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吃晚饭时，因为母亲不在，斯嘉丽代为照管一家的餐桌，但是她心中乱成一团，净想着她所听到的关于艾希礼和梅兰妮的那个可怕消息。她急切地盼望母亲从斯莱特里家回来，因为母亲不在身边，她觉得六神无主、孤孤单单。

　　当然，她并不想将自己心头那个沉重的秘密向母亲倾诉，因为艾伦如果知道了她的女儿想嫁给一个同别人订了婚的男人，一定会大吃一惊，而且会十分伤心。不过，她此刻正沉浸在她人生中的第一出悲剧中，非常需要母亲在身边安抚她。只要母亲在身边，斯嘉丽就有安全感，因为只要艾伦在，任何糟糕的事都会好起来。

　　一听到车道上有车轮发出的咯吱声，她立刻站起身来，接着又坐下，因为马车绕过屋子，走到后院去了。那不可能是艾伦，她是会在前门台阶旁下车的。

　　晚餐桌已收拾干净，杰拉尔德又开始他的讲演，但好像连他自己也不怎么开心，更不用说让他的听众开心。而且斯嘉丽心里已经被艾希礼的事搅得一团乱。

　　平日斯嘉丽很爱一家人晚餐后坐在这里的宁静时光；可是今晚她讨厌看到这场面，要不是害怕父亲大声责问，她早就溜走，穿过黑暗的大厅到艾伦的小办公室去，倒在旧沙发上痛痛快快地把悲伤都哭出来。

　　斯嘉丽想要到那里去，单独同艾伦在一起，这样她就能把头搁在母亲膝盖上，安心地哭一阵子。母亲怎么还不回来？

　　不久，传来车轮轧着碎石车道的尖锐响声，接着是艾伦柔和地低声打发走车夫，然后艾伦进屋来了。大家全都急忙抬头，看她快步走进来，她的裙箍摇摆着，脸色显得疲倦而悲伤。

　　"很抱歉回来得这么晚。"艾伦说，一面从下垂的肩头摘下格子花呢披巾，递给斯嘉丽，还顺手轻轻拍拍她的面颊。

　　杰拉尔德一见她进来便容光焕发，仿佛施了魔法。

　　"那娃娃受洗了？"他问。

　　"受了，然后死了，可怜的小东西。"艾伦回答说，"我本来担心埃米也会死，不过现在我想她能活下去。"

　　"唉，孩子死了倒好，可怜的没爹孩--"

　　"已经很晚了。咱们该做祈祷了。"艾伦不着痕迹地打断杰拉尔德的话，如果不是斯嘉丽很了解母亲，谁也不会注意到杰拉尔德的话被打断了。

　　斯嘉丽叹了口气，因为她实在很好奇。

　　艾伦在杰拉尔德拉开的椅子上坐下，这时四个声音一起袭来。

　　"妈，我那件新舞会裙的花边掉了，我想明天晚上在十二橡树庄园穿那件。帮我缝上好吗？"

　　"妈，斯嘉丽的新舞会裙比我的漂亮。我穿粉红的太难看了。不能让她穿我那件粉的，我穿她那件绿的吗？她穿粉的也没问题嘛。"

　　"妈，明天晚上我能参加舞会吗？我都13了--"

　　"奥哈拉太太，信不信由你，凯德·卡尔弗特今天上午在亚特兰大，他告诉了我查尔斯顿那边的消息，他说他们再也不会容忍北方佬的欺负了。"

　　面对这片喧闹，艾伦疲倦的嘴角露出微微一笑，作为妻子，她应该首先答丈夫的话。

　　"要是查尔斯顿那边的先生们都这样想，那么我敢肯定，咱们大家也很快就会这样想的。"她说。

　　"卡琳，不行，得到明年，亲爱的。你可以去参加烧烤餐会，请记住，你还可以一直呆到晚餐结束，但是要参加舞会，得到你14岁才行。"

　　"把你的衣服给我吧。斯嘉丽，做完祷告后，我就替你把花边缝上。"

　　"苏埃伦，我不喜欢你的口气。你那件粉红舞会裙很可爱，同你的肤色很相配，而斯嘉丽和她的裙子也相衬。不过，明晚你可以戴上我那条石榴石项链。"

　　"奥哈拉先生，现在给我讲讲，卡尔弗特先生说了查尔斯顿的什么事啊？"艾伦说。

　　杰拉尔德发布新闻时，嬷嬷把几个盘子放到女主人面前。艾伦努力地吃着，但斯嘉丽看得出她实在太累，根本没注意自己在吃什么。只不过嬷嬷毫不通融的脸色强迫她吃罢了。

　　盘子空了，可杰拉尔德的评论才发表了一半，他觉得那些北方佬要解放黑奴，可又不打算支付一分钱，简直就是小偷的行为，艾伦站起身来。

　　"咱们要做祷告了？"他不情不愿地问。

　　"是的。这么晚了--呀，都十点了。"时钟正好敲响了，钟声跟咳嗽似的细声细气。"卡琳早就该睡了。波克请把灯放下来，嬷嬷把我的祈祷书拿来。"

