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德海姆
1931年10月 10日
思科史密斯:
埃尔斯卧床三天了,因为吗啡的作用神志不清,痛苦地大声呼喊着。很让人心神不宁和
苦恼。伊戈里特医生提醒我和J.不要误以为埃尔斯重新在音乐中找到了生存之乐就能获得
真正的健康,还不让V.A.在病床上工作。伊戈里特医生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以前每
遇到一个庸医我都将信将疑地觉得他们会费尽心思密谋用大价钱把我干掉。
我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这样说很残酷,但是当亨德里克早饭时来告诉我“今天不
行,罗伯特”的时候,我有一种几近解脱的感觉。昨晚一直在创作一曲有气势的大提琴快板,
由具有爆发力的三连音符引导。寂静被能折断脖子的捕鼠器的声音打断。记得教堂敲响了凌
晨三点的钟声。“我听到了一只猫头鹰,”哈克贝利·费恩说,“在远处,为死者呜呜地哀鸣;
还有一只夜鹰和一条狗在为某个将死的人嚎叫。”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接下来我才明
白,露西尔一大早正在窗户边上晾晒床单。她告诉我莫蒂·东特在楼下,准备好和我去远行。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没有。我的脸一下子僵住了,有一阵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我
嘟哝着说不想和莫蒂·东特去任何地方,我想睡觉,我还有工作要做。“但是上周您约好今
天开车出去的!”露西尔反对说。
我想起来了。我洗过脸,穿上干净衣服,又剃了胡子。让露西尔找男仆为我擦了皮鞋,
等等。楼下的早餐室里,平易近人的珠宝商人正在一边抽雪茄一边读《泰晤士报》。因为自
己没准时来,我向他道歉,他对我说:“不用着急。 ”“在我们要去的地方,没人会注意到我
们是早了还是晚了。”威廉斯夫人给我拿来了奶油鱼蛋饭,J.一阵风似的进来。她没忘记那
天是什么日子,送给我一束用一根黑色的丝带绑着的白玫瑰,微笑着,一如以前。
东特开着一辆 1927年产的紫红色皇家 41型布加迪车,一辆真正飞快的家伙,思科史密
斯。跑起来风驰电掣,像个魔鬼——在碎石铺成的公路上能开到将近五十迈!——而且还自
夸说有一个汽车喇叭,东特动不动就摁。行程很无聊,景色却很好。越靠近前线,乡村自然
被破坏得越厉害。出了卢斯拉,地面上留有弹坑的伤痕,战壕纵横交错,遍布着被烧得寸草
不生的小块田地。有几处还矗立着为数不多的树,你要是摸摸它们,只是毫无生气的木炭而
已。地上的一串绿色不像是自然再生的,更像是大自然的霉病。在马达的隆隆声里,东特大
声喊着说农民们因为担心还有没爆炸的炮弹而不敢开垦田地。人们只要路过此地就会想起在
这块土地上曾经汇集过多少人。任何时候,都会有冲锋的命令,步兵从土里冒出来,掉落一
身被炸成炮灰的尘土。停战日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却好像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佐内贝克
是一个在废墟上修了一半的摇摇欲坠的村子,也是第53旅第11埃塞克斯分队的墓地所在地,
国殇纪念坟场管理委员会的人告诉我说这块墓地是我哥哥最有可能被掩埋安息的地方。7月
31日艾德里安在冲锋的时候死在墨西拿桥上,正是在战事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东特把我放
在大门口,并祝我好运。他很圆滑地告诉我他在附近有生意——我们肯定离最近的珠宝商店
离这儿有五十英里——让我独自开始自己堂吉诃德式的探险。一个患了肺痨,当过兵的人在
不照料他那块可怜的蔬菜地时把守大门。他还兼做坟场管理员——疑似是自己任命的——他
冲我晃着以“维护”的名义设的一个捐款箱。我丢了一法郎进去,这个家伙操着还过得去的
英文问我是否在找某个具体的人,好像他已经对整个墓地的情况都了然于胸。我写下哥哥的
名字,但是高卢人的嘴角耷拉下来,意思是说:“我的问题我负责,你的你负责,这个是你
的。”
我总是感觉能发现哪一座无名墓碑是艾德里安的。闪光的碑文、点头的喜鹊,或仅仅靠
音乐指引我到正确的地方。当然是十足的蠢蛋想法。数不尽的墓碑,都一样,像在游行一样
排着队。周围长满了一束束的荆棘。空气很闷,好像天空把我们都密封起来了。走在一排排
墓碑间的过道里,我搜索着 F打头的。海底捞针,但是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陆军部会犯
错——如果战争的第一个牺牲品是真相,那么它第二个牺牲品是办事效率。结果,没有任何
叫弗罗比舍的人安息在那块佛兰德斯(注:中世纪欧洲的伯爵领地,包括现比利时的东佛兰
德省和西佛兰德省以及法国北部部分地区。)的土地上。最接近的上面写着“弗洛姆斯,B.W.,
二等兵 2389第 18(东区) ”,于是我把J.的白玫瑰花放在他的墓碑上。谁知道呢?弗洛姆斯
在一个疲倦的傍晚可能向艾德里安借过火,或是当弹如雨下时和艾德里安一起蜷缩着,或者
分享过鲍威尔牛肉汁。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傻瓜,我了解自己。
人们在上大学的时候会碰到奥尔福德这样的小丑,带着一副权利被剥夺了的样子,好像
他还没有表现勇气的机会战争就结束了。其他人(突然想到菲吉斯)承认他们因为 1918年
以前没有到服兵役的年龄而感到庆幸,但也因为自己的庆幸感到有些羞愧。我曾经常常跟你
说关于在我传奇般的哥哥影子里的事——每一次的责难开始都是“艾德里安以前从来
不……”或是“如果你哥哥现在在这儿,他会……”。我变得开始讨厌听到他的名字。在我
被强制从弗罗比舍家族驱逐之前的那段时间,听到的是“你真给艾德里安的名誉丢脸”。永
远不会原谅父母这件事。还记得上次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秋天下午我们在奥德利恩德最后
一次为他送行。艾德里安穿着制服,佩特紧紧拥抱着他。那些彩旗和欢呼的日子已经成了遥
远的记忆——后来听到宪兵队护送被征入伍的新兵去敦刻尔克阻止大逃亡。所有的那些艾德
里安们拥挤得就像塞进墓地里的沙丁鱼一样,遍布法国东部、比利时西部或更远。我们从一
副叫历史背景的牌里随意抽几张出来——我们这一代人抽到的是10、J和 Q;艾德里安那代
抽到的是3、4和5。仅此而已。
当然,“仅此而已”决不是最后的结果。艾德里安的信文还在耳边挥之不去。一个人可
以闭上眼睛,却关不上耳朵。衣服缝里的虱子噼噼啪啪的声音、老鼠疾步走的声音、骨头被
子弹打断的声音、机关枪突突的声音、远处爆炸的轰隆声、近处爆炸的闪光、炸飞的石头打
在铁皮头盔上的砰砰声、夏天里苍蝇飞过无人地带的嗡嗡声。后来又加上了马叫声、冻土的
断裂声、飞机的嗡嗡声、泥坑里推进的坦克、从乙醚的作用中清醒过来的截肢者、火焰喷射
器的喷射、刺刀咯吱咯吱刺进脖子里的声音。虽然被长久的寂静所打断,但欧洲音乐富有激
情而又充满残暴。
真的在想我哥哥是不是也既喜欢女孩也喜欢男孩,或者只有我才有这样的罪恶。在想他
死的时候是不是个独身主义者?想想这些士兵,躺在一起,蜷缩着,尚且活着;冷了,也就
死了。打扫了 B.W·弗洛姆斯的墓碑后回到门口。唉,我的任务注定将一无所获了。坟场管
