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绵绵意

  东方琳琅正于一屏宽大的绣架前绣着一副寒江独钓图,咎便匆匆进来了。到南边铺了石青金钱蟒靠背和坐褥的檀木椅上坐下,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宫女送了茶上来,咎端起来呷了一口,皱着眉头道:

  “怎么不是常喝的茶了?”

  “回万岁,这是新贡来的,南山翠。”

  “朕喝着不适口,还是换了惯旧的来。”

  “是。”

  东方琳琅听着她跟宫女琐言,并不开口,照旧专心她的绣针。

  “皇姊,王丞相执意要给我选妃,为何我的事情他偏如此急迫?”

  琳琅的手颤了一下,针便歪出了半丝去。

  “王丞相也算两朝重臣,再说咎儿也确实大了,总是这么着,不是长久之计,也让人笑话。”

  “笑话什么的?”

  “哪有做皇帝的人,天天宿在御书房的?”琳琅抬起头来,表情虽是淡淡笑着,却并非发自内心。

  “这——这又怎么了?”咎看见琳琅直视她,习惯性的低头,脸上那道疤让她时时觉得心虚,总有遮掩的细微动作。

  “不是还有皇姊这里么,我也没有总在御书房。”

  “呵呵,”东方琳琅把针插在绣布上,从绣架前边站了起来,

  “咎儿还是小孩儿性子。皇姊这里,怎么能和各宫比?等咎儿有了后妃,恐怕年余都记不起皇姊这里来了呢。”

  琳琅的口气,似是寡淡,又似是嘲怨,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意味。咎看着其义不明的皇姊,心里隐约有了奇怪的感觉。

  “再说,东方家还靠咎儿,沿袭血脉,承泽天恩,好让这东桤皇朝,能世世代代传继下去的。”

  这才是切实的问题,什么后妃,什么宫仪,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标服务的。而这一点,却是咎无论如何不可能解决的事情。东桤不若他国,皇室血脉向来单薄。哪怕有个宗亲的子嗣,只要他是东方子孙,咎总能名正言顺的扶植起来。即便他缺乏为君为帝的才能,咎也可以着意培养,不至于现在这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然而,无论是纵兵而外,还是明治于内,最后总要回到这件事情上边来。后宫未安,子嗣未继,虽然不至于动摇皇位,朝臣面前,总会难以应对。而且,东方一族的江山,多少祖先励精图治,呕心沥血才有今天,又怎么能轻易交到旁姓他人之手。

  以今日看来,东方血脉只余她与东方琳琅,若他日让皇姊的子嗣继位,无奈之下倒也未尝不可。但是,如是若此,起码有几十年的时间她要为这个问题思谋应对之策,并且,还会牵扯出一系列的问题,朝堂乱,后宫乱,最后难保不出差池。

  想到这里,咎本就沉郁的心情,更添了一丝烦乱。

  东方琳琅瞥一眼坐在那里失神的咎,不再多言。

  “皇姊,既如此,就由你来帮咎选吧。我让小路子把名折送过来,皇姊瞧着合适的,差他交与王丞相便是了。”

  咎无奈之下出此言。

  东方琳琅很是惊异,

  “我选?难道咎儿就不曾有个心仪的女子么?怎么还要皇姊帮你选妃的?”

  “心仪?哼!”咎的目光突然沉暗,

  “只怕心仪变作心煞!!朕去南书房了,选妃的事情皇姊与那王丞相斟酌了来,不要让他再来扰朕!”

