务回来睡觉,我和弟弟赶紧揿开麻袋,他负责把袋子撑开,我负责往袋子里扒拉木薯片。木薯片哗啦哗啦掉进布袋,升腾起一阵阵白色的粉尘,似雾,这白雾似乎变成了粉铺里腾腾的蒸气,这白花花的木薯片就会变成令人垂涎的卷馅粉。我看了一下,掂量一下,大概在四五斤的样子,够了。我赶紧把袋口扎紧,同时把箩筐里的凹凸不平整理好,又从另一个箩筐里捧一些木薯片过来充数,怕这筐的太少了容易被妈妈发现。接着又重新盖好麻袋,仔细检查,觉得没有破绽后才上床睡觉了。昏暗的煤油灯下根本就发现不了,我的脸上、手上,已经沾上了一层木薯淀粉,第二天起床时弟弟才发现,那时妈妈还没有起床,当然她没有看见。真是偷吃不会抹嘴巴啊!
那天,天蒙蒙亮,我和弟弟就起床了,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就匆匆忙忙往那个村子赶去了。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一两辆破28寸自行车经过。远处村庄里传来几声鸡鸣狗吠,也显得格外清脆。虽然有点害怕,但是卷馅粉的美味一直在召唤。一里地的距离,我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的,那个布袋我们轮流扛着。
远远地就看见小作坊里亮着灯光,前面的小路上传来了小孩子说话的声音,我知道那些孩子肯定也和我们一样,于是我们俩就加快速度,抢先赶在她们的前面。老板是个年轻男子,据说是班上梁明同学的堂哥,他很熟练地称木薯片,然后告诉我们说可以换两斤粉。我和弟弟相互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管等着蒸好粉。几分钟后,粉蒸好了,老板往上面刷了一层薄油,又洒了一把头菜竹笋馅料,最后潇洒地一扬手,白芝麻便成了最成了星星般的点缀,随后,双手一卷,一条卷馅粉就做好了。两斤,一共是两条半,我和弟弟平分了。天已经大亮了,路上陆续出现了成群结队的学生。我们一边吃一边向学校走去,那诱人的粉香早已在旷野里肆意散开,粉脆而薄,软而糯,配以馅料的爽脆,咬一口,满嘴的油亮,满嘴的幸福,想象了无数次的卷馅粉原来是这样的味道!来不及细细品尝,我们都是大口大口吃着的。当别的小孩经过我们身边时,眼馋的神色被我们尽收眼底,那时,我们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一个早上是最美好的一个早上,读书特别有力,罗嗦的老师上课也格外动听,三节课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连回家的步伐也是那样的轻盈。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说说笑笑地,路边的野花也向我招手,江里的水哗啦哗啦地歌唱着,老村里那条白色的绒狗似乎也比往日温柔,没有冲出去朝我们狂吠。
中午,我做好饭吃完后就去上学了,妈妈还没有回来,妈妈总是这样,中午干活到一两点也不回来。晚上回家见到妈妈,妈妈只字不提木薯片的事情,也许妈妈根本就没有发现。我们安心了。
晚上,尝到甜头的我们又如法炮制,不过,这回我们不敢偷木薯片了,怕偷得多被妈妈发现,我们改偷米。米缸放在阁楼上,我一手攀着简易木梯,一手举着炼油灯,一步步地爬上阁楼。小心翼翼地揭开缸盖,用量米筒装了两筒倒进油纸袋里,一筒是一斤,两筒就是两斤,这两斤米就要被我们换成一顿早餐了,妈妈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我们,那可是够我们一家吃一天的米呀!装米的时候有一瞬间想到后果,想到了黑心的老板,可是终敌不过卷馅粉的诱惑。
这一次我们没有前一次那么惊慌失措,淡定了很多,睡觉也踏实了许多。这一次的卷馅粉一如昨天的好吃。
俗话说,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便有第三次,偷东西换卷馅粉这事也是这样。第三天晚上,我和弟弟对此已经很娴熟了,速度也比前两次快了不少。我们把两斤米装在了油纸袋后扎紧袋口,就把它放在我那红色的书包里,上面压着课本,一点也看不出来。记得在小人书上看到过这样一话;“最危险的地方的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觉得很有道理,就没有把书包藏到哪个角落里,而是把它放在床前的椅子上,书包上盖着件外套,看似随意,实则用心。伪装好之后,我们又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早上起床,一拿书包,沉甸甸的,东西没有被发现,都还在!我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暗自高兴了一回,一路上还一直向弟弟炫耀呢,比我年幼两岁的弟弟对我佩服得简直就要五体投地了。
可是,走到半路时,天色渐渐亮了,走在后面的弟弟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事情,他叫住了我,指着路而的东西问我:“姐,你看,这是什么?”