理员正在搓绳子,什么也没说。莫蒂·东特非常准时地来接我,接着我们飞速返回文明世界,
哈。沿着一条绵延数英里的榆树林阴大道开,路过一个叫普尔卡佩莱还是什么的地方。东特
选择这条直路,就是为了把布加迪开到最大马力。一棵棵榆树变得模糊,仿佛永远重复出现
一样,像个转动的陀螺。指针接近了最高速,这时我们前面猛然跑出来一个疯女人般的东西
——撞在挡风玻璃上,从我们头顶上翻转着飞过去。我告诉你,心跳得真像中了枪一样。东
特踩了刹车,我们斜着冲向路的一侧,又到另一侧,轮胎发出尖叫,磨得发热的橡胶把空气
都烧焦了。永远的重复也没有了。我的牙使劲咬着舌头。刹车时如果布加迪开出那条路,我
们那天的旅程就结束了——如果我们的小命还没结束的话——也会连人带车和一棵榆树亲
密接触。车擦着地停了下来。我和东特跳下车往后跑——只见一只巨大的野鸡在拍打着折断
的翅膀。东特用梵文还是其他什么语言说了句复杂的骂人话,然后如释重负地说了声“哈”,
庆幸他杀死的不是一个杀了“什么东西”也会表示难过的一个“什么人”。我已经说不出话
了,只好用手帕沾着流血的舌头。我提议让这只可怜的鸟从痛苦中解脱。东特的回答是句谚
语,其中的荒谬可能一时还猜不透:“关于那些菜单上的内容,调味品不是应该关心的事情。 ”
他回去耐心地试着让布加迪再发动起来。我搞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走到那只野鸡前面,
这让它更加绝望地扇动翅膀。它胸部团花状的羽毛上布满了一层血和粪便。思科史密斯,它
像一个出生两天的小孩一样叫着。路边有一块我拳头大小的石头。我用它使劲砸向这只野鸡
的头。那让人不舒服——不像用枪打鸟,完全不一样。
用从路边摘的阔叶草的叶片尽量把血擦干净。东特已经把车发动起来了,我跳上车,我
们一路开到下一个村庄。就我目光所及,是一个没名字的地方,但是这里有一家破败的咖啡
店兼车库兼殡仪馆,一群不说话的本地人都住在这里。许多苍蝇在空气中盘旋,像吸了毒的
死亡天使。急刹车让布加迪的前轴发生了位移,所以M.D.(莫蒂·东特)停在这里让人检
查一下。我们在外面一处“广场”边坐着,实际上是一个不平坦的池塘底,泥巴地中间有一
块柱基,上面的东西很早以前为了做子弹给熔化了。一些脏兮兮的小孩穿过广场追着乡下唯
一一只肥母鸡——它飞到柱基上了。孩子们开始冲它扔石头。我纳闷鸡主人会在哪儿。我问
酒吧招待柱基上以前放的是谁。他说不知道,他生在南部。我的玻璃杯脏了,于是让他换一
个。他对此感到不高兴了,随即就不那么健谈了。
M.D.问我在佐内贝克坟场的情况。我并没有回答。血肉模糊的野鸡不断闪现在我的眼前。
我问M.D.他去哪儿了。“哦,你知道的,打点生意。”在布鲁日?我惊讶地问,很难想象一
个比利时钻石商在德国人的占领下还能生意兴隆。“老天,不是。”M.D.回答说,“约翰内斯
堡。我和妻子要出国,直到战事结束。”我恭维他有先见之明。他谦虚地解释说:“战火不是
毫无征兆地就燃起来的。它们开始是地面上的星星之火。战事逼近,一个聪明人会留意烟雾,
并准备撤离到附近的地方,就像埃尔斯和伊俄卡斯特。我担心的是下一场战争规模太大,所
有有像样饭店的地方都不会免遭破坏。”
他是不是非常确信又一场战争即将爆发?
“总会有一场战争即将爆发,罗伯特。它们永远不会彻底消失。是什么引发战争?权力
欲,人性的根本。暴力的威胁、对暴力的恐惧或者暴力本身是这种可怕的欲望的工具。在卧
室、厨房、工厂、工会、联盟和国家边界你都能看到这样的权力欲。听好了,记住它。国家
只不过是一个膨胀得很大的人性。证毕,国家是法律用暴力书写的实体。它以前是这样,也
永远是这样。战争,罗伯特,是人类两个永远的伙伴之一。
于是我问他另一个是什么?
“钻石。”一个穿着带血的围裙的屠夫跑过广场,孩子们散开了。接下来,他的麻烦就
是把母鸡从柱基上引下来。
国际联盟?想必国家除了战争也懂得法律?外交手段的情况呢?
“哦,外交, ”M.D.很内行地说,“它只是用拖把把战争溢出来的东西擦干净;让它的结
果合法化;让强大的国家有方法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一个较弱小的国家,同时保存它的舰队
和军队对抗更强大的对手。只有职业的外交官、十足的傻瓜和女人们认为外交是一种可长期
取代的战争。”
我争论说,用反证论法验证M.D.的观点,就是科学不断发明更有杀伤力的战争手段,
直到人类的破坏能力超出了我们的创造力,结果我们的文明会自动消亡。M.D.非常高兴地接
受了我的反对意见。“一点没错。我们的权力欲,我们的科学,还有那些让我们从类人猿进
化到野蛮人再到现代人的能力,这些同样也是这个世纪结束之前消灭“智人”(注:现代人
的学名。)的能力!你很有希望能亲眼目睹它的发生,你这个幸运的孩子。那将是一段多么
让人振奋的交响乐式的高潮啊,对吧?”
屠夫来向酒吧招待借梯子。得就此打住了。眼睛都睁不开了。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10月 21日
思科史密斯:
卧床两周之后,埃尔斯明天应该能下床站立了。即使是对我最坏的敌人,我也不希望他
得梅毒。反正,也只有一两个而已。梅毒病人腐烂得越来越厉害,像果园边腐烂的水果。伊
戈里特医生每隔一天就来一趟,但也开不出什么药,除了不断加大吗啡的剂量。V.A.讨厌用
吗啡,因为它会破坏他的音乐。
J.很容易失去勇气。一些夜晚,她只是牢牢地抓住我,好像我是她的救生圈,而她就要
被淹死。我为这个女人难过,但对她的身体感兴趣,而不是她的麻烦。说实话,对身体的兴
趣也是过去式了。
过去的两个星期都在音乐室里度过,把我一年里的作品片段修改成一部“重叠的独奏构
成的六重奏”:钢琴、单簧管、大提琴、长笛、双簧管和小提琴,每个都有自己的调式、音
节和音色的表达方式。在第一部分,每段独奏都被它后面的一段打断;在第二部分,每段被
打断的独奏都按顺序再次开始。革命性还是小花招?完成了才知道,那时候知道也太晚了,
但是这是我醒来后想起的第一件事,也是我睡着前想着的最后一件事,即使J.在我床上也
是如此。她应该能明白,艺术家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
第二天
和V.A.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今天早上作曲的时候,他口述了一段《托卡塔》(注:键盘
乐曲。)风格的练习曲,听起来非常熟悉,接着我想起来了,这是我自己那首《孟人的天使》
的副歌部分!如果埃尔斯希望我听不出,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我直接跟他说了——这是我
的音乐。他换了种腔调:“你什么意思,你的音乐?弗罗比舍,你长大的时候会发现所有的
作曲家都从他们的环境中汲取灵感。你就是我的环境里众多组成部分之一,另一份不错的报
酬,我可能还得多说一句,每天都享受作曲方面高级音乐讲习班,和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音乐
天才往来。如果你对这些条件还不满意的话,亨德里克会开车送你到车站的。”天啊,跟那
个几周前我用轮椅推着去小木屋的那个人相比真是判若两人。那时候他还恳求我一直住到明
年春天。我问他想用谁来代替我。威廉斯夫人?园艺工人?伊娃?奈菲尔塔利?“噢,我肯
定特雷弗·麦克拉斯爵士会为我找到一个合适的男孩的。对了,我会登广告。你并不像你想
的那样不可或缺。好了,你想还是不想要你的工作了?”