  咎略带气忿的说完,如来时一般,又匆匆而去了。

  在王其勋不遗余力的奔忙下,京中四名朝臣家颇有艳名的女儿被选入宫中,立为妃嫔。分别为旻离宫颖妃、苇棠宫宛妃、湛露宫蔺妃和蕖伊宫宋妃。

  几个妃子先后入宫的时候,宫里按照惯例大摆宫宴,虽不能如大婚一般隆重,毕竟是咎初涉人事,自然要正式些。百官皆入宫庆贺,几位皇妃的本家更是看得无比郑重。正逢东方平驾崩的年丧刚过,禁锢了整整一年的百姓正好借此放松一下心怀,整个帝都为此张灯结彩,庙会、戏台,晚间燃烟花、挂明灯,说不尽的热闹非凡。

  偏偏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不见了他们少年天子的影子。东方咎躲到了后宫苍鹙山半山的一个石洞里。这里是东桤皇宫夏日储冰之所,常年寒冻。咎仰躺在一块如床榻一般巨大的冰块之上,嘴里叼着那个泥哨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吹着。大红绣金的吉服铺在半透明的冰块上,格外鲜亮夺目。

  刚才的宴席上,明明极度的厌烦之下,还要强颜欢笑的滋味确实不好。酒入愁肠,为何总会看见不想看见的影子?

  闭上眼睛,迷糊中,那一身嫁衣的人分明化作楚天曦,如皎月般的容颜,秋水样的深眸,唇边的一缕带着清冷气息的笑意,萦绕心头三年,如何轻易淡去?转眼间,却是长剑劈面刺来,东方咎猛然自冰上坐起,这寒冻里,额上竟然有冷汗落下。

  匆忙自冰床上翻身而下,疾步跑出洞来。咎立在苍鹙山半山之上,微喘着气,喉间是干涸的疼痛。俯视整个灯火通明,来往人潮不绝的皇宫。那繁华景色刺疼了眼,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至尊之位,现在竟是如此讽刺,这满目的喧闹里,寻不到一个想要的人,万民俯首下,却是无人处的不尽孤独。

  抬头望向天际,月色映入咎的眼眸,寂然无声而对。

  而同一挂玉轮之下,千里之外的楚宫,天曦自楚皇宫里出来,站在阶前等着灵儿捧上的夜衣。

  明亮月色拉长的身影,让她无意识的也仰起了头。不该想起那个人的。可是,不该想起便可以不想起么?若真是如此容易,却为何,七公主的脸上,已经许久没有了笑容。

  时间淡去了凛冽的锋芒,也许,一样会淡去相思。未来会有多少次在月下仰望,会有多少次记起不该记起的人,多少次被扰乱该有的平静,不可知。

  夜凉依旧如水,风掠过天曦的裙角,吹不散浓浓的愁思。

  东方琳琅正在宫宴上与百官们共贺,突然一个宫女急匆匆跑来,附在她耳边匆匆说了几句。琳琅脸色一僵,随即,便寻了一个借口出来,匆匆往未明宫而来。

  咎吃沉了酒,已经在外面吐了几次,留守屋子的宫女们早已收拾妥当,服侍她漱口净面过,含了丁香薄片清口。现在靠在琳琅卧房的贵妃椅上,喉间时时溢出沉涩的叹息。

  琳琅进房来,看见她如此形状,一时竟是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

  掀开香炉的盖子,焚了一把百合香进去。琳琅吩咐宫女送了一条浸了水的毛巾进来,便把所有人都支出去了。

  过去坐在咎的身边,细细擦拭她涨红的面颊。墨画一般细直的长眉却紧紧蹙起,睫毛轻轻抖动,在眼底投下一片轻淡的阴影,让人忍不住替她心揪。

  琳琅突然停了动作,凝神间,伸出细长的手指,半试探着轻轻触上了咎润泽微启的薄唇。

  咎抿了一下唇角,却依旧没有睁眼,也没有避开的动作,琳琅的指尖停一下,沿着她的唇沿走过,慢慢的顺着鬓侧向上,整个掌心便贴在了咎的脸颊上。

  仿佛贪恋这肌肤相触地感觉,咎往琳琅的手里偏了偏头,似乎在索取更多的温柔。琳琅失神的望着她,屏住呼吸,慢慢的凑近了咎的面容。

  双唇相触的瞬间,温热的气息轻拂,东方咎感觉到唇间贴来的柔软,忍不住的轻抖,睁开眼,却是琳琅细腻白净的脸颊和小巧柔嫩的耳廓。看不到她的眼睛,不知这温柔源何而来。咎僵直着身体,不动不语。

