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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童话故事,但我无论如何要讲给你听。

  从前,有一个对未来充满了信心的小姑娘。每个人都教导她要相信未来,让她坚信明天会更好:当牧师在教堂中诵吟赞美诗,颂扬天国的荣耀时,他对她说明天是美好的。在学校学的人类发展史也这样告诉她,人最初生活在洞穴中,然后居住在寒冷的屋子里,接着又生活在有供暖设备的房间中。姑娘的父亲也举出历史上的实例,让她相信明天会美好起来,并争辩说,强权终会被削弱。在很早的时候,牧师就使她失去了信仰。因为牧师所说的那种未来实际上是一种死亡,姑娘一点也没有兴趣生活在那座奢侈的、死后被称为天国的殿堂中。后来,在一个冬天,她的双手和双脚都生了冻疮,学校也使她失去了信仰。要相信人类从洞穴到供暖设备是一种进步,那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除非她的房子里没有安装这种供暖设施。

  不管怎么说,她只是对她父亲一直保持着一种盲目的信仰。她父亲是个勇敢而坚强的人。二十年来,他始终都在与一些穿黑衣服的傲慢者作斗争。 每次当他们敲打他的脑袋,他都会勇敢而顽强地说:“明天肯定会更好。”那些年,发生了一次战争,那些穿黑衣服的傲慢者似乎将会赢得那场战争。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父亲也仍然会摇着头,勇敢而顽强地说:“明天肯定会更好。”

  姑娘之所以会相信他,是因为在六月的一个夜 晚看见了一件事。那天夜晚,那些傲慢的人被赶走了,仿佛战争已经结束,通向未来的道路又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但九月一到,那些傲慢者又与那些说着德语的新队伍打了回来,战争又再次爆发了。姑娘觉得她难以支撑下去。她问父亲该怎么办,她父亲回答说:“明天会好起来。”他向她说明,以使她相信明天不会遥远,因为他们不会再感到孤独,朋友即将到来,那些被称为盟国的友好军队不久就会抵达这里。第二天,被称为盟军的部队炮击了姑娘生活的城市,一颗炮弹正好掉在了她屋子的前面。姑娘完全给弄糊涂了:如果他们是朋友,那他们为何还要炮击她住的屋子呢?她的父亲回答说,很不幸,他们不得不这么做,但这并不能影响他们的友谊。为了更好地向她说明这一点,他只好对她说,他已带了两名发射炮弹的士兵到这间屋子里来。那些傲慢的人俘获了他们的“朋友”,但他们逃脱了。他父亲解释说,现在帮助他们是很必要的,因为明天是他们共同的目标。姑娘表示同意。为此她父亲冒着被烧死在广场的危险,把那两位朋友藏了起来,带东西给他们吃,并且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村庄。当时,她下定了决心,准备安顿下来等待那些会带来明天希望的军队。数周数月过去了,军队仍没有来。与此同时,很多人都在炮弹的轰击下备磨难甚至丧命。那令人倾慕的明天,似乎仅仅是一个梦中之梦。姑娘的父亲被捕了,遭受了毒打和拷问。姑娘去监狱看他,几乎没有认出他来,他受到的拷问和毒打由此可想而知。但即使在监狱中,在一次次严刑拷打之后,他也仍然说:“明天将会更好,一个没有耻辱的明天将会到来。”

  明天果真来了。那是八月的一个黎明。整个晚上,城市在恐怖的爆炸声中战栗。桥梁和街道被炸得稀烂,许多无辜的人被杀死了。但天一亮,像复活节的钟声那么嘹亮,盟军开进了城市。战士们看上去显得非常漂亮。他们整队前进,充满了欢歌笑语,仿佛是些穿制服的天使。人们跑上去欢迎他们,向他们抛撒着鲜花,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当时,姑娘的父亲已获得了自由,受到了人们特别的敬重和欢迎。他的眼睛中闪烁着一种信仰的光辉。接着,

  有个人跑过来要他到盟军的指挥部去,因为一些非常严重的事情发生了。他随即向指挥部跑去,他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在指挥部,一个男人正躺在地上哭泣,把脸埋在草地上。他看上去至少有三十岁,穿一件蓝色衣服。很明显,穿上这衣服是为了欢迎朋友的到来,因为在衣服的纽扣眼上还别着一朵又大又红的纸做的玫瑰花。在他前面,或者说在他上面,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天使,他两腿分开,肩上挎着一挺机关枪。姑娘的父亲俯身问那男人:“你做了什么?”男人只是一味地哭泣,抽噎得愈来愈厉害,口中反复哭喊着:“妈妈,妈妈,妈妈。”

