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咎盔甲整齐,端坐于马上,立在一处小小的山包上看着北辰的大军黑压压地惊天动地而来,明亮的眼睛里射出一股坚毅的神色。而她身后,东桤军的兵马也在跃跃欲试,人喊马嘶,急着与敌军一较高下了。
双方靠近之后,东桤未做任何准备,突然间击鼓进军,几百骑军马撒开四蹄,士兵们呐喊着向敌阵冲去。北辰也早有准备,身着铁甲的壮勇都挥动手中兵刃,准备来一场好战!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了怪异之处:东桤只有几百人马骑兵冲杀在前,随后竟然是几万步兵,以步兵对付铁甲骑兵,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北辰军大喜过望,纷纷拿出看家本事,要给东桤军点颜色看看了。
等东桤骑兵为头阵冲入北辰阵,步兵们也随后而来,双方混战一处之后,一阵尖锐的哨音,马下未着铠甲的步兵们突然脱下了罩在外面的黑色兵装,露出里面的衣衫来。
惊骇的是这些人都穿了黄色底上画着黑色条纹的衣服,自上而下包裹了整个身体,猛一打眼像极了老虎的斑纹。随即,阵中传来几声雄浑的虎啸,随之而来的还有森林之王特有的虎腥。顿时,北辰军的马匹们便炸了营。
人可以及时分辨出这些乃是假扮的装束,而马却没有这么聪明,一时看见这天敌的皮色,几万只森林之王在骑兵阵中窜来窜去,顿时骇破了胆子。北辰军的马匹十匹惊倒了八匹,剩下的也被同伴的恐惧嘶鸣吓坏了,于是,马上的人再也控制不了坐骑,拼命地拉扯缰绳,却拽不住惊马,任由它们驮着往来乱跑乱跳,很多扬起前蹄直立的马还把鞍上的人掀了下去,然后自顾跑去逃命了。
马匹乃是北辰军的命脉,靠的就是这些骁勇善战的灵物,而落马下来的北辰军手里的兵刃长而且笨重,并不适合在地上打斗,东桤那些坚盾短刃的步兵则灵活的多,进可攻退可守,就占据了上风。
而东桤的马匹在军营里时便一点一点接受了这些穿虎纹装的士兵,知道并非真虎,所以并不畏惧,东方咎自公冶长的传说里得来灵感,叫人弄来黄黑染料,把原来的兵装画好了虎纹,先是一个人穿着这样的衣服靠近马匹,虽然马也有些惊惧,倒没太疯狂。马夫们穿着虎纹衣给它们洗澡喂食,慢慢地这些有灵性的动物便知道这是真人假虎,又逐渐叫越来越多的人穿着这种衣服在军营里晃荡,战马便把这些人当作平常士兵一般了。
而北辰军的马匹乍一见便是满坡满眼的黄老虎,魂都被吓去天外了,哪里还顾得上打仗?又有白妖上山捉了几只真虎,那虎啸直入天际, 莫说南宫玉蟾,连久经沙场的北都垌和诡计多端的云崖子都没有见过这等场面,北辰军头阵里的骑兵们便天下大乱,北都垌一看情势不好,便传令收兵。
北辰军的所有步兵全部集中在阵后,只听闻前面人仰马翻乱做一团,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见鸣金,只道撤军,然而刚转过身来,阵后便响了一炮,一员威风凛凛的将军带了三万东桤的精锐骑兵自后切断北辰退路。迎面堵住了这些北都垌本来安排做得胜之后打扫战场的步军。烈马钢枪飞舞下,如同快刀切瓜一般,任你本事再高,想于平地对付马上之人也绝非轻而易举,许多北辰步兵甚至尚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叫斩做了两段,几万步军没用多久,眼看就已被杀了个窑净。
本来在人数上占据优势的北辰遭此两面夹击,已是军心大乱。东桤军并没有就此罢休,卧虎滩东西两侧还各埋伏了一万骑兵,听鼓击为号,趁此乱局开始骚扰闪击北辰阵营,一来让其无法自侧方逃窜,二来北辰避让时阵形难免撕开缺口。两部尖兵自两方探入,生生把敌阵分做了两段。而人数众多造成的战线过长此时又成为劣势,让北辰首尾难以相顾。北都垌的命令得不到及时的执行,整个卧虎滩看起来似乎已经被东桤抢先占据了优势。