找不到夺回阵地的办法,于是我说大脚趾疼,走了出去。V.A.在一边大声警告说:“如
果明早之前你的脚指头还没好,弗罗比舍,到伦敦去把它治好,而且别再回来。”有时候我
真想点一大堆该死的篝火,把这个老家伙扔进熊熊燃烧的火堆里去。
几天之后
还待在这里,J.之后来看我,编了一通谎话说什么埃尔斯太过高傲,他是多么看重我的
工作和艺术特质什么的,请我留下来,如果不是为了他也看在她的份上留下来。接受了这个
代理人的托词和橄榄枝,那晚我们的亲热几乎可以说是充满深情。冬天慢慢来了,靠我那点
可怜的积蓄,负担不起在欧洲历险的花销。如果我现在离开,得找一个愚蠢而且富有的女继
承人,而不是有点聪明的。有没突然想到什么人?还会给詹什寄一包东西,来增加我应急用
的钱。如果埃尔斯不会因为《骷髅天蛾》里用了我的想法和我分钱——自从华沙公演后正在
进行第二十场公开演出——我将来就只能被迫自己挣钱。我下决心再给 V.A.看自己的曲子
的时候一定要加倍小心。你要明白,自己的安身之所全靠老板的帮忙,这是让人讨厌的生活
方式。只有上帝知道仆人阶层是怎么忍受这些的。是不是弗罗比舍家的佣人们也必须要永远
像我一样保持缄默呢?我不知道。伊娃在瑞士过了夏天回来了。是啊,这位年轻女士说她是
伊娃,而且当然长得也非常像,但是三个月之前离开西德海姆的那个蛮横无理的丑小鸭回来
的时候变成了一只优雅的天鹅。她给妈妈帮忙,用药棉蘸着凉水为爸爸擦洗眼睑,还为他连
续读几个小时福楼拜(注:(1821-1880)法国小说家。)的作品,她对仆人也很客气,她甚
至还问我的六重奏进展的情况。肯定是什么把我赶出去而使出的新把戏。又过了七天,我开
始怀疑那个讨厌的E.(伊娃)可能已经死了并被埋了。很好,还要告诉你关于伊娃和我的
接吻礼(注:为表示基督之爱相互拥抱接吻或握手的礼仪。)故事,但是必须先给你提供点
故事背景。自从我来到涅尔比克,伊娃在布鲁日的“房东太太”范·德·未特夫人一直不断
地催促E.和J.让我去她家做客,这样她的五个女儿——E.的同学——就能跟一位真正的英
国绅士练习她们的英语了。范·德·未特先生,你记得的,是那个被说成是“爱湖”的流氓,
实际上是军火制造商和受人尊敬的市民栋梁等等的人。范·德·未特夫人属于那种既让人讨
厌又固执的女人,一句“他现在很忙”不会让她打消想要得到什么东西的念头。实际上,我
怀疑这样的既成事实是J.为了出气造成的——当女儿变成天鹅的时候,母亲却正在变成一
只又老又龌龊的乌鸦。
今天是约好在范·德·未特家吃饭的日子——五个女儿等距离排开,还有梅特和佩特。
我需要一套新的大提琴琴弦,而且得让埃尔斯看看如果没有我他是多么无助,这对他也没什
么坏处,于是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希望范·德·未特家雇佣的厨师的收入可以比得上
工厂老板的。十一点范·德·未特的车——一辆银色的梅赛德斯一奔驰,太感谢了——来到
西德海姆,他们的司机像是个大汗淋漓,没脖子的雪人,不会讲法语。他把我和E.送回布
鲁日。以前我们坐车的时候都冷冰冰的一句话不说,但那次却发现自己跟E.讲起了我在剑
桥的日子。E.警告我说范·德·未特家年纪最大的女儿,玛丽·露易丝已经下决心不惜任何
代价要跟一个英国人结婚,所以我必须非常小心地保住我的童子之身。
你希望那样吗?
在范·德·未特家的连栋房屋里,几个女孩被安排好站在楼梯上按年龄从小到大跟我打
招呼——还在想她们会不会突然唱起歌来,喔哟,思科史密斯,她们真唱开了,《绿袖》(注:
一首流传了四百多年的英格兰民谣,可能是保存至今的最古老的情歌之一。),用英语,甜腻
得让人感到矫情。接着范·德·未特女士捏了捏我的腮帮子,好像我是一个返家的离家出走
的浪子,严肃地对我说:“你好吗~~~?”被领进一间“会客室”——一间儿童室——坐在“问
题椅”上。那是个玩具箱。范·德·未特的女儿们像是九头蛇的头,分别叫玛丽·露易丝、
斯蒂芬妮、季诺碧、阿芳简,我忘记最后一个了。最小的九岁,最大的是前面提到的玛丽·露
易丝,她比伊娃大一岁。所有的女孩都有一种根本不该有的自信。小肥猪们的屁股把长沙发
坐得都陷下去了。夫人开始提问的时候,侍女拿来了柠檬汁。“伊娃告诉我们,在剑桥,你
们家人的关系十分密切,弗罗比舍先生?”朝伊娃的方向扫了一眼;她做了一个嘲讽加迷惑
的鬼脸。我忍住笑,承认最终税册(注:指英国 1085至 1086年钦定的土地调查清册。)里
还有我家,而且佩特是一个有名的牧师。我千方百计想把话题岔开,避免讨论我是不是够格,
但最后还是又绕回来了。一刻钟以后,爆眼球的玛丽·露易丝感到母亲的准许后,认定我将
是他的白马王子。她问:“弗罗比舍先生,你跟贝克街上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很熟吗?”哟,
我想,或许今天并不一定是个糟糕的日子。一个会说反话的女孩一定有点深度,但是玛丽·露
易丝是认真的!一个天生的傻瓜。不熟悉,我回答道,我本人不认识福尔摩斯先生,但会看
到他和大卫·科波菲尔每周三在我所在的俱乐部打台球。饭厅里带花的壁纸上,有一幅巨大
的《最后的晚餐》复制画,午饭是用精美的德累斯顿(注:德国城市。)瓦罐盛着端上来的。
食物让人失望。干巴巴的鳟鱼,蒸成泥的绿叶菜,奶油蛋糕简直让人恶心,以为我又回到伦
敦吃饭了呢。女孩子们在我讲法语犯了小错的时候,像演奏滑奏声部一样窃笑——但她们令
人恐怖的英语听起来刺耳得难以忍受。范·德·未特夫人夏天也是在瑞士过的,不知疲倦地
向我描述玛丽·露易丝在伯尔尼是如何被斯拉克·乔斯基伯爵夫人或桑德姆斯塔德公爵夫人
称为“阿尔卑斯山之花”的。我连一句“正如您说的一样迷人”这样的礼貌辞令都挤不出来,
范·德·未特先生从办公室回来了。我问了一百个板球方面的问题,用这种奇怪的英国老式
规矩,比如“出局但在场上的人”和“在场上但出局的人”,来取悦他的女儿们。这个老爱
教训人的蠢蛋体积像个国王,一直忙着盘算下一次如何粗野地打断别人,从不好好听别人说
话。毫不遮掩地自夸。先说“叫我守旧但是……”或者“有人觉得我是一个势利眼,但是……”