　　嬷嬷到餐具柜抽屉里摸出艾伦那本磨破了的祈祷书。波克踮着脚尖去够灯链上的环，他把灯慢慢放下，直到桌上一片明亮，天花板退入阴影。艾伦整理好裙摆，在地板上跪下，然后把打开的祈祷书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合握双手搁在书上。杰拉尔德跪在她旁边，斯嘉丽和苏埃伦也在桌子对面惯常的位子上跪下，把宽大的衬裙叠在膝盖下面，省得在硬地板上碰疼。卡琳年纪小，个子也小，没法好好跪在桌旁，因此就跪在一把椅子前面，胳膊肘搁在椅上。

　　艾伦闭上眼睛开始祷告，声音时高时低，像摇篮曲般安抚人心。

　　"圣母马利亚，上帝之母，现在及我们临终的时候，请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

　　虽然斯嘉丽正心痛如绞，两眼泪汪汪，但此时深切的宁静与和平仍然如往常一样降临到她身上。

　　她把头放在交握的双手上，这样母亲便无法看见她的脸，她的心思伤心地跑回到艾希礼身上。他真正爱的是她斯嘉丽，这种时候他怎么能打算娶梅兰妮呢？何况他也知道她有多爱他？他怎么能故意伤她的心呢？

　　接着，一个全新的、闪闪发光的念头突然出现在她脑海里，像颗彗星般掠过。

　　"呀，艾希礼并不知道我爱他！"

　　这件出乎意料的事令她大为震惊，她几乎出声地倒抽一口冷气。

　　"他怎么能知道呢？我在他面前总是装得那么拘谨，那么淑女模样，一副'别碰我'的神气，所以他大概觉得我一点也不在意他，只当他是普通朋友。对，所以他不向我开口！他觉得他的爱情是没有希望的。"

　　"他以为我爱上了布伦特，或斯图尔特，或凯德，于是伤透了心。他大概想，既然得不到我，同梅兰妮结婚也好，还能叫他家里高兴。可是，如果他知道我爱他--"

　　她易变的心情立刻从深深的沮丧转为激情洋溢的幸福。如果他知道她爱的是他，就会赶紧到她身边来。她只要--

　　"啊！"她满怀喜悦地想着，用手指戳着低垂的额头，"我真傻，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我得想个办法让他知道。他怎么能娶梅兰妮呢？"

　　她念完祷词后，苏埃伦和卡琳接着念她们的祷词，而她的心仍然飞快地转着这个美妙的新念头。

　　即使现在，也还不算太晚！艾希礼订婚的事还没有当众宣布呢！是的，还有很多时间！

　　如果艾希礼和梅兰妮之间没有爱情，只有很久以前许下的一个承诺，那他为什么不可能违背那个承诺，转而和她结婚呢？要是他知道她斯嘉丽爱他，他一定会这么做的。她必须想法让他知道。她一定要想出个办法来！然后--

　　斯嘉丽突然从美梦中惊醒过来，她忘了要回答祷词，她母亲正用责备的眼光看着她。

　　"圣母马利亚至诚。"母亲吟咏道。《圣母马利亚启应祷文》开始了，艾伦用柔和的女低音赞美圣母的美德，斯嘉丽就顺从地应答道："为我们祈祷吧。"

　　念过最后一句"阿门"，大家站起身来，身子都有点僵了，嬷嬷还是由丁娜和罗莎合力拉起来的。波克点燃一盏灯和三支蜡烛，高高举起灯盏，领着这一群人上楼去。艾伦挽着杰拉尔德的臂膀跟在他后面，女孩子们也各自端上自己的烛台，一个跟着一个上楼了。

　　斯嘉丽脱掉衣服、吹熄蜡烛时，她为明天所作的计划的各个细节都已妥妥帖帖。

　　首先，她要像杰拉尔德要求的那样，摆出"骄傲"的模样。她还要跟那里的每一个男人调情。这会让艾希礼痛苦，但也会让他更加渴望她。然后，她要设法单独同他呆几分钟，避开大伙儿。可是，如果艾希礼不主动，她就只好自己采取主动。

　　接着，她要让他发现，尽管那么多人爱慕她，她却爱他胜过任何人，这样他便又会高兴起来。她做梦也不会对他直说她爱他--那可不行！

　　她躺在床上，全身洒满幽暗的月光，她脑子里想象着明天的整个场景。她看见当他明白她真正爱着他时，脸上流露出惊喜表情，还听见他向她求婚的话。

　　自然，那时她必须说，她根本无法想象同一个已跟别的姑娘订婚的男人结婚，不过他会苦苦相求，最后她就让自己被他说服。于是他们决定当天下午私奔到琼斯博罗去，然后--

　　啊，明天晚上这个时候，她也许已经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夫人了！

　　接着，她的心头冒起一丝寒意。假如事情并非如此呢？假如艾希礼不求她跟他私奔呢？

　　"现在我不想那事。"她坚定地说，"要是我现在就这么想，那是叫自己不痛快。事情没理由不照我的心意发展--只要他爱我。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她仰起脸，那双暗色、带着黑眼圈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