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日方圆值班。她赶到公司，远远地，看到程翰文从食堂里出来。见了她，又赶紧缩回到食堂里。

　　他这很明显的一躲，让方圆悲哀又郁闷。她难过地想：他们之间彻底完了。

　　可是她同时又很生气：我还没嫌你呢！你倒怕我了！

　　她决定暂时不理他，径直走向二楼办公室。

　　她其实没什么事。仓库有主管管着。捻线厂有厂长管着。储运部的人除了保安和食堂值班人员，全部放假。她完全可以不来。有什么紧急情况，大家会用电话联系。但她就是不愿给仓库主管任何打小报告的机会。虽然，她已是近三年的老员工，不仅主管物流中心，还兼管了总工会的副主席。明显，地位已经很稳固。但她就是不愿授人以柄。这是她的处事原则：宁愿我呸人，不能让人呸我！

　　一走进大大的办公室，那种百无聊赖、无所适从的寂寞和空虚感又再次向她袭来！办公室窗明几净。绿色的百叶窗帘都半开着，很恰当地透进些光来。使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显得格外清幽。这清幽和干净明亮让她无所适从。头脑里空空的。心里堵得很，直想哭。

　　平时这里有多热闹！人来人往。从上班到下班，始终响彻着打印机的打单声。现在，储运部的人都放假了。他们不在，打印机停了，她的心也空了。人也没劲了。

　　她倒情愿这个时候那个讨厌的仓库主管能跑到她面前来啰嗦啰嗦。

　　她这才想起她还没给同事和亲朋好友们拜年。

　　于是一个接一个地电话、短信。和家人的电话说得久些。特别是母亲，说着说着，就又转到了她的婚姻大事上来：“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带个男朋友回来啊？你的那些小学同学，结婚早的，小孩都上高中了。结婚迟的，小孩也已小学毕业。再不生，就怕将来孩子质量不好。这几年计划生育政策放松。你三姐看见别人都生二胎，也想生。结果孩子都快七个月了，检查出来患有脑积水！没办法，只好引掉。刚怀的时候，医生便建议她别生，说她前面刮宫太多，又没保养好，子宫已经萎缩。这环境对孩子成长不利，将来胎儿肯定发育慢。她不听，非要留着。只以为吃好点就没事。谁知还是不行！猛吃猛补，结果营养全跑到孩子脑袋里去了！孩子没生成，自个倒吃那样一场大苦，真是造孽啊！你现在眼看就年满三十五，再不结婚生小孩，将来老了靠哪个？你看你姊姊妹妹都有崽，就你没有！哪怕是给我生个外孙女也好啊！将来老了，你也有人关心。有了病疼，也有人照顾或看望……”

　　方圆连连点头：“好啦！我晓得了！我今年一定把自己嫁出去！您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绝的经？”

　　母亲说：“我满五十四岁才开始停经。停了一年多，又来了。直到五十六，才完全断了那恼人的月例……”母亲话到此，又不由担心地问：“你不会……就断了吧？你还没生养呢！”

　　方圆赶紧回答：“我没断！只是随便问问。我听说：有些女人三十七八就绝了经，有点担心，所以问问你。我想这应该有遗传……”

　　母亲没好气地打断她道：“不管有没有遗传！你都要找了！在过去，你这年龄都能当人家仗母娘。我是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姐已经十六，差两年我就能当仗母娘。你现在就算要晚婚，也不能这么晚！再晚下去，头发都白了！你看你三姐，外貌看上去牛高马大的，红皮瓜色，总像吃醉了酒似的精神头十足。哪晓得子宫竟不好！你就算没打过胎，子宫还好。但过得几年，头发肯定要白！白头发的女人生出来的崽肯定气血不足！那时，你要么自己硬生，要么就只有借人家肚子！借人家肚子你有那么多钱么？听说借一次至少要十万！你有这么多钱给人家，不如趁早自己生！你小弟说，你再不结婚生养，将来肯定会成为丁克一族！家里最会读书的人，竟成为丁克一族。早晓得这样，不如不让你读！你又不在乡里，我们能帮忙想办法。你远天远地，只能靠自己……你说，你这么大个人，就不能把眼睛瞪大点？读书那么会读，找老公却一点都不行！人家都以为你还在给人家当小三呢！我们听了此话，只能干着急！要是乡里有合意的，我们就帮你找了。可是乡里人成家都急迫。不像城里人，个个都慢悠悠的，恨不得玩到死！你这么大年纪，在乡里找相配的也确实难。只能你自个在城里想办法了。哪怕是嫁个离婚的、死老婆的，也好啊！总强过孤零零地过一世！”