我回头看向地面,这不是米吗?我的书包里漏出来的米!怎么可能?我把书包拿下来,仔细检查,才发现书包上有一个小洞,里面的油纸袋也破了,米就从洞口挤出来,稀稀拉拉地洒了一路。我打开书包把米袋拿出来一看,米少了一些,我有点惋惜!我把米袋倒过来,用手一直捏着那个破洞不让米再漏出来,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小作坊。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的粉没有前面两次那么好吃了,吃的时候也没有了狼吞虎咽。
那天在厨房吃过晚饭后,妈妈平静地对我们说:“你们过来一下。”我们似乎预料到了点什么,忐忑不安地找了凳子坐下来。
“今天早上你们是不是偷偷地拿米去换卷馅粉了?”妈妈平静地问道。
我和弟弟对视了一眼,知道瞒不了,只好应了一句:“哦”,算是承认了。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妈妈又发问。我们不敢回答。妈妈盯着我们,继续说:“你们第一次偷木薯我就发现了,少了几斤能不知道吗?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就看见洒了一地的米,就知道你们又偷偷拿米去换粉吃了。一斤米,你拿去换粉吃,一个人都吃不饱;做成饭,我们三个人都吃不完。哪个亏哪个赚?你们说!”
“换粉吃,亏了。”我和弟弟老老实实地回答,手不停地搓着衣角,头也不敢抬。
“平时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别人家吃什么不要眼馋,人家是人家的,我们家能吃饱肚子就可以了。再说,偷是很不好的行为。“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你们没听说过吗?不能养成坏习惯。”妈妈读书不多,但是很会讲道理。我和弟弟知道平时妈妈对我们要求严格,原则性强,不能做的事情要反反复复地告诫。妈妈没有大声斥责我们,我们却都听进去了,答应以后不再偷东西去换吃的之后,妈妈又叫我拿书包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缝好了我的书包。那个破洞在背面,缝好后从外面是看不到补丁的,当然也不会觉得难看。可是,那个破洞上的一针一线更象扎根在我的心上,紧紧地制约着我的行为,规范我的举止:哪个亏哪个赚。道德赚了,一辈子就都赚了,良心亏了,一辈子也就亏了。
最近,我跟学生提起了这件事,让隐藏在小小夹层里的那个我袒露在三十年后的空气里,无比的释然,也无比的留恋。
前几天晚餐时,看到碗里的米饭,突然又想起了这件事,“妈,您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偷米换东西吃的事情吗?”我的语气,象是我却故意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来的样子。
“唉!怎么不记得?”妈妈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没有抬头看妈妈,不知她是什么样的表情。
儿子听到一个“偷”字就乐了,抢着问:“妈妈,你小时候偷过米呀?不是说不能能偷东西吗?”
我正不知怎么回答他时,妈妈接过话,感叹道:“你妈妈小时候吃过很多苦呀,偷过也不奇怪呀!”
“那,外婆,您给我说说吧!”儿子很感兴趣,他一定很想知道,一向教育他不能偷东西的妈妈,小时候为什么去偷米。
电视机关着,屋子里很安静,柔和的灯光让人变得柔软,祖孙俩一问一答,一起分享着那个三十年前的小故事。我则斜靠在沙发上,静静地任由这声音将我带回到那段年少时光。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所有经历过的那些小事情,并不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化为尘埃,而最终消失殆尽,反而,有时,在特定的时刻里,它会变得更加醇厚,更加珍贵。
细腻的文笔,有味道的生活。老师欢迎回访。
细腻的文笔,有味道的生活。老师欢迎回访。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很多事情不写出来,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它们那么有意义。老师加油!
淳朴的人,淳朴的事,便是一首最美的抒情诗!好文!
回复 @翼书网编辑部: 谢谢了!
细腻的笔触,温暖的表达,总让人不忍释卷。
回复 @张立勇: 谢谢!
一部创意写作实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