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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来了,我从没想到过他会来。那天晚上,一把钥匙在转动锁孔。我猜想那肯定是我的那位朋友,因为她通常会在晚饭前来看我。事实上,我已对她说了声你好,想象看见她提着小提包气喘吁吁走进门来的情景:原……谅……我……我……太…… 忙……了……我……给你……带 ……来了 ……一……小块……冻……肉……和……一些……水…果……明儿见。原来,我完全弄错了,进来的不是我的朋友,而是他。

  他一定是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的。我转过头去,看见他站在那儿,双唇紧闭,手里拿着一束鲜花。我明显感到肚子一阵剧痛。不是一般刀刺的感觉,而是一种剧痛。仿佛你害怕看见他,想躲在我的子宫后面寻求庇护,你用你的手抓我。顿时,我屏住呼吸,感到一阵寒气袭来,失去了知觉。难道你也感觉到了?这会伤害你吗?他一声不响站在那儿,紧闭着嘴,手里拿着鲜花。他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屈尊我们,像一个夜间行窃的贼?难道他不知道一个怀孕的女人应该避免突发的事端?“你来干什么?”我问他。他默默地把鲜花放在床上。我立刻把花拿开了,并且说把花放在床上会招来厄运,这等于是把花放在了死亡之床。我把它们放在床头柜上。他带来的是黄色的花束,很明显是被人采摘来的,并没有关心和诚意。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一个高个儿、黑色的身影投在白色的粉墙上。他一直都没有看我,而是在看贴在墙上的你的照片:那是张你两个月时、放大了四十倍的照片。你几乎可以认为他无法把目光从你的眼睛那儿移开,他愈是看你,他的头就愈是深陷在双肩里。后来,他用双手捂住了脸,眼泪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开始还很平静,没有声音,后来就泣不成声了。他甚至干脆坐在床沿上,以便哭得更为痛快。他的每一次呜咽,都会使床震颤起来。我担心这会使你感到不安。所以我对他说:“你在使床震动,这种震动糟糕透了。”他把手从脸上移开,用手巾擦干眼中的泪水,然后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来。那椅子正好放在你的照片下面。看见你们两人在一起,我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你的眼神坚定、神秘;他的目光闪烁不定,毫无神秘可言。接着他说:“它也是我的。”

  我勃然大怒,从床上站起来,对他大声吼起来,你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你是你自己。我对他说,我厌恶这种感情浮夸的言辞,这种无聊的措辞来自那些流行歌曲,我说我遵从医生的劝告,应该保持平静的心境。他跑到这儿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节省钱跑来杀死你,以避免一次流产?我甚至把那束花狠狠地在床头柜上敲击了三四次,直到花瓣脱落下来,像彩色的纸屑飘撒在空中。当我倒在枕头上时,我周身出了那么多汗,以致睡衣完全粘住了我的皮肤。我的腹部痛得非常厉害,几乎无法忍受。他一直没有动,埋着头低声对我说:“你怎么这样对待我?你怎么这样残酷?”接着他来了一段长长的独白,其意思不外是说我错了,你是属于他和我的。他对此想了很多,非常痛苦,两个月以来,他一直都在为了你折磨他自己,最终他还是理解了我的选择是崇高和正确的。孩子绝不应该流产,理由是一个孩子终归还是孩子,而不是物。以后的话更是充满了陈词滥调。我打断了他:“你无法使孩子怀在你的身体里,你无法使他在你身体里呆上九个月。”他的下巴拉长了,感到十分惊异:“我认为你想要他,所以你心甘情愿这么做。”

  接下来,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我开始哭了起来。你知道,我从不曾流过泪,我不愿意流泪,因为流泪是让人丢脸和让我厌恶的事情。但是,我愈是想阻止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它们愈是流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破碎了一样。我甚至只好试着去点燃一根纸烟。但是,根本就点不着,因为泪水完全把纸烟浸湿了。所以你的父亲离开了椅子,朝我走来,胆怯地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当时,他压低了嗓子说:“我去煮点咖啡。”然后向厨房走去。当他转来的时候,我已恢复了平静。但他却没有。他心事重重、小心翼翼地端着杯子,仿佛那是串珍贵的宝石似的。我喝下了咖啡,一直等着他离开。

