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我叫梵高

  很多年前,他在这座城市某个高楼的旋转餐厅。对,他以给用餐的人们画头像速写为生。只要我们去那里,总能遇见他。直到后来,我们像这座城市里许多的人们那样习惯于发现新的餐馆新的食物,慢慢地也就不再光顾那个旧餐厅了。

  那时我暗地里称他“梵高”,有时则改称“流浪艺术家”。虽然没有丝毫贬意,但除了那点神秘感外,心里隐约藏有那么一种对其“摇摆”人生莫名的担忧和同情。虽然这种担忧和同情像是来得没有理由。是因为那一头长而微卷的头发,倔强的胡须?还是那一高一低的灯芯绒裤脚,像是总不更换的高级灰的毛衣?抑或是那一脸茫然的神情?灯光下缓缓移动着的孤独的背影?

  记得那天我和女儿坐在旋转餐厅,也是一个烟雾蒙蒙的午后。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你好,这是我的名片。对,就是那个“梵高”。他的身体仿佛随着餐厅一起旋转,他把他唯一的一张名片递给每位刚刚落座的新顾客。画一张头像速写二十元。名片像连环画那么大,有微红的晨曦般的颜色,被塑封过,名片上只有简单的几行自我介绍,最后落款是:你的朋友,某某某。约摸过了两三分钟,他又会走过来,脚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地拿走放在你面前的名片。然后,在另一个桌上又悄悄响起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你好,这是我的名片。

  那个独坐男子对着一杯飘着嫩叶的茶杯,恹恹地别过头去。对此,“梵高”像是没看见似地继续前行。

  你好,这是我的名片。

  他的速写线条恣意,充满个性,让我想到克里姆特的作品。记得他曾给女儿画过一张的。那时女儿还小,说,妈妈,不像我。我说,等你长大了就会像的。

  傍晚的地铁口,人潮如涌。背影与背影相叠,在灯光下的墙头堆积出一个个疲惫而流动的影子。在地铁长长的过道,或许你难得再见过去年月那些裙裾飘飘、悠闲踱步的背影,一袭牛仔、T恤是地铁上的主打风景,脚步风风火火,色彩如车厢屏幕上鲜艳诱人的快餐广告。不知怎么,我有点怀念庞德的那首《在地铁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枝条上的朵朵花瓣。

  在地铁的转角,我看到一个全身涂成古铜色的着长衫的二胡演奏者,琴声悠扬仿佛飘落在过去年月的某个地方。比如,那个“梵高”的速写本上。我脑海中的“梵高”像是极度苍老疲惫,他面露土色,神情迷茫而悲凉。是的,我想象中像“梵高”这样的流浪艺术家远离主流艺术圈,另类,别扭,用脆弱的肉身触碰着生存的底线,在这个城市的地铁、公园、街角像鸟儿一样随处栖息。或许你也刚刚从一场马拉松式的谈判桌上撤离,那样的疲惫而又匆匆。你甚至来不及弯下腰或不屑于弯下腰,你远远地丢下几枚硬币,某个金属或陶瓷的器皿发出叮咚的声音。像是要从这叮咚声中找回自己平庸的生活中找不到的那点回声,你边走边想象着他们堪忧的前景,你的心头掠过一丝凄凉,一种隐约的担忧。你想象着他们像风一般摇摆的人生。那样的时刻,你以一种仿佛最慈悲最闲适的神情想着他们,或许同时还优越着内心的那个小自己。不是吗?

  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对,就在刚刚过去的2015年的新春,三月,一切像是欣欣然地睁开了眼。在一个瑜伽馆举办的主题晚会上,我意外地遇见了闪闪发光的“梵高”。是的,我印象中像冬日的雾霾天一般暗淡的“梵高”居然像苏醒的春日般出现在我面前。他朗诵着郭沫若的那首《天上的街市》: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我坐在他的边上得以看清他,他脸色红润,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憔悴邋遢。他的眼睛清澈,闪着光亮。神态清明又柔软,似不见我想象中的迷茫。一切迹象显示他很正常。

  我和他聊了起来。其实这些年他差不多还是这样过着的。除了他的头像速写从旋转餐厅转移到文人雅集外,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说我真佩服你的勤奋,他说他只是因为止不住的喜欢而画。他说有一次发烧在床头看到墙体因漏水而产生的水痕,一匹意象的马向他奔跑而来,他支撑着病体拿起了床头的速写本。

  他叙述着,一路感谢着许多人,他说:“我能有今天要感谢……”我知道“我能有今天”和“我能活到今天”是大不一样的。我明白,他在肯定着什么。这种肯定不像某些名片的定语那样的空洞虚假,看得出他是由衷地欣赏着自己。

  不知怎么地,我还想起了一个被朋友圈戏称为似梦非梦的朋友。说她似梦非梦是指她糊涂。糊涂的依据是她辞去了别人为之羡慕的职业。听说她后来开了花店,也有人说她开创了一个花香能量心理工作坊,这些也许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遇见了也像春日的“梵高”般生机勃勃的她。她眼角的皱纹像是岁月赐予她的最美丽的绸缎折叠成的花朵。她站在那里,笑容融化在阳光里。

  我还想起了一对老人,我的老师和师母。在我的印象中几十年来他们俩一直是那样的一种纯纯的微笑。那天我和同学去拜访他们,老师和师母无意中聊起“五七干校”那时候的事。对过去年代的那些荒唐和劫难,他们没有抱怨,没有愤怒,也没有空洞的点评,只是在静静的叙述中让我感受到一种宽容和反思的力量。

  某一天,我整理着杂物,想丢弃一点什么。比如抽屉里这一大堆名片。名片里的头衔像超市散装的黄豆般露出大大小小的脑袋,却也没有让我觉得印象深刻的。但我像是记得另一些名片,譬如,那些表情生动的面容。那些自由的,阳光的,单纯的……微笑。譬如“梵高”和像“梵高”一样在生命旅程中孤独又自由地穿行着的流浪艺术家们。我像是听到那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你好,这是我的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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