伊娃冲我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说:“再想想当时你真觉得就这个笨蛋会威胁到我的名誉! ”
午饭后,太阳出来了,范·德·未特夫人宣布我们都应该去散步,带着贵客游览一下布
鲁日的风景。我使劲说已经受到了足够的礼遇,但不能那么轻易地脱身。大当家的说不去了
——有一大堆跟马特洪恩山(注:属于阿尔卑斯山脉,在瑞士和意大利交界处。)一样高的
单据要签字。希望他死于雪崩。侍女给女孩子们戴上帽子和手套后,叫来了马车,我坐着车
逛了一个接一个的教堂。正如可敬的老吉尔沃特所说,没有比别人用棍子指着,告诉你要崇
拜什么更让人烦的事情了。我几乎回忆不起来任何看过的地方的名字。大钟楼是观光的最后
一站,因为强忍着不打哈欠,我的下巴都疼了。范·德·未特夫人斜眼看了一下塔尖,宣布
她让我们这些小家伙们自己爬到那儿,她在广场对面的法式蛋糕店里等着。玛丽·露易丝比
她妈妈还沉,说让母亲独自等着不像淑女的作为。聪明人因为有哮喘病不能去,接着是如果
聪明人不去,那么等等等等,直到最后只剩下我和伊娃买了票上去。我付了钱,当面表明我
没有因为让人讨厌地浪费了一天工夫而怪她。我先去了。螺旋式的楼梯越往上越窄。在手边,
一根绳子穿过铁圈固定在墙上。脚必须摸索着走路。仅有的亮光是偶尔路过的窄窗户里透过
来的。能听到的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E.娇柔的呼吸,这让我想起了和她妈妈在一起的夜晚。
范·德·未特的女人们是六曲从不停止也不和谐的羽管键琴小快板,谢天谢地,终于摆脱了
她们。我自言自语,忘记了数楼梯。我的声音听起来像被关在放毯子的衣柜里。伊娃对我懒
懒地说一声:“是啊……”
来到一间通风的房间,里面有车轮大小的齿轮,是大钟的机械装置。绳子和钢索一直通
到天花板。一个杂务工在帆布折叠椅上打盹。他应该是检票的——在欧洲大陆一定要不断出
示门票——但是我们从他身边溜了过去,爬上最后一段木楼梯来到了观景台。三色的布鲁日
在脚下向远处延展开:橙色的房顶瓦、灰色的砖石、棕色的运河、马、汽车、骑自行车的人、
排成纵队的唱诗班男童、巫师帽样子的房顶、小路边绳子上洗好的衣物。寻找奥斯坦德,看
到了。阳光照射下,北海的一部分变成了波利尼西亚的深蓝色。海鸥在海浪里盘旋,我高兴
地看着它们,想起了尤因笔下的信天翁。伊娃说她看见了范·德·未特一家。还以为这话不
过是指她们长得丰腴,但是往她说的地方看去,真的是,在咖啡馆的桌子周围用彩色粉笔画
出的六个小圆点。E.把她的票叠成纸飞镖,扔过观景台的矮墙。风把它吹到远方,远到太阳
能把它点燃。如果杂物工醒来问她要票她会怎么办。“我会哭着说让这个讨厌的英国男孩偷
了。”于是我也把我的票叠成一枚纸飞镖,跟 E.说她没证据,然后也把它扔了出去。可是我
的飞镖飞不高,没多久就掉下去看不到。E.的性格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看她。她那种上等蛋
白石的可贵品质。“你要知道,我从不记得以前看到过爸爸像现在这样开心和有活力。 ”她说。
讨厌的范·德·未特一家却成就了一番同志情谊。我直接问她在瑞士发生了什么事。是
恋爱了,在一家孤儿院工作过,还是在一个有积雪的洞穴里有过一段奇遇?
好几次她都欲言又止。最后她说(红着脸!):“我在那里想念某一位我在六月认识的年
轻人。”
让你受惊了吧?想想我的感受!但是我还是你知道的那个绝对的绅士。我没有跟她调情,
而是说:“那你对这位年轻人的第一印象是?是不是也并不是完全一无是处啊?”
“有些地方不好。”我观察着她因为爬楼梯出的汗珠,她的嘴唇,还有上嘴唇细细的汗
毛。
“他是一个高大、黑皮肤、英俊、有音乐天赋的外国人?”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他的确是……高,是的;黑嘛是很黑;英俊嘛,不像他以为的那
么英俊,但是可以说他能引起注意;音乐天赋嘛,非常突出;外国人嘛,彻头彻尾。很奇怪
你竟然这么了解他!你是不是在他穿过‘爱湖’公园的时候也在偷偷监视他?”我止不住笑
出来。她也是。“罗伯特,我觉得……”她害羞地盯着我,“你很成熟。顺便问一句,我能叫
你罗伯特吗?”
我说是她该这样叫我的时候了。
“我的话不是……非常合适。你生气了吗?”
不,我说,没有。我感到惊讶。过奖了。至于生气,那可一点都没有。
“我曾对你表现得充满恶意。但是我现在希望能重新开始。”
我回答说,当然,我也很愿意这样。“自从我童年起,”伊娃转过头去,说,“我就把这
个露台看作是我自己的观景台,从《一千零一夜》上看到的。我常在放学后的这个时候上来。
你看,我是布鲁日的女王。它的公民是我的子民。范·德·未特一家是我的弄臣。我该砍了
他们的头。”她真是个有趣的小精灵。我热血沸腾,突然感到一股冲动想要给这位布鲁日的
女王一个长吻。
没往下发展。一队该死的美国游客从狭窄的门口涌了上来。我真是个傻瓜,装作不是和
伊娃一起的,在另一边看风景,竭力整理自己纷乱的情绪。杂物工来宣布观景台即将关闭的
时候,伊娃已经不在那儿了,像猫一样来去无踪。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啊。下楼梯的时候又忘
记数楼梯了。
在蛋糕店,伊娃正在帮最小的范·德·未特玩翻线游戏。范·德·未特夫人用酒水单当
扇子扇着,和玛丽·露易丝一起一边对路人的服饰款样评头论足,一边吃着“柏林球”蛋糕。
伊娃躲避着我的眼神。魔咒被打破了。含情脉脉的小母牛玛丽·露易丝一直看我。散步走回
范·德·未特家,哈利路亚,亨德里克开着考利车在那儿等着我。伊娃在门口跟我说了再见
——回头看见她在微笑。真美啊!那天傍晚珍贵而又温馨。在去涅尔比克的一路上,总是看
见伊娃的脸,迎风吹起的一两缕发丝掠过面庞。别因为嫉妒恨我,思科史密斯,你知道这是
怎么回事。
J.感觉到了我和伊娃间和解了,一点都不高兴。昨晚,我想象身下是E.而不是她妈妈,
几下过后高潮就来了,以前换成J.的时候要忙活好一阵。女人们能察觉出虚幻的背叛吗?