　　父亲抢过电话也一顿说教：“小六，人过六十日保日！花到秋分时保时！女人的生育年龄，也就如这花一样：过了三十五，只能时保时了！你难道还想等到四十岁以后才生养？你看世上有几个女人过四十岁还生崽的？就算生得出，自个也好累！一是正常年龄过了，身体肯定吃不消。二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公公婆婆都年纪大，没办法帮你做家务、带细伢子了！你要么不上班。要上班，细伢子肯定要交给别人。请保姆，不放心。托付亲戚，你肯定也舍不得……只能自个带！自个带就会少一份收入。而且，男方若是收入不高，你们这把年纪了还有个这么大的细伢子，对细伢子成长也不利……”

　　父亲当一世生产队长，话总能说到点子上。他还没说得几句，方圆的眼泪就叭哒、叭哒地往下掉。她强抑着内心的悲痛与难过，哽哽咽咽地说：“好！我找！我今年一定把自个嫁出去！你们在家里那边也帮我留意一下……只要身体好，模样过得去，人聪明勤快，我就考虑！不再挑了！”

　　“你这样想最好！”父亲笑了。“你能这样转变，我心里欣慰。不瞒你说，有人说你是嫁不出。我说我的大学生崽怎么可能嫁不出？是心眼太高。还有，就是思想没转变过来。怕再受伤害，不想嫁。我跟你说——无论你多么不服男人，这世界还是男人为大。你一个女人，单打独斗会很困难。年轻时，你看不出。别人拿你做苦力，当宝耍，你还自以为是受重视！等你年纪大了，过了四十五，你就会晓得：那些上司是不是真的看重你的能力！女人的任务，主要还是生崽！上天给你们的作用，最主要也是生崽，好给世界留人种！要不然，老天爷就不会让你来到这世上，还让你好好活着。无论你官当得多大，钱赚得再多，你没生养过，就不算个完整的女人！人家也不会把你当正常女人看待！”

　　“你晓得我们男人最看重你们女人是什么时候？就是生崽的时候！你们女人平时无论多苦多累，我们都不当回事！都认为是理所应当。因为我们男人同样苦、同样累，甚至比你们女人更苦、更累！但当你们生崽的时候，我们就没法比了！就只能委托你们代劳了！所以这时候你们才是我们最重视、最尊重的时刻。无论生男生女，我们都会感激、怜惜。当然，受农村大环境影响，头胎生个男的会比女的更看重些。你娘前面为我生了六个女。我本来不打算生了，怕养不起。但你娘非要生，她觉得对不起我。别的女人都生了崽。她没生，就觉得不如人，非要生出个崽来给人家瞧瞧。后来，你小弟出世，我们就赶紧结了扎。我当时说，无论男女，都只这一个了。管他是七妹还是七弟，就到他为止了。她还真争气，真给我生出个带把儿的来……我跟你说，假如你小弟先出世，你肯定是没有了——你们中间至少三个是没有了！但你们却来到世上——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既然来到世上，就得有作用，得为这世上留人种！人只有在世上留下人种，才算没有白来！如果个个都学丁克族：你不留人种，我不留人种，这世上不要绝种了？”

　　“我怀疑那些所谓的丁克族其实是根本不行，有生理问题！要不然，都成家了干嘛不要崽？怕养不起？一只猫能养、一条狗能养，一个人养不起？自己有那大把时间花在吃喝玩乐上，能养个崽不起？我们农村人，光靠吃白米饭和蔬菜都能养大你们七个，还培养出你一个大学生。你们城市双职工，有那么好的社会福利，能养不起一个小孩？光低保都能养大一个人！”

　　“我看那些不愿生小孩的，不是生理有问题，就是没有社会责任心！没有责任心的人都很懒惰，所以不愿意养别人。这种人的家庭，迟早会散伙！你要是有点社会责任心，就赶紧给我找个男人生出个崽来！每天忙忙碌碌，只为了养活你一个，有意思吗？不生崽，不留后，最终没人会真正记得你！也没东西能证明你真到这世上来过！你做再多贡献也没用！你只有养了人，延续了血脉，才能表明：你到这世上来过。因为有你的血脉为证！”

　　父亲的话，让她更清醒地意识到：必须尽快找男人！不能再拖了。但同时她也倍感压力：这能做丈夫的男人，有那么容易一下子就能找到吗？

　　好在母亲的话让她稍微安心。她不用担心那么快就绝经了。

　　可是，医学研究表明26岁左右的女人生小孩最健康。自己都快36岁了，比科学健康年龄整整晚了十年！再不生，只怕真如母亲所说，只能生出歪瓜劣枣来！

　　所以——今年，必须把自己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