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半开着，她跑进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厅里，在枝形吊灯的虹彩光辉下停了一会儿。

　　然后她悄悄把餐厅的门打开一点儿，往里张望。瑞特坐在桌前，倒在椅子里，面前摆着一瓶酒，瓶塞没打开，玻璃杯也没有用过。

　　"过来，坐下。"他说，"她死了？"

　　她点点头，犹豫不决地走向他，看到他脸上陌生的表情，她心里不踏实起来。

　　"噢，愿上帝让她安息。"他沉重地说，"她是我所知的唯一一个纯然善心的好人。"

　　他的眼睛回到她身上，语调也变了，变得轻松而冷漠。

　　"这么说来，她已经死了！对你来说可是件好事，不是吗？"

　　"噢，你怎么能这么说！"她被刺痛了，于是叫了起来，眼泪刷一下就涌上来，"你知道我爱她！"

　　"不，我可不知道你爱她。这真出乎意料，不过考虑到你那么喜欢那些垃圾一样的穷白人，现在你终于能欣赏她了，这也挺值得称赞的。"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当然欣赏她！你却没有。你又不像我这样了解她！你才不会理解她--不会了解她这人有多好--"

　　"是吗？不见得吧。"

　　"她关心所有的人，只忘了她自己--她临死前还为你说了几句话呢。"

　　"她说了什么？"

　　"噢，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瑞特。"

　　"告诉我。"

　　"她说--她说--'好好待巴特勒船长，他那么爱你。'"

　　"她还说了什么吗？"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她请我照顾小博，我说我一定会像照顾自己儿子一样照顾他。"

　　"还有什么？"

　　"她说--艾希礼--她也请我照看艾希礼。"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笑了起来。

　　"得到前妻的许可，这就方便多了，不是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的意思很明白。梅兰妮小姐死了。你有足够的证据和我离婚，而且你没剩下多少名声，离个婚伤不了你。你也不怎么信教，所以教会的意见也无所谓。然后--得到艾希礼，又有了梅兰妮小姐的祝福，美梦成真。"

　　"离婚？"她叫道，"不！不！今天晚上，瑞特，当我明白过来时，我就一路跑回家来告诉你。亲爱的，我--"

　　"你累了。"他仍然看着她，说道，"你最好上床睡觉去。"

　　"但是我必须告诉你！"

　　"斯嘉丽，"他沉重地说，"我不想听--什么也不想听。"

　　"但是你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

　　"我的宝贝，你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了。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让你意识到，那位不幸的威尔克斯先生是死海里的果子，太大了，连你也啃不动呢。而且那同一件事也让我的魅力突然落在你眼里，我变得新鲜诱人。谈论这些是没用的。"

　　"亲爱的，我要告诉你所有事情。"她说，把手放在他的椅子扶手上，凑近他说，"我以前大错特错了，真是个蠢透了的傻瓜--"

　　"斯嘉丽，不要这样说话。不要在我面前摆出低声下气的模样。我受不了这个。给我们的婚姻留点尊严和沉默吧，这最后一幕就免了吧。"

　　"但是我就是要告诉你。"她急急说道，好像生怕他会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瑞特，我非常爱你，亲爱的！我一定爱你好多年了，我真是个傻瓜，竟然一直不自知。瑞特，你一定要相信我！"

　　"噢，我相信你。"他最后终于说，"那艾希礼·威尔克斯怎么办？"

　　"瑞特，就别提他了！他现在有什么重要的？你难道不高兴吗，知道了--我是说，现在我--"

　　他疲倦的眼睛迎着她的眼睛，她难为情地说不下去了，就像个面对初恋情人的小姑娘。

　　"高兴？"他说，"要是以前，听到你说这些话，我会感谢上帝的。但是现在，这些话已经无所谓了。"

　　"无所谓？你说什么呢？这当然是很重要的！瑞特，你确实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是不是？你一定放在心上的。梅兰妮说你是真的--"

　　"在她所知的范围里，她确实没说错。但是，斯嘉丽，你从来没想过最不朽的爱情也会被消磨殆尽吗？"

　　她无言以对地看着他，嘴张成了字母O的形状。

　　"我的爱情已经被耗尽了。"他接着说，"被艾希礼·威尔克斯，被你那不可救药的固执消磨光了，那份固执让你像牛头犬一样，自认为需要什么，就咬住不放……我的爱情已经被消磨殆尽了。"

　　"但是爱情是不会耗尽的啊！"

　　"你对艾希礼·威尔克斯的爱情就耗尽了。"

　　"但是我从来没真正爱过艾希礼！"

　　"那么你确实装得很像你爱他--直到今晚为止。如果你能静静听我说几分钟，不打断我，我就能向你解释清楚我的意思。不过上帝知道，我真不觉得有什么必要作解释。事实很清楚嘛。"