  人们要求姑娘的父亲去与盟军司令会话。当司令接见他时,那位司令官抬起了他那张冷峻的面 孔,这面孔由于长有一撮红胡子而增色不少。他手中摇晃着一根马鞭,问道:“你是被推选出来的人民代表吗?”姑娘的父亲说是。“那让我现在通知你,你们的人是用偷窃来欢迎我们的。那人是个贼。”姑娘的父亲问那人偷了什么,指挥官闷声闷气地说:“一个装满了粮食和文件的背包。”姑娘的父亲问里面装的是什么文件,指挥官说:“那位拥有背包的军士的休假证书。”姑娘的父亲又问证书是否已被追回,“是追回了,但已被撕坏!”指挥官压低了嗓门说道。姑娘的父亲说它也许可以补好。那粮食呢?已被追回了吗?“粮食已被吃光了!那是整整一天的军粮啊!”指挥官火了起来。姑娘父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回答说这的确是不允许的,作为一个人民代表,他理应过问此事,要使这个贼偿还那位军士的损失。当时,指挥官扬起马鞭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儿,对小姑娘的父亲说,在他的军队中窃贼是要被统统枪毙的。他命令姑娘的父亲出去。屋子外面,那个小偷仍把脸埋在草地上,哭喊着:“妈妈,妈妈,妈妈。”穿制服的天使站在他前面,双腿叉开,机关枪的枪管直伸伸地翘向前方,那双腿粗短而多毛,机关枪瞄准了那男人的后脑勺。当小姑娘从旁边走过时,她听到了一种金属的咔嗒声,那是拉开枪保险时所发出的声音。

  姑娘并不知道那贼是否被枪决了,但从那天起,她就对“明天”这个字眼产生了怀疑。因为从那天起,她对朋友产生了怀疑。而在她心目中,“明天”二字是与“朋友”这个词联系在一起的。英国军队来了过后是美国军队,大家都说美国人较友好,更亲切,那姑娘希望这是真的,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给人一种热情、幽默、爱开怀大笑的印象。但不久之后她就认识到,即使他们爱开怀大笑,富有幽默感,他们还是显得太强蛮、太腐败和太主人气十足了。令人向往的明天仅仅是一种新的恐惧。饥饿者总是一样。为了填饱肚子,一些女人出卖自己的肉体,另一些人靠给新来的主人洗衣服为生。每个阳台,每个院子,都悬挂着洗晒的制服、短袜和内衣,仿佛这些地方成了那些洗衣裳洗得最多的人炫耀自夸的场所。洗六双短袜,换一个美式面包;三件内衣,换一听猪肉罐头和牛肉罐头;一件制服,换两听猪肉罐头。

  姑娘的父亲决不允许他的妻子和女儿去碰这些肮脏的衣服。他认为不管怎么说明天终归是会更好的,我们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为了证明这一点,他邀了一些“朋友”来吃饭,用配给他的新鲜食物来款待他们。一天晚上,他甚至把金表都送给了他们,津津乐道地提起那些他曾经为了共同的目的而营救过的俘虏。朋友带走了金表,作为报答,主动提出让他们家为军队的士兵洗衣服。姑娘为此蒙受了莫大的耻辱。但饥饿是一头充满了诱惑的野兽。几天以后,她背着父亲,想了一阵子后,答应了洗衣服这件事。之后,他们带来了两个大包。一个装的是脏衣服,另一个装的是食物。装食物的那个包立刻就被打开了,她从里面拿出了三

  听猪肉和牛肉罐头、两条面包、一罐花生酱和一满瓶草莓果酱。另一个装脏衣服的包后来也被打开了。 当姑娘把它们浸泡在水里时,她心中油然涌起一种愤懑。原来,包里装的全是些肮脏不堪的衬裤。

  在洗别人衬裤的时候,我才认识到:我们不会有明天了,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了。我们总是被无数的许诺所欺骗,这些许诺仿佛一座被虚幻的安慰所照亮的沮丧的玫瑰园,是一种诱使我们平静而可怜的生活成为一种悲惨的慰藉。我的明天会由于你的原因而来临吗?我怀疑。千百年以来,人们仍在把孩子带到这个寄希望于明天的世界上来,期望明天,他们的孩子会过上比他们自己更好的生活。然而这种生活最多又只能达到一种可怜的可以提供供暖系统的程度。供暖设备在你感到寒冷时,它的确是一种可取的东西,但它却不能给你带来幸福,或维护你的尊严。即使有供暖系统,你也得忍受傲慢、折磨、敲诈和那个依然是谎言的明天。

  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虚无更糟,悲伤不应该导致恐惧,甚至不应该导致对死亡的恐惧。因为如果一个人死了,至少意味着他诞生过一次。我告诉过你诞生总是值得的,因为我们必须在沉默与空无之中选择其一。但孩子,难道那是合理的吗?对你来说,出生或者死在子宫里,或者出于饥饿偷了那个多毛腿士兵的配给口粮而被枪杀,这是合理的吗?你愈是长大,我就愈是感到恐惧。我起初萌生的那种欢乐之情如今几乎荡然无存。我已经失去坚定的信心去寻找生活真理的光辉。我的生命日益被困惑所缠绕。这困惑像潮水一样起伏,它的浪峰一会儿淹没你存在的岸边,一会儿又迅速退去,仅把废屑和碎渣留存下来。

  相信我,我并不是想让你失去信心,或者劝告你不要诞生。我仅仅想把我的责任和你区别开来,为你澄清你的责任。你依然有时间来考虑,或更确切地说有时间来反复考虑。就我本人而言,不管它是高峰还是低谷,我都欣然接受。但你呢,孩子?我已经问过你,是否你想看到一个女人被人推到一棵木兰树上?是否想看到那些巧克力像雨点一样被扔到那些并不需要它们的人身上?现在,我问你,是否你已经准备好了要去冒为别人洗内衣的危险?

  去冒发现明天实际上是昨天的危险?你,对我来说,每一个昨天都是明天,每一个明天又都是个需要去征服的东西。你仍然不理解现实社会的邪恶:世界变是变了,但却仍然保持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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