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的直觉出奇的准。她非常委婉地警告我:“我想让你明白一些事,
罗伯特。如果我发现你碰伊娃一指头,我会杀了你。”
“我想都不会想。”我撒谎说。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做梦都不会想。”她警告我。
不能就这样完了。“不管怎么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对你瘦长难看又让人讨厌的女儿感
兴趣呢?”她用鼻子哼了一声,跟伊娃在观景台上一模一样。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10月 24日
思科史密斯:
你究竟为什么不回信啊?听着,我是很感激你,但是你要是觉得我会呆呆地空等你的来
信,恐怕就大错特错了。这真可恨,跟我伪君子的父亲一样可恨。我能毁了他。他已经把我
毁了。预想世界末日的到来是人类最古老的消遣。东特是对的,比利时人真他妈该死,所有
的比利时人都该死。如果没有什么“勇敢的小比利时”,艾德里安可能还活着。应该把这个
矮人国变成一个巨大的可以划游艇的湖,把创立比利时的家伙的脚绑到密涅瓦(注:罗马神
话中掌管智慧、工艺和战争的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雅典娜。)身上一起丢到湖里去。
如果他浮起来就有罪。用一根炙热的拨火棍戳穿我父亲该死的眼睛!告诉我个人名。快啊,
就告诉我一个著名的比利时人。他的钱比罗特希尔德家族(注:欧洲著名银行世家,拥有十
九世纪欧洲最有影响的银行集团。)的还多,但是他还会再给我一个子儿吗?卑劣,真是太
卑劣了。取消了我的继承权,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一个子儿也不给我,这是人做的事吗?淹死
他也太便宜他了。恐怕东特是对的。战争永远不会停止,只是中间会暂停几年而已。我们想
要的是世界末日,所以恐怕最终的毁灭一定就是我们将会得到的。就是这样。如果你能帮我
用定音鼓、铙钹还有无数的小号把这些整理成音乐,那就太好了。用我自己的音乐让这个老
浑蛋得到惩罚。气死我了。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10月 29日
思科史密斯:
伊娃。因为她的名字是诱惑的同义词:是什么离男人的内心越来越近?因为眼睛是心灵
的窗口。因为我梦到自己蹑手蹑脚,得穿过天鹅绒的幕帘来到她的房间,进去,为她那么那
么那么温柔地哼唱一支曲子,她光着脚站在我的脚上,耳朵贴在我的心口,我们像提线木偶
一样跳着华尔兹。接吻后,她说:“你接吻的时候像条金鱼!”于是在月光照亮的镜子里,我
们相爱了,沉醉在我们的年轻和美貌之中。因为我的一生里,老于世故又愚蠢的女人们认为
她们应该会理解我,并为我疗伤,但是伊娃觉得我是个未知数,所以像你一样不慌不忙地探
寻我的秘密。因为她瘦得像个男孩子。因为她闻起来有杏仁和蓝草的味道。因为如果我笑她
要当一名埃及学家的梦想时,她会在桌子下面踢我的小腿。因为她让我考虑自己之外的事情。
因为即使她严肃的时候也是那么光彩夺目。因为她更喜欢读旅行见闻,胜过沃特·司各特爵
士(注:苏格兰小说家、诗人,历史小说和浪漫主义运动先驱。)的作品,喜欢比尔·梅耶
尔的音乐胜过莫扎特的,却分不出C大调和一个军士长的区别。因为我,只有我,就在笑意
挂上脸庞之前的那一瞬间能看到她的微笑。因为罗伯特国王不是一个出色的男人——他大多
数时间都被未上演的音乐占据了——但是别管怎样,她却对我展示她最迷人的微笑。因为我
们聆听过欧夜鹰的呜叫。因为她的笑声从她头顶的呼吸孔里喷出来,洒满整个早晨。因为像
我一样的男人没有权利拥有如此“美貌”的东西,但是她在这儿,在我心脏中这些隔音的心
室里。
诚挚的,
R.F.
* * *
布鲁日皇家酒店
1931年11月 6日
思科史密斯:
分道扬镳了。事情很麻烦,但是埃尔斯和我的关系在一天里彻底结束了。就在昨天晚上,
我们正在创作他野心勃勃的最后的作品的第二乐章。他宣布了我们创作的一种新方法:“弗
罗比舍,今天我想让你为我的严肃乐章想一些主旋律。E小调,有一些战事发生前夜的感觉。
一旦你想出了能够让我欣赏的东西,我会接手充分完善它。明白了吗?”
怎么会不明白。好像我一点都不懂似的。科学论文是共同署名的,是啊,而且一个作曲
家可能会和一位乐器演奏名手合作,来探讨哪些适合演奏,哪些不适合——像埃尔加和
W.H·里德——但是一部共同署名的交响乐作品?非常怀疑这个想法,非常明确地把这一点
告诉了V.A.。他不耐烦地发出啧啧的声音:“我没说‘共同署名’,孩子。你收集原始材料,
我按自己的看法进行加工。”这很难说服我。他责骂我说:“所有的大师都让他们的学生做这
件事。否则像巴赫这样的人怎么会每周都粗制滥造那么多弥撒曲?”
我反驳说,就我所知,我们生活在二十世纪这个时代。观众是花钱听那些名字印在曲目
单上的作曲家的作品的。他们不会仅仅为了雇罗伯特·弗罗斯特而付钱给维维安·埃尔斯。
“他们不会‘雇’你!他们想要的是我!你没好好听我说,弗罗比舍。你干的是用滑轮的体
力活,我谱曲、我改编、改进。”
用“滑轮”的活,就像我那曲《孟人的天使》中的慢板乐章,被拿枪顶着写进埃尔斯最
终的不朽作品里?一个人为了掩盖自己的剽窃行为可能会想尽各种办法,但是终究还是剽
窃,“剽窃?”埃尔斯保持声音低沉,但是握拐杖的指关节正越变越白。“过去这些日子——
那时你感激我能教你——你称我是当今欧洲活着的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也就是说,是世界
上最伟大的之一。像这样一位艺术家怎么可能需要从一个口述记录员那里‘剽窃’任何东西?
我可能还要提醒他一点,他自己甚至连特权阶层的大学里的学士学位都拿不到。你还不够饥
渴,孩子,这就是你的问题。你就是个模仿莫扎特的门德尔松(注:(1809-1847)德国作曲
家、指挥家和钢琴家。)。”
争夺战的赌注越来越大,像德国飞涨的物价,但是我天生就是那种不服软的人,于是我
坚持自己的看法:“我来告诉你你为什么需要剽窃!音乐白痴!”我告诉他《骷髅天蛾》中最
精彩的乐章是我写的。新作品的从容快板部分中,那些用对位法写成的精妙乐句也是我的作
品。我来比利时可不是为了给他做该死的苦工。
这个邪恶的老家伙抽起烟。以八六拍的节奏持续了十小节的沉默。踩灭了香烟。“不值
得对你耍性子太认真。实际上,有这种行为应该被辞退,但是那也是盛怒之下的做法。我不
会辞退你,而是想让你考虑考虑。考虑一下声誉。 ”埃尔斯一字一句地说开了,“声誉是最重
要的。我的声誉,除了年轻精力旺盛让我得了性病以外,都是无可非议的。而你的呢,被剥
夺了继承权,好投机而且破产的朋友,你已经声誉扫地了。你想离开西德海姆随时都可以。
但是要警告你,如果没经我同意就离开的话,乌拉尔以西、里斯本以东、那不勒斯以北和赫
尔辛基以南的所有的音乐界的人都会知道一个叫罗伯特·弗罗斯特的流氓强暴了半瞎的维维
安·埃尔斯的妻子,他深爱的妻子,是的,迷人的克罗姆林克夫人。她不会否认这件事的。
想象会有什么样的流言飞语吧!况且还是在埃尔斯帮了弗罗比舍那么多忙之后……这样,不
会有富有的资助人,不会有穷资助人,不会有演出季的组织者,不会有董事会,不会有父母,
如果他们的小宝贝露茜想学钢琴的话,所有人都不会跟你有任何瓜葛。”
这样看来V.A.是知道的。很可能几周前、几个月前就知道了。他根本不为所动:“你真
是个无知的笨蛋,弗罗比舍。伊俄卡斯特那么多红杏出墙的事都是很谨慎的,一直如此。任
何上层社会都有很多伤风败俗的事,否则你想他们凭什么保持他们的影响力?在公共领域,
声誉是最重要的,但在私人生活里不是。它会因为公共领域的一些做法而被废除。先被剥夺
继承权,随后从著名的酒店里逃单,最后一招是拖欠有教养的借钱者的账。伊俄卡斯特引诱
你是得到我同意的,你这个自大的蠢蛋。我要求你完成《骷髅天蛾》。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爱
玩乐、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但是伊俄卡斯特和我之间有你想象不到的神秘魔力。你只要威胁
到我们,她马上会跟你断绝恋情。你等着看吧。现在,走吧,明天带着完成的家庭作业回来。
我们就当这次你发脾气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正合我意。我需要考虑一下。
J.扮演了重要角色,调查我最近的情况。亨德里克不会讲英文,V.A.不可能独自完成调
查。她一定是喜欢邪恶的家伙——这也解释了她为什么会嫁给埃尔斯。E.在发生的这一切事
情中会站在什么立场我猜不出,因为昨天是周三,她在布鲁日的学校里。伊娃不可能知道我
和她妈妈的事,还对我表现出如此明显的爱意。确定吗?