而北辰既然能横扫四国,也就并非等闲之辈,伏兵之计不是仅有东桤会用,而是每个行军打仗的统帅都屡试不爽的计策。同样东桤也并非坚不可摧,相反,其弱点其实非常明显。对主帅的依赖性过强,超过了应有的尽忠和信任的标准,演化成了膜拜就是他们的软肋。所以,对付东桤军,只要拿住了东方咎,其余人就会不攻自破。而北都垌和云崖子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东方咎已经不再是昔日的少年君主,狂傲自负的脾性收敛了很多,再次开战以来,她极少率军冲杀在前,而是于阵后押营指挥为主,与其重伤之后的畏战心理也有很大原因。总之,今日的东方咎更加谨慎而以谋略为上,其个人的战场攻击力弱了很多。北辰的伏兵正是基于了这一点。跟东桤军所采取的方式一样,他们的伏军一样是自敌阵后方而来,最主要的手段,正是天曦在北辰营内看到的万刃车。
卧虎滩南边是一处苇荡,这些北辰兵恰是埋伏于此,听到北都垌发出的号令,便自隐身的地方出来,迅速集结围杀过来。而方向正对准了东方咎所处的土山上,本是呈一线过来,看准东方咎真身之后,开始呈半圆围拢,而正混战一处的北辰骑兵此时也略稳了一下阵脚,开始照原定计划,与万刃车阵遥相呼应,将阵圈合缝,把东方咎围在了里面。
东桤的几员勇将却被分开,虎形阵的步军来不及回撤,三处骑兵更是鞭长莫及。咎的身边只有孔任和侍卫队极少量的东桤军。咎并未慌张,因为所处地势高,看清围圈的薄弱处,带人纵马冲了过去,想自那里突围出去。不想却是越战敌军越多,
“人都集中到这边了,东边人少,咱们换个方向突围!”孔任在咎的左侧大叫,咎对他比划一个肯定的手势,带人调转方向,又重新寻找突破口。
可是换个方向依然如此,北辰军并没有如此前所见一般减少。而是如前番一样愈战愈多,一连换了几个方向皆是这般,咎的额头上就有汗下来了。点燃的万刃车也轰隆隆的逐渐缩小了包围圈,已有不少的东桤军被撞被烧。这边的情势就危急起来。
窦广,韶知谦各领了部众按原定战略围歼北辰军,根本接应不及东方咎。虽然早知万刃车的厉害,可众人万没有想到北辰的计策同样高妙,甚至一点不输东方咎。就眼前局势来看,似乎有反败为胜的势头。
北都垌此计的主要谋行者云崖子却也没有想到,万刃车的施行运用他并非第一个,自有人早已摸得透此阵的奥妙所在。楚天曦跟着云中子到了卧虎滩,既不去关注战局战况,也不去注意被围的东方咎,而是提了轻功直奔阵中一架高杆而去。高杆之上有一方小小的平台,上立两名北辰军,四只手上有四色不同的旗子。自上而下看明被困之人自哪方突围,便挥动相应代表那个方阵的旗子,而本方的兵马便往那个方向聚集,这正是东方咎他们屡次难以突围的主因。此高杆正是万刃车阵的关键,被称为阵眼。而破阵的首要便是斩断阵眼,使其正为瞎阵,再破就容易了。
天曦到了高杆之下,抽出随身的剑,未及动手,就看到了极不愿意见到的人。
南宫玉蟾守在阵眼之下,带了多名武艺高强的兵丁扼守,防的就是有人毁掉它。天曦看了看他,知道多说无益,便拉开架势准备动武了。
“七公主。”
南宫玉蟾却一反常态,不再是阴阳怪气的强调,反倒是面容平静的看着天曦。只是头上手上的绷带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既然是各为其主,我想就没有多说的必要了。”天曦对于此人,任是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各为其主?如此说七公主是以——东方咎为主?”