　　她坐下来，刺眼的煤气灯光落在她苍白而迷惑不解的脸上。

　　"你有没有想过，我对你的爱，已经达到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所能达到极限？我爱你，但是我不能让你知道。你对那些爱你的人太野蛮了，斯嘉丽。你接过他们的爱，在他们头顶挥舞，就像挥舞鞭子一样。"

　　她坐着，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她听着，等待着。

　　"很明显，我们俩很般配。同样明显，我是你熟悉的人中，唯一一个了解你的真面目之后，仍然爱你的男人--你冷酷、贪婪、毫无顾忌，和我一样。我爱你，所以我就来碰碰运气。我想你总会忘记艾希礼。"

　　"但是，"他耸耸肩，"我所知道的法子，全都试过了，全都不管用。我那么爱你，斯嘉丽。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本会对你爱得温柔体贴，用一个男人能给予一个女人的最多的爱。"

　　"然后我们有了邦妮，我觉得一切都还有希望。我喜欢把邦妮当作你，好像你又成了一个小姑娘，没有被战争和贫困折磨过。她那么像你，那么任性、勇敢、欢乐、情绪高昂，而且我可以宠她、娇惯她--就像我原本想宠你一样。但是她又不像你--她爱我。我可以把你不要的爱拿去给她，这真是上帝的恩赐……当她走了，她就把一切都带走了。"

　　斯嘉丽突然为他感到很难过，她本来又悲伤，又对他话里的意思感到恐惧，而现在她难过得把她自己的悲伤和恐惧全都丢到一边去了。

　　"呃，亲爱的。"她走上前，希望他会张开双臂、把她拉过去抱在膝上，"亲爱的，我对不起你，但是我会全都补偿给你的！我们会过得很幸福，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彼此的真心了，而且--瑞特--看着我，瑞特！我们还能再生几个孩子--不像邦妮那样，但是--"

　　"谢谢你，不必了。"瑞特说道，就好像在谢绝一片面包，"我不会拿我的心作第三次冒险了。"

　　"瑞特，别这么说！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我已经告诉你，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亲爱的，你只是个孩子。你觉得只要说'对不起'，你过去多年的错误和造成的伤害就都能弥平，就能从心头抹掉，旧伤口里的毒也会被清除干净……把我的手绢拿去，斯嘉丽。在你这辈子的任何一个危机关头，我都没见你用过手绢。"

　　她擦擦眼睛，绝望地说：

　　"瑞特，如果你曾经那么爱过我，那么一定还会剩下点东西给我吧。"

　　"我发现只剩下两样东西，都是你最讨厌的东西--怜悯和某种古怪的慈悲。"

　　"那么--那么你是说，我把一切都毁了--你再也不爱我了？"

　　"对。"

　　"但是，"她顽固地继续说，就像一个孩子，觉得把愿望说出口，就能得到手，"但是我爱你！"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我要走了。你从玛利埃塔回来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了。"

　　"你要遗弃我？"

　　"别摆出一副弃妇模样，好像演戏似的，斯嘉丽，这角色不适合你。我看看，你不想离婚，甚至不愿分居？那也罢，我就时常回来一下，免得别人闲言碎语。"

　　"去它的闲言碎语！"她凶狠地说，"我要的是你。你要带我一起走！"

　　"不行。"他说，带着就此定论的语调。

　　她静静地看着他爬上楼梯，觉得她喉咙口的疼痛会把她憋死。

　　"我现在不去想了。"她冷酷地想着，一边祭起自己的老法宝，"我要是现在就想着失去他这件事，一定会发疯的。我明天再来想这件事。"

　　"但是，"她的心哭叫起来，把那法宝扔在一边，心里开始作痛，"--我不能让他走！一定会有什么办法的！"

　　"我现在不去想了。"她又说了一遍，这次是大声地说出来，她想要把痛苦扔在脑后，想要找什么东西来堵住涌出的痛苦。"我--嗯，我明天要回塔拉老家去。"这样她的情绪稍微好转了一点。

　　以前，她曾经带着恐惧和失败回过一次塔拉，在那里的庇护下，她变得强壮起来，武装自己取得了胜利。她曾经做过一次的事，总有法子--上帝啊，求您了，让她能再来一次吧！

　　她扬起下巴，带着她那个民族永不言败的精神，就算那失败正面盯着他们的脸看，他们也不会言败。她能把瑞特弄回来。她知道她一定能，只要她看上了，没有哪个男人她得不到。

　　"我明天再来想这件事，到塔拉去想。那时我就能承受得住了。明天，我一定会想出个法子把他弄回来。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