下午独自走过荒凉的田地,气愤难平。我在一个被炸毁的小教堂的停柩门那里躲避冰雹。
想着E.,想着E.,想着E.。只有两件事是确定的:我宁愿吊死在西德海姆的旗杆上,一天
也不再让做寄生虫的主人继续抢劫我的才华;但是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E.。“这都会以悲剧
告终,弗罗比舍!”是的,有可能,私奔经常如此,但是我爱她,我真的爱她,而问题就出
在这儿。刚好在天黑之前回到庄园,在威廉斯夫人的厨房里吃了些冷了的肉。听说J.和她
的令人着迷的拥吻都留在布鲁日谈地产生意,那晚她不回来。亨德里克告诉我V.A.很早就
拿着收音机回屋休息了,而且说不要打扰他。这样最好。我在浴缸里好好泡了个澡,写了一
组结构缜密的音阶低音谱线。危机让我急忙跑进音乐的世界,那里没有东西会伤害我。我自
己也早休息了,锁上了门,用手提箱打包。早上四点自己醒来。外面有冻雾。想最后一次去
看看V.A.。我只穿着袜子没穿鞋,轻手轻脚地沿着寒冷的走廊走到埃尔斯的门口,哆嗦着,
小心地慢慢推开门,尽力不弄出一丝声响——亨德里克在隔壁房间睡觉。灯关着,但是借着
壁炉余火的光,我看到了埃尔斯,像大英博物馆里的木乃伊一样手脚伸展地平躺着。他的房
间散发出难闻的苦药味。轻轻走到他床边的柜子那儿。抽屉一点不滑顺,当我把它拉开的时
候,一瓶装乙醚的瓶子摇摇欲坠——刚好抓住了它。V.A.炫耀的卢格尔手枪用羚羊皮包着藏
在一件网眼背心里,旁边是一小盘子弹。它们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埃尔斯虚弱的脑袋近在
咫尺,但是他没醒。他的呼吸像一架破旧的手摇风琴在哮喘。感到一阵偷一把子弹的冲动,
于是我就拿了。
埃尔斯喉结上有一根蓝色的血管在跳动,我竭力压抑住要用铅笔刀割破它的无比强烈的
欲望。太可怕!不像是似曾经历的错觉,更像是从未见过的情景。杀人,除了战争时期,几
乎无人能有这样的体验。谋杀的音色是什么?别担心,我不是写信向你承认我杀了人。在我
创作六重奏的时候还要躲避追捕太麻烦了,而且穿着脏内衣被处以绞刑,一个人这样终结自
己的生涯也有失尊严。更糟糕的是,无情地杀死伊娃的父亲可能会让她彻底放弃对我的感情。
V.A.继续睡着,对所有的这一切全然不知,于是我把他的手枪放在兜里。我既然已经偷了子
弹,拿走这把卢格尔手枪也多少也符合逻辑。枪这个东西出奇的重,它靠着我的大腿奏出低
音部的乐符:它肯定杀过人,这支小巧的卢格尔手枪曾小试身手。我到底为什么拿走它?不
能告诉你。但是如果把枪口抵住你的耳朵,你听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探访的最后一站是
E.的空房间。躺在她的床上,轻轻抚摸她的衣服,你知道我对离别会有多感伤。在她的梳妆
台上留下了我这一生最短的一封信:“布鲁日的女王。你的观景台,你的时光。 ”回到我的房
间,我充满深情地跟那张四帷柱床道别,抬起了不好开的框格窗,想象自己能飞越结冰的房
顶。“飞”这个词差点让我说着了——一片瓦片滑落下来掉到下面砾石铺成的散步小路上摔
碎了。我俯下身去,心想随时都会有人大喊大叫,惊慌失措,但没人听见。借助那棵紫杉树
的帮忙,我到达了地面,然后穿过结霜的草场,一直有修剪好的灌木挡在我和佣人房之间。
我绕过房子前方,沿着“僧侣散步的那条路”走下去。来自大草原的东风吹过,很高兴穿上
了埃尔斯的羊皮袄。我听见得了关节炎的白杨树和冻僵了的树林里的欧夜鹰的声音;一只疯
狗,爪子踩在冰冻的砾石上。一股激动之情涌上太阳穴,还有些悲伤,为自己,为这一年发
生的事。路过了那间老木屋,走上通往布鲁日的路。希望能搭上一辆送奶的卡车或马车,但
是周围什么也没有。星星在霜冻的黎明前慢慢消失。一些农舍里点起了蜡烛,偶尔看到铁匠
铺里一张映红的脸,但是向北的路除了我在走,没有别人。
我这样想着,汽车的声音从我后面传来。我不会躲的,于是我停下来,面向它。前车灯
很耀眼,车停下来,发动机熄了火,一个熟悉的声音对我喊:“在这个该死的时候你不声不
响要去哪?”
东特夫人,不是别人,裹在一件黑色海豹皮大衣里。是不是埃尔斯家让她去抓逃跑的奴
隶?我也搞不懂,像个十足的傻瓜一样含糊不清地说:“噢,发生了事故! ”
撒了一个这样的谎把我逼入绝境,我暗暗骂自己,因为很明显我身体好的很,自己一个
人,走着,还带着我的手提旅行箱和小背包。“可真走运!”东特夫人在我茫然得不知所以时
兴致勃勃地为我打圆场,“朋友还是家人?”
我看见了救生艇:“朋友。 ”
“我告诉你,莫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警告过埃尔斯先生不要买考利车,真的!在情况危
急的时候是靠不住的。伊俄卡斯特也真傻,她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那么,上来!我的一
匹阿拉伯母马就在一小时前刚产下了两匹漂亮的小马驹,现在它们三个情况都非常好!我刚
才在回家的路上,但是我太兴奋了也睡不着,所以如果你没赶上布鲁日的联运列车,我就开
车把你送到奥斯坦德。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时候的路。那么,是什么样的事故?现在振作点,
罗伯特。在你掌握了所有的事实之前不要尽把事情往最坏处想。”
天亮之前到了布鲁日,路上撒了几个简单的谎。选择这家位于圣文西斯劳斯对面的高档
饭店是因为它的外观看起来像是一个书挡架,而且花盆里种着养得很好的小型枞树。从我房
间能遥望到西边的一条静静流淌的运河。现在,我的信写完了,我要睡一会儿再去钟楼。E.
可能在那里。如果不在,我会偷偷躲在她学校附近的一条弄堂里,在半路上截住她。如果她
没有在那里出现,可能有必要去拜访范·德·未特家。如果我的名声毁了,就会把自己装扮
成一个扫烟囱的人。如果我被人识破,就写一封长信。如果长信被截住了,就会有另一封在
她的梳妆台里等着她。我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诚挚的,
R.F.