  他没有离开,问我想吃什么。这时,我才想起我的朋友没有来,意识到是她把他送到这儿来的。于是,我把愤怒的情绪直接指向了她。她完全是那样一种人,这种人总认为能用蚁族社会的法则,用关于什么是正确和错误的专断概念来帮助你。什么耶稣,什么玛丽亚,什么约瑟。约瑟是何许人也?玛丽亚和她的独生子相处得很好。在全部宗教传说中,唯一可以被人接受的事情就是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那种美好关系,即那个关于单性生殖受精卵的巨大的谎言。为什么约瑟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他怀有什么善意?为了引导那个愚人,这样做是否太固执了,以致不能使人感动?难道剪断脐带就能让人弄明白整个胎盘已经裸露出来了吗?抑或这是为了挽回一个不负责任的姑娘的名声?这个姑娘在没有丈夫的情况下怀了孕。除非他像一个仆人刚好跟在她后面,否则她不会忘记他曾经让她流产这件事。

  我看着他跪在地板上捡起飘落在地上的花瓣,但对他却没有丝毫的同情。由于他的到来,这儿的一切都乱了套。他破坏了一种平衡,摧毁了一种共存的关系,即那种存在在你与我之间的关系。你看见一个陌生人濒临了,骤然出现在你与我之间,就仿佛有人给我们带来了一件我们并不需要的家具,打乱了居室的布局,挡住了光线,占据了空间,妨碍了行走。也许,如果一开始他就与我们在一起,他此刻的出现就不会显得那么反常,甚至会理所当然。我们本不应表示出任何别的迎接他到来的方式。但看到他如此卑屈——神不知,鬼不觉,怀着入侵者的那种不安,当我们两人想独自相处时,他却贸然闯入我们的生活之中。就像一些轻浮的人,尽管你既没有邀请他,也没有鼓励他,他还是坐到了你的桌子前——几乎有点令人恶心。我本应对他说:“请走开,我们不需要你,也不需要约瑟,不需要全能的上帝。我们并不需要一个父亲,不需要一个丈夫,你是一个多余的人,不受欢迎的人。”但我没有说出口。也许我没有说是因为我胆怯。我是一个这样的人:不知道该怎样打发走那些不请就自己来到我桌前的不速之客。也许,我之所以没有那样说,是因为我慢慢萌发了一种同情,一种理解和惋惜的感情。事实也许并非是他软弱和怯懦,谁能说出他也确实受了多少苦呢?谁能说出为了保持沉默他耗费了多少精力?谁能说出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迫使他捧着一束鲜花到这里来?世界上并没有通过单性繁殖而降生的人。那个刺破我卵膜的精子是他的,使你身体形成之初的细胞核,有一半是他的。我已经忘记了这一事实。我们正在为那唯一无人知晓的法则付出代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遇,彼此喜欢,彼此渴望,也许彼此相爱,此后不久,他们不再彼此相爱,不再彼此渴望,不再彼此喜欢,也许甚至希望永不再见。我已经找到了我一直都在寻找的东西,孩子:在男人和女人之间,人们称之为爱情的那种东西,实际上是一种季节。在它的盛期,这季节仿佛是一个枝壮叶茂的节日,但在它的淡季,它又是一派枯枝残叶的萧瑟。

  我让他留下来吃晚饭。我让他拧开古怪的香槟酒瓶 (当他进屋时,我不知道他把它藏在了什么地方)。我让他洗了个澡 (在浴室里,他一直都吹着口哨,仿佛一切都已得到平息 )。我同意他睡在这儿,睡在我们的床上。但是今天早晨,他刚一离开,我就有一种羞耻的感觉。此刻,我好像感到我已丧失了某种责任,我觉得我好像毁了你。让我们企望他不会再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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