“当年楚郊一战以后,我便已不再是七公主了。而于东桤,我既入后宫为妃,断没有二心的道理。”
“可那东方咎分明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南宫玉蟾听了天曦的话难掩失态,那言下之意,不仅是立场的归属,还明明白白的表示了情感的所向。
看着突然激动起来,白净的脸上涌起猩红的南宫玉蟾,楚天曦静了一下,竟然笑了起来。腥风血雨的战场上,嘶喊砍杀声惊天裂地,多少人生死悬于一线间,两个阵营借此甚至就能决定江山易主的时候,楚天曦,如污泥之中独立的一支白荷,竟然绽开这多少年无人敢问其项背的一张绝美娇颜,云淡风轻的笑了起来。
背负了百转千回的纠缠折磨,承着难以言喻的身伤心伤,这笑里,摒去了家国情恨,看淡了人世纠葛,把这满目的血流成河都不放在了眼里,
“江山世事这多少年的恩怨,不也就因为,她是个女人么?”
“我不管江山世事!我只问你!你究竟是什么迷了心窍!这十几年,你又她图了什么?!”
“世间情爱,不过为个投缘。一眼到心之下,计较了许多,就得不偿失了。至于所图,呵呵,”天曦的笑益发浓郁起来,
“我图她颜容绝美,天尊贵胄,文韬武略,权纵天下。不知道这个答案,南宫公子可满意?”
南公玉蟾哑口无言。看看天曦,又转去扫了一眼远处拼杀的汗尘满面血污遍身的东方咎,竟是失了神,不知想着什么。
云崖子发现了这边的异常,纵起身形,几下便跃了过来,
“你居然还有气力到这战场上来,为了你那个妖孽小情人竟是连命都不要了!”
说出来的话字字咬牙切齿,可见已经恨之入骨。话音未落,剑锋已经劈了出去,天曦见他凶狠,连忙集中精神,举剑来迎。二人十几个回合下来,毕竟身上伤口未愈,云崖子又是起了必杀之心,天曦渐渐就见手软。
云中子在远处凭内力挑翻几辆万刃车,天曦这边尚来不及救援。云崖子剑路一偏,直逼向天曦颈间的动脉处,眼看便是性命之忧。天曦眼一闭,便道不好。
随即,宝剑刺穿皮肉的声音,天曦却并未觉出痛感。睁开眼睛,云崖子的剑已从南宫玉蟾的颈间穿喉而过。南宫丢了手里的剑,手攥住尚露在皮外的剑身,双目几乎突出眼眶之外,口鼻里粘稠的血淌出来。最后一个动作,竟是努力地偏转头,去看天曦。
天曦也被这场面惊住,呆楞楞看着云崖子把剑抽出,南宫玉蟾直挺挺倒下去。口里的血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手足抽搐,慢慢僵直了身体。天曦绝没有想到南宫玉蟾舍命救了她,一时有点分神。而眼前的情势危机却是分秒必争,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天曦的剑与云崖子的剑几乎同时而动,只不过是相反的方向。楚天曦的剑自她手里飞出去,直扎高杆,劈开了那成人胳膊粗的巨大竹木,高杆便再难以承住上面平台上的两个人。随着“咔嚓”的声音断裂开来,平台上挥旗的人直落下来摔作了肉泥。阵眼就此而破!而同一刻,云崖子的剑刺入了天曦的腹间,直直的扎过去,深没剑柄。
云中子觉察的时候已经晚了,她腾空过来施救,天曦唇角已经有血流了下来。云崖子瞪了血红的双眼猛一抽手又把剑拔了出去,天曦身上的素衣顷刻间染得血红一片,捂了腹间的伤口,踉跄着抓住了过来护她的师父。
“二师姐果然还是对这徒儿爱之入骨,竟趟到这战局浑水里来了。”云崖子早对战局不再关心,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云中子身上。云中却并不看他,紧张着天曦的状况。