附:谢谢你在来信中表达的不安之情,但是为什么要跟只鹅妈妈(注:1781年伦敦出
版的童谣集《鹅妈妈摇篮曲》假托的作者名。)一样婆婆妈妈呢?是的,我还好——除了跟
你讲的和V.A.争论引发的后果之外。实话告诉你,我好得很。任何创作任务,只要是我能
想出来的,我都无所不能。正在创作我一生中,别人无法企及的最好作品。钱包里还有钱,
在比利时第一银行还有更多。这提醒了我。如果奥托·詹什还是不肯让步,坚持用三十几尼
买蒙特的两件东西,告诉他去剥了他老妈的皮然后在盐里滚一下腌起来。看看希腊街上的这
个俄国人能吐出什么话来。
又附:最后一件让人意外的发现。回到西德海姆,在整理我的手提箱时,查看是不是有
东西滚落到床底下。在其中一条床腿下面发现垫着半本撕开了的书,是一个很久以前就不住
了的客人为了防止床摇晃而这样干的。可能是普鲁士军官,或是德彪西,谁知道呢?没太在
意,直到不一会儿书脊上露出了书的名字。非常脏的活,但是我把床抬起来,把用绳子装订
的书抽了出来。很确信——是《亚当·尤因的太平洋日记》。从缺的那页到最后。你会相信
吗?把半本书塞进了我的手提箱。很快就会读完。开心,将死的尤因永远看不到未来任何可
怕的事情。
* * *
布鲁日皇家酒店
1931年11月近月底
思科史密斯:
在我累倒之前我整晚整晚地创作《云图六重奏》,毫不夸张,没法停下来去睡觉。我的
头像是一个充满创意的罗马焰火筒。平生的音乐同时到来。我现在明白了,噪音和音乐之间
的界限是惯例。一个人可能超越任何惯例,只要他能够先想到这样做。夺取在音色和节奏之
间的这块岛屿,任何理论书上没有写到,但是它就在眼前。脑海中听到了乐器的声音,十分
清晰,所有的都像我希望的那样。它完成的时候,我身上就不会剩下什么了,我知道,但是
我出汗的手心里的这份入伍先令(注:1879年前,英国女王发给每个应征入伍的士兵的入
伍金一先令。)是点金石。像埃尔斯那样的人把他的那一份用漫长得让人生厌的一生一点一
点花掉了。我不会。从没有听到任何来自V.A.或者他与人通奸、身体有弹性、传奇式的妻
子。我猜他们认为我已经回到英格兰老家了。昨晚梦见我抓着下水管,从“西部帝国”大饭
店上掉下来。小提琴的音符,可怕的演奏失误——那是我的六重奏最后的音符。
我情况非常好。好得不得了!真希望我能让你看到这种光明。预言家看到耶和华就成了
瞎子。不聋,但却瞎了,你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还能够听见他。整天都在自言自语。一开
始是心不在焉地这样做,人的声音让我感到平静,但是现在很难停下来,所以我就任由自己
不停地说。不创作的时候散散步。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闲,现在能写一部布鲁日的米其林
导游手册。在更加贫穷的地方转转,不只在富人聚居的地方。在一扇破烂的窗子后面,一位
老妈妈正在照料一盆非洲紫苣苔。敲敲玻璃,请她和我相恋。她撅起了嘴,我想她不会说法
语,但我又试了一次。长着炮弹脑袋,一点下巴也没有的家伙出现在窗户边,激动地冲我大
声骂我和我的家人。
伊娃。每天我都会爬塔楼,一个音节一拍,反复吟唱着祈求幸运的歌:“今一天一今一
天一让一她一出一现一在一今一天。”还是没有,尽管我等到天黑。晴朗的日子,阴暗的日
子,恶劣的日子,下雨的日子,有雾的日子。落日像土耳其软糖(注:一种撒有糖粉的耐咀
嚼的糖果。)一样。夜幕慢慢降临,空气里是霜冻的刺骨寒气。伊娃在下面的一间教室,有
人看守着,她咬着铅笔,幻想着正和我在一起,我知道她是这么想的,而我,一边从慢慢剥
落的基督传教士画像中间往下看,一边幻想着正和她在一起。我做事已经更巧妙了。如果有
机会,我想用枪干掉那个该死的诈骗犯。埃尔斯永远也找不到代替弗罗比舍的人——《永恒
的轮回》将和他一起死去。那些范·德·未特家的人肯定把我写给在布鲁日的伊娃的第二封
信截下来了。我想混进她的学校,但是被一对拿着哨子和棍子,穿着制服的猪追赶了出来。
放学回家的时候尾随E.,但是白天的幕布很快就拉上了,她离开学校的时候天又冷又黑,
包裹在褐色的带帽子的披风里,周围围绕着范·德·未特家的女伴和同学。透过我的帽子和
围巾之间偷偷看她,等她的心感觉到我。一点也不好笑。
今天下着毛毛雨,我在人群中和伊娃擦肩而过时轻轻碰到了她的披风。E.没注意到我。
当我接近她的时候,响起了用踏板奏出的最大音量的主音,从腹股沟开始,在我的胸腔里回
荡,然后向上传到我眼睛后面的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紧张呢?可能明天吧,是的,明天,
肯定。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已经告诉过我她爱我。很快了,很快。
诚挚的,
R.F.
* * *
布鲁日皇家酒店
1931年11月 25日
思科史密斯:
从星期天鼻涕就流个不停,咳嗽得厉害,和我身上的遍体鳞伤也正好相配。几乎没出过
门,也不想出去。冰冷的雾气从运河里爬出来,让人的肺窒息,血管发冷。给我寄一个天然
橡胶做的热水袋,好吗?这里只有陶器做的。
早些时候饭店的经理来过了。像是个根本没长屁股的认真的企鹅。人们还以为他走路时
嘎吱嘎吱的声音是他那双漆革皮鞋发出的,但是在低地国家(注:指西欧的荷兰、比利时和
卢森堡三国。)人们永远不会明白原委。他来找我的真正原因是确信我是一个学建筑的有钱
学生,而不是某个靠不住的无赖或是没结清账就会不辞而别的毛头小伙。别管怎样,明天就
会到前台交上我的钱,因此必须要去趟银行了。这让这个家伙兴奋起来,他还希望我的学业
进展顺利。我向他保证会非常顺利。我没跟他说我是个作曲家,因为我再也无法面对那些痴
呆的询问:“你写哪一类的音乐?”“噢,我应该听说过你的吧?”“你是从哪儿得到音乐灵
感的?”
总之没有写信的心情,在我最近碰到E.之后没有心思写。点燃街灯的灯夫正在巡视。
思科史密斯,如果我能把钟表往回拨该多好。真希望能如此。
第二天
好些了。伊娃。啊。如果笑起来不那么疼的话,我会大笑。我记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
在哪里给你写信了。自从我经历了显现节(注:亦称主显节,是基督教纪念耶稣向世人显现
的节日,比喻对事物真谛的顿悟。)的夜晚之后,时间过得飞快。唉,已经很清楚了,我已
经不能再撞见E.独自一人了。下午四点她从未在塔楼出现过。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我的
信被人截下了。(不知道V.A.是不是照他说的会诋毁我在英格兰的名誉;可能你已经听说了
一些事了?别太在意,但是人们总想知道)有些希望J.可能会跟着我找到这家饭店——在
我的第二封信里我写过我在哪里。如果能让我有找到伊娃的办法,我甚至愿意跟她发生关系。
我提醒自己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情——好吧,细细追究的话[原文如此],克罗姆林克——
埃尔斯家的人没有发觉我对他们做过违法的事——而且看起来J.又一次跟着她丈夫的指挥
棒表演了。很可能一直如此。所以我除了拜访范·德·未特家的连栋房之外别无选择。
在朦胧的冻雨中穿过亲切熟悉的“爱湖”公园,像乌拉尔山脉一样寒冷。埃尔斯的卢格
尔手枪也想跟着一起来,于是我把铁家伙放在羊皮袄的深口袋里扣好。双下巴的妓女在露天
的音乐台上抽着烟。我丝毫未受引诱——在这种天气里只有孤注一掷的人才出来冒险。埃尔
斯的毁灭让我对她们不感兴趣,可能永远如此。在范·德·未特家外面,单马双座篷车排成
一队,马呼哧呼哧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赶车人躲在长大衣里缩成一团,抽着烟,跺着脚取
暖。窗户被香草色的灯点亮了:初进社交界的紧张激动的少女、盛香槟酒的细高酒杯、生气
勃勃的枝形吊灯。正在举行一场重要的社交活动。我想,好极了。打掩护,你明白吧。一对
