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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色天花板高悬在我头顶,一个玻璃杯搁在身旁。他们不让我看见你,但我说这是我的权利。我说服了他们,他们为难地皱着眉,把你放在这儿。呵,终于能看着你啦。我感觉我骗了照片里的那个孩子。你根本不是个孩子,你只是一个蛋,一个浮在粉色酒精里的灰色的蛋,内里什么也看不清。早在他们判断前你就死去了,你根本没有活到长出指甲和皮肤,你从来就不曾拥有我以为你具有的那些无穷的财富。在我的意念中,你只是刚刚长出两只手、两只脚,刚刚形成类似躯体的东西,刚刚开始有一个小鼻子和两只细眼睛的脸的轮廓。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条可爱的小鱼。为了对这条小鱼的爱,我给自己设计了一场大磨难,承受了杀死自己的风险。我不会接受它。

  早先我为什么没有拿掉你呢?为什么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来让你残害我呢?我病了,看上去他们如临大敌。他们在我的左臂和右腕上扎针,连在针上的细管像蛇似的爬向输液瓶。护士手拿填衬棉站在一旁。医生和另一位大夫不时进来看看,他们互相交换几句话。我听不懂,但觉得凶多吉少。我多想看到我的朋友或你父亲来,当然更想我的父母。我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可除了那两个穿白大褂的外,再没有人来。其中一个是判我有罪的医生吗?刚才他发火了。他喊道:“加大一倍剂量!”什么剂量?疼痛、悲伤的剂量吗?我已经走出来了,莫非我还得再重来一遭吗?他又说:“快点,你没看见它快完了吗?”

  什么快完了?一根针、一个人、我的生命吗?只要你不愿它完结,生命是不会完结的。没有人在这儿死去。即使是你也不是死在这儿的。你早已死去,还不知道生命的滋味就死去了,不知道色彩、味道、气味、声音、感觉、思想。我感到很内疚,为你,也为我。我感到可耻。如果不能创生出另一些海鸥(它们也能创生出许许多多会飞的海鸥),那么如海鸥一样翱翔又有何意义呢?如果不能创生另一些孩子(他们也会创生许许多多贪玩的天真烂漫的孩子),那么像孩子一般嬉笑又有什么益处呢?你本应战斗,本应赢得胜利。而你早早地放弃了,早早地屈从了。你没有看透生活。一个人,怎么能被一两则童话、几个警告就吓退呢?你就像你的父亲:他安逸于上帝的荫庇之中,你也惬意于那个隐秘的世界。我们之中究竟是谁背离了生命?不是我。我太累了,双腿已麻木,眼皮老在往下耷,如黄蜂的嗡营一般,沉寂包围着我。可是,你瞧,我没有认输。瞧,我挺过来了。我们太不一样了。我不能睡去。我必须保持清醒,留着神。要是我在思索,也许就能支撑下去。

  你在那个玻璃杯里多久了?几小时?几天?几年?恐怕只几天,可在我看来像有几年了。我不能再让你留在玻璃杯里了。我必须为你找一个高贵一点的地方。可在何处呢?大概是木兰花树下。但是木兰花树太远了,它属于我的孩提时代。而今,已没有木兰花树了,就连我家也没有。我应当带你回家。可得在早晨才行。眼下夜色正浓,白晃晃的天花板也变黑了。天很冷。最好穿上你的大衣再出去。来吧,让我们走,我将带着你。我多喜欢抱你在怀里,孩子。可你太小了,我没法抱你在怀里。我可以把你握在掌心,这样就行了。只要风不把你吹走就行了。可是,有件事我闹不明白:一阵风就可以把你吹走,而你却这般沉重,教我走得趔趔趄趄。请把你的手伸给我,就像这样。好了。瞧啊,现在是你在牵着我、领着我啦。而此时你已不是一只蛋、一条小鱼了,你是个孩子!你已经长到我的膝盖那么高了。不,长到我的胸口。不,长到我的肩膀。不,你已长过我的肩膀了。你不再是个孩子,你是个男人了!一个有着强健而温柔的手指的男人。现在我多需要你,我已老态龙钟了。如果你不搀扶我,我连楼梯都下不去了。你还记得那些情景吗?我们小心翼翼生怕摔倒,互相搂抱着,一级一级地上上下下走过那楼梯。还记得你紧紧抓住我手边所有可抓的东西,气喘吁吁,而我张开双臂,紧跟在你后面的情景吗?还记得因为你不听我的劝告,我们吵起嘴来的那一天吗?后来我后悔了。我想请求你的宽恕,可我不能这样做。我搜寻着你的眸子,而你也在搜寻我的。突然一丝微笑浮现在你的嘴角,我就知道你已明白了。

  后来又怎么样呢?我的心不再清明,我的眼皮沉重如铅。这是昏睡还是死寂?我不能向昏睡、向死寂让步。助我保持清醒吧,告诉我,鼓动你的翅膀很艰难吗?他们都朝你射击吗?你还击了吗?蚁群里的他们压迫你了吗?你是向失望和狂怒屈服了,还是像一棵大树一样笔直不弯?你弄清欢乐、自由、美满、爱的存在了吗?我希望我的劝告有助于你。我希望你不会喊出那可怕的、亵渎神灵的话:“为什么生我?”我希望你确信它值得你经历磨难:以痛苦为代价,甚至以死亡为代价。我为自己以痛苦和死亡为代价把你从虚无中引出来深感自豪。天冷得要命,天花板是黑的。但我们在这儿,木兰花树在这儿。摘一朵花儿吧,我从来没摘到过,而你会摘到的。踮起脚尖,伸出你的手吧。对,就这样。你在哪儿?你就在这儿。你搀扶着我,你高高的个子,你是个男人。而眼下你不见了,只有一瓶酒精,里面浮着一团不曾想过要变成男人或女人的东西,一团我无力帮助它变成男人或女人的东西。为什么要变?你问我,为什么你要帮助我?为什么?因为生命存在着,孩子!当我说生命存在着的时候,寒冷消退了,我的梦魇散失了,我感到我就是生命。有一盏灯在亮着。我听见有声音在响起。有人在跑动,在绝望地哭泣着。然而,另外的地方有成千上万的孩子正在出生,还有成千上万未来孩子的母亲正在呱呱坠地:生命并不止于你或我。你死了。我恐怕也要死了。可这已无关紧要。因为生命并没有死去,它存在,生命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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