  琳琅觉出了咎的紧张,却不见她闪避的动作。另一只手便也抬上来,径直环过咎的脖颈,整个身体倾向咎的怀里,脸上泛起红潮,吻也变得热切起来。

  咎的唇齿间有她刚才含着的丁香的味道,混合酒的醇香,让琳琅沉醉。借着酒意,她的情感愈发炽烈,好似埋藏已久的火种有了燃烧的条件,便是纵情的决绝,哪怕最后只剩焚后的余烬,也不舍这一刻的浓情。

  一直一直以来,东方琳琅从不敢轻易露出心思。这样不合常理有违人伦的事情让她觉得惶惑,然而情事从来不讲道理,它不会因为不应该便不存在和不发生。东方咎的温和依恋让她生了别样的心思出来,这是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年幼时候,她与东方哲一左一右牵了咎的手,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奔跑戏耍。虽然齐王妃从不让咎留在宫里过夜,却依然允许他们姐弟一处相伴。咎不似哲太子一般缄默沉郁,一口一个“姐姐”叫着,那皇室里少见的温暖亲情让琳琅每每对这年幼的堂弟生了亲密的感觉出来。父皇疑忌齐王父子,琳琅的心里暗暗不平,可也难说什么,渐渐成年的咎来宫里的次数慢慢少些,后来更是远赴边塞。琳琅心里的牵挂隐隐约约,却从来不能对人说。姐弟的身份阻住了琳琅,她无法将这日渐浓烈的感觉诉出,只能压回心底。

  而向来细腻的东方咎却好似并未察觉出什么,她的温柔体贴似乎永远是对于姐姐的依恋,而且竟然还要琳琅帮她选妃。

  多么可笑。

  琳琅看着王丞相送来的那些名折,心底的酸涩懊恼无可抑止的翻腾上来,让她难以忍受又不得不忍受。今夜从宫宴开始,她便一直有一股无名的烦躁,看着咎一样疲惫无奈的笑容,甚至有了深深的悔意。

  若她出言拦阻,或许,还能够再拖上些时日的吧?

  可是那又如何呢,早晚的事情。

  而现在,咎抛却那几个如花似玉的新妃,却偏偏在她这里深醉,琳琅无论如何再难以伪装维持长姊的矜持,不如,就此沉沦一次吧。

  琳琅已经整个靠在了咎的身上,手箍紧了她的颈,唇在她的唇上肆虐。她享受的闭着眼睛,将长久以来压抑的□释放的淋漓尽致。咎的身上是她渴望的味道,手上的触感是那么柔和细腻,这让她欲罢不能,那些繁缛的礼义道德完全抛诸脑后,只想贴近些再贴近些。

  而此刻的东方咎,睁开的眼睛里既没有情迷也不见混沌,平息最初的惊愕后,一个阴暗却清晰的念头浮进她的脑子,一点点变得强烈。她的失神并非因为琳琅的热情,而是,别有深意。

  在琳琅再有下一步动作之前,咎缓过了状态,不再僵硬木然,逐渐有了回应。而她的吻却不似琳琅的生涩急迫,而是细致绵长,手环住长姊柔软的腰身,慢慢的把她的热烈减缓下来,逐渐变作温柔的若即若离的亲昵……

  不着痕迹的避开琳琅的吻,咎把头埋进皇姊的怀中,喃喃几声,极是困乏的闭上了眼睛。而平缓了激情的东方琳琅,无比喜悦的拥紧了回应过她热情的人,享受着不曾奢望过的幸福。

  纳妃之夜依然留宿长公主的未明宫,咎的所作所为让所有的朝臣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自己似乎并不以此为忤,反而不动声色的照旧上她的朝,批她的奏折。妃也纳了,各宫也有了人,王丞相已经再没有了劝诫的借口。皇上喜欢睡在哪里那是他的自由,你总不能把闲事管到皇上的后宫里去吧?