“曦儿,怎样?”天曦紧咬住下唇,摇了摇头示意没事,可是指缝间源源不断的鲜血涌出来。云中自知绝不可拖延,抬手就对上了云崖子,不说二话,剑剑下了狠手。
云崖子大概没有想到二师姐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这个自幼一起长大,惯来疼爱他的师姐虽则从头至尾未曾接受过他的感情,可也从不曾与他为难过。看来天曦在她的心里绝非等闲。她是真把这个徒弟当作女儿看的。伤了天曦,无异于伤了云中的心骨,让她再也难以容忍下去。云崖子的武功对于天曦只作平手,对着云中只能败下风。面上渐渐呈了土色,却还在嘴硬,
“二师姐今生不能有自己的子女,倒把别人的孩儿当了自己的,何苦呢?你跟大师姐又能有什么结果?”
“云崖,我与师姐的事,你不能理解,不能明白,我不强求你。可是你惹起祸端,生灵涂炭,便再没有原谅你的借口了。”
云崖子步步后退,
“你,你要杀我?”
额上的冷汗滴滴落下来,“你对得起师父么?师父临终叫你照顾我的!”
“师父若知道你到了今天这般丧心病狂,会亲手清理门户的!”
“你,你竟然要杀我?!二师姐,二师姐!”云崖子慌乱起来,叫云中有了片刻的心软。多年之前的情同手足浮现上来,手里的剑总难以狠心刺去,可转眼瞥见天曦,才让云中转又清醒。咬紧银牙对准了云崖子的要害刺下去,
“唔!”血又一次溅了出来,云崖子张了张嘴,似乎很想对云中子说些什么,可翕动许久,也只叫了一声“二师姐”出来,便訇然倒了下去。
云中顾不得再去凭吊回忆,上前抱了天曦要从这乱箭横飞的战场上撤了去。
万刃车阵早已破了,东桤重又拿了整个战局的主动,北辰且战且退,眼看已是大败无疑,咎带了人马指挥若定,死死拖住残军要将其彻底剿灭。
天曦软塌榻的靠在云中怀里,感觉到师父带了她要走,
“师……师父,等一下……等一下。”
“天曦,你伤的太重,我们要赶紧回去,今天本就不该叫你来的!”
“师父,我……我见一见她,叫我见一见她,她……她……”
天曦扯住云中的袖子,极是吃力的乞求着,云中心里不忍,抬头看准了东方咎的位置,便起身托着天曦纵了过去。
咎正在紧张的盯着战局,突然听见动静,一回头,便看见马下站着的云中子,怀里托着一身浓重血迹的楚天曦。眉头一紧,东方咎僵直了身体,不知该做何反应。
“咎……咎……”
天曦呼吸短促,慢慢的把手抬起来,朝着东方咎伸过去,细白如玉的修长手指早已糊满了血浆,有几滴挂在指缝间,似乎随时会滴落下去。
东方咎颊侧上肌肉咬紧,气息也急促起来,眼睛往一旁错了错,又忍不住望回去,望到那张恐怕此生再难以忘怀的面容上去。苍白憔悴的脸上水眸失掉了曾经的光彩,却又含了多少的期待和深情。咎居高而下凝视那目光,看着朝自己伸过来满是盼望的手。
马儿竟也像知道了什么,四蹄踏动,慢慢靠了过去。僵直的手臂缓缓的抬了抬,向着滴血的手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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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东方 云外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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