  这日南书房里,咎把小路子送上来的茶细细的品过之后,看了看恭顺的立在一旁的贴身内侍,开口道:

  “小路子,你几岁开始在我身边的。”

  “回万岁,六岁就跟着您了。”

  “在齐王府的时候,你可曾清楚外面的事情?”

  “余暇时倒也能四处转转,皇上去卢兴堡那几年,小路子闲了常随林总管出府的。”

  咎点点头,“那么,市井间的事情,你是清楚的了?”

  “不知万岁要问哪些?”小路子疑惑。

  “不是要问什么,朕要你出宫去给朕弄些东西来。”把盖碗放在案上,咎说得很是平淡。

  “皇上想要的东西,交待下边去办就是了,谁敢说个不字呢?”

  咎撇一下嘴角,“那么容易的话,朕就不必跟你说了。”

  “是,是!皇上尽管吩咐,小路子一定尽心竭力去办。”

  “你去给朕弄几本书来。”

  “书?”小路子一时摸不着头脑,“哪里的书有咱们宫里的藏书楼多呀?”

  “朕要藏书楼没有的。”

  “什么书咱们没有呢?”

  “咳!”咎把手握个空拳,抵在嘴上咳了一声,“就是,那些个,杂史逸闻什么的。”

  咎的话说的颇是斟酌。

  “啊?”小路子迷惑的看着咎,依旧没明白她的意思,等看到咎的脸色有些尴尬的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

  “啊啊——小路子知道了!皇上是要——”表情竟有些促狭,

  “知道了就赶紧去弄吧,朕在藏书楼等着你。”咎说完便站起身来。

  “诶诶,好嘞!”小路子忙不迭点头,“万岁爷诶!您可终于要开窍了啊!那四宫娘娘自打进了宫,跟玻璃花瓶一样供在那儿,咋也说不过去啊!小路子这就去给您弄去!”

  说完,一溜烟跑出去了。

  当他扛了一个包满了咎要的东西的包袱匆匆跑回宫来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哎哟!”小路子叫了一声歪倒在地上,手里的东西也散了出来。

  仔细一看,是原来齐王府的管家林光林公公。咎登基以后,这大内总管就由张禾换成了林光,作为父亲身边多年的老随从,咎对于林公公还是颇为信任。

  “林公公好!”小路子慌忙爬起来,手忙脚乱的收拾地上的东西。

  “做什么慌慌张张的?”林公公口气有些不满,无意中扫见了小路子手里的东西,面上掠过一阵异色。

  “没,没事——”把那包袱重新系好,小路子一时也不敢跑开,站在一边垂首等着。

  “这是什么东西?”林光开口问他。

  本不想告知别人的,小路子知道让他出去弄这些书的事情咎肯定不会乐意他告诉别人,可是林公公跟他不一样,粗通些文墨,想必瞒也瞒不下去,只好嗫嚅道:

  “是……是皇上要,要看书……奴,奴才出去弄了几本……”

  “皇上?”林光的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是……是皇上……”

  “书给我看看。”

  “这——”小路子有些为难,手往后边背了背。

  “嗯?”林光一瞪眼,狠决的目光射出,吓得他连忙送了过去。

  林光检看了几本小路子弄来的书,无非那些淫词艳曲,野史秘闻,间或还夹杂几本春宫,小路子不识字,所以弄来的书他也不知道究竟到多么□的地步,他只知道皇上是为了新来的几宫娘娘才要这些东西看,肯定越明白越好。

  当林光手里拿着那本记录史上历代宫中断袖对食种种逸闻的杂书时,脸上已经变作青黑的颜色。思虑许久,还是把它扔回了书堆里。

  “赶紧滚吧!别再叫别人瞧见了!”

  “是!”小路子急忙把书包裹好,抱在怀里匆匆跑走了。

  林光立在原处,看着他跑远的背影,眼里是一股捉摸不定的神情。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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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用今天下午的时间看完了。情节什么的真的很不错呢。看的我也是心里微酸。在人物的内心描写上我觉得适当可以多写一点。希望还可以看到作者更多好看的文!加油!


    归何 作者

    回复 @帅帅: 谢谢!


  • 日出东方 云外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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