幸福的人小心地走上台阶,门打开了——芝麻开门——一支加伏特舞曲逃了出来,弥漫在冰
冷的空气里。我跟着他们走上撒着盐的台阶,轻轻拍打着门环,努力保持镇定。
一个身穿燕尾服,粗暴而警觉的守卫认出了我——不巧撞到一个男仆可不是什么好消
息。“对不起,先生,受邀的客人名单上没有您的名字。”我的一只靴子都已经跨进门内了。
我警告他,客人名单并不适用于家人尊贵的朋友。这个男仆微笑着表示道歉——我对付的是
一个内行。当时一群戴着闪光装饰片,穿着披风的年轻人嘎嘎地叫嚷着从我身边走过,这个
男仆很不明智地就让他们从我旁边过去了。我在光彩夺目的门厅里走了快一半了,这时一只
戴白手套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必须承认,我神经突然崩溃了,以一种非常有损尊严的
方式——不可否认,过去一段日子糟糕透顶——大声呼喊着伊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一
个被宠坏的孩子在发脾气,直到舞曲戛然而止,门厅里和楼梯上都挤满了受惊的狂欢者。只
有长号手还在继续演奏。这是为你演奏的长号手。一大堆人开始用世界上所有的主要语言表
达着他们的惊愕并向前蜂拥过来。伊娃穿过不吉祥的嗡嗡声走过来,穿着惊艳的蓝色宴会礼
服,戴着绿色珍珠宝石项链。记得我喊道“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或是同样保持尊严的一些
话。
E.并没有对我投怀送抱,用充满爱意的话爱抚我。她的第一乐章叫厌恶:“你搞什么名
堂,弗罗比舍?”门厅里挂着一面镜子,看看它能不能弄清她是什么意思。我会自己离开的,
但是你知道,我创作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放纵的小伙子。第二乐章,惊讶:“东特夫人说你
已经回英格兰了。”情况越变越糟了。第三乐章,愤怒:“你怎么还敢出现在这儿,在……在
发生过这么多事之后?”我向她保证她父母跟她说的关于我的事情全是谎话,否则他们为什
么要拦下我写给你的信?她说两封信她都收到了,但是“出于同情” 把它们都撕碎了。那
时身子抖得厉害。我要求和她两个人私下里谈话。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理清楚。一个外表潇
洒的年轻小伙用胳膊揽着她,拦住我的路,用佛兰芒语以主人的口气跟我说了些什么。我用
法语告诉他他的爪子碰到了我爱的女孩,还说战争应该教会比利时人在面对更强大的力量时
该躲开。伊娃抓住了他的右胳膊,用两只手握住了他的拳头。一种亲密的举动,我现在明白
了。听到了这个献殷勤的男人的名字,一个警告他不要打我的朋友嘟哝着说出的:格莱戈尔。
从我的内心深处冒上来的嫉妒的泡泡现在有个名字了。我问伊娃这只吓人的哈巴狗是谁。“我
的未婚夫,”她平静地说,“而且他不是比利时人。他是瑞士人。”
你的什么?泡泡破了,血管中毒了。
“我跟你说过他的,在塔楼的那天下午!为什么从瑞士回来以后我变得……比以前开心
许多……我告诉了你,但是你后来却给我写来那些……让人感到丢脸的信。”决不是她的口
误或我的笔误。未婚夫格莱戈尔。所有那些食人动物都在尽情享用着我的尊严。就是这么回
事了。我激情燃烧的爱情?根本没这回事。从来没有过。那个不知在哪里的长号手正在吹奏
着跑调的《欢乐颂》。我使出最大的劲冲他大吼——喊破了喉咙——要么用贝多芬的那个调
演奏要么干脆不演。问:“瑞士人?那为什么他表现得这么盛气凌人?”长号手又像煞有介
事地开始演奏《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依旧跑调。E.的声音比绝对零度还要低一度:“我觉得
你病了,罗伯特。你现在应该离开了。”瑞士未婚夫格莱戈尔和男仆一人抓住我一个肩膀迫
使我穿过人群走回到门口。在很高的地方,我不经意看到了范·德·未特家两个戴着睡帽的
小女儿,正在从楼梯井透过楼梯平台的栏杆往下看,像两个戴睡帽的小怪兽状的滴水嘴。我
冲她们眨了眨眼。
在我情敌可爱、长睫毛的眼睛里闪现出获胜的眼神,而且他还用不标准的英语说:“回
到你的英格兰老家去!”很遗憾,这激起了那个不中用的弗罗斯特的怒火。就在被扔出门槛
时,我像打橄榄球时那样一把抱住了格莱戈尔,铁了心要让那只沾沾自喜的凤头鹦鹉跟我一
起出来。门厅里的极乐鸟们尖叫起来,狒狒咆哮着。我们冲下台阶,不,我们用力击打着,
滑倒,咒骂着,狠狠揍着,撕扯着。格莱戈尔先是高声警告,然后就疼得叫起来——这正是
复仇的医生开出的药方!石阶和冰冷的人行道让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也一样。胳膊肘和
屁股撞得也不轻,但至少并不只有我在布鲁日的傍晚给毁了。我大叫着,每喊一个字就踢一
次他的肋骨,然后一瘸一拐地拖着被棍子打伤的脚踝跑了:“爱情是会伤人的!”。
现在情绪好点了。甚至快记不起来E.长什么样子了。曾几何时,她的面容烙进了我愚
蠢的眼睛,看她无处不在,看谁都像她。格莱戈尔的手指很漂亮,纤长又柔顺。弗朗茨·舒
伯特在手上加重物导致手残废。他以为这会扩大他在琴键上控制的音域。虽然能写出雄伟的
弦乐四重奏,但是他曾经有多么傻!相反,格莱戈尔天生拥有完美的手,但是却搞不清四分
音符和钩针编织的区别。
六七天之后
把这封没写完的信给忘了,噢,没全忘,它被压在我的钢琴乐谱纸下,而且创作太忙了,
没把它找出来。季节性的寒冷天气,布鲁日一半的钟都被牢牢地冻住了。嗯,现在你知道关
于伊娃的事了。这件事把我整个人都掏空了,但是,哈哈,在空洞里回荡的是什么?是音乐,
思科史密斯,让音乐在那里回荡,等着看吧。昨晚在火炉边泡了六个小时澡,中间根据《欢
乐颂》为我的单簧管部分写了一曲包括一百零二个小节的葬礼进行曲。
今天又来了一个造访者。自从闻名的德比赛马日以来还从来没像这样热闹过。中午被一
阵友善但有力的敲门声吵醒。我喊道:“是谁啊?”
“沃尔普兰科。”
不记得这个人,但是当我打开门,站着那位爱好音乐的警察,那个以前借给我自行车的
人。“我能进来吗?我想你此次来访是出于好意。 ”
“当然如此,”我非常机智地回答说,“作为一位警察,这是很礼貌的。”我为他将一把
椅子擦干净,想为他摇铃叫一杯茶,但是我的客人不要。无法掩饰看到一片狼藉似的惊讶。
我解释说我付了小费给女服务员,让她不要来收拾。我不能忍受别人动我的乐谱本。沃尔普
兰科先生同意地点点头,接着问为什么一个绅士在登记饭店时要用假名。我说这是继承我父
亲的一种怪习惯,公众生活里的贵族想让他的私人生活有更多私人空间。我对自己的职业也
当成秘密保守,这样我就不会在参加鸡尾酒会的时候被人要求弹琴了。拒绝总让人不快。V.
(沃尔普兰科)好像对我的解释非常满意。“皇家饭店是远离家乡的一个奢侈的家。 ”他环视
我的起居室,“我以前还真不知道记录员能挣那么多钱。”承认了这个圆滑的家伙肯定早就知
道的事实:埃尔斯和我分道扬镳了,还说我自己有一份单独的收入,这本来在仅仅十二个月
之前就可以成为事实。“啊,一个骑自行车的百万富翁?”他笑着说。他记性很好,不是吗?
我也冲他笑笑,还不能算是个百万富翁,但是还是一个有足够能力住进皇家饭店的人。
他终于切入正题了:“你已经在我们的城市结下了一个非常有势力的敌人,弗罗比舍先
生。某个工厂主,我想我们两个人都知道我指的是谁,他对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故向我的上
级提起了控诉。他的秘书——实际上是我们小组里一位不错的大键琴手——认出了你的名
字,于是把这件起诉转到了我的案头。所以我就来了。”费了好大劲儿让他相信那全是因为
对一位年轻女士的爱慕引起的一出荒唐的误会。可爱的家伙点点头:“我明白,我明白。年
轻的时候,一个人的心比头脑更容易激动。这个年轻人的父亲是我们市里几个有地位的人所
在银行的老板,这让我们感到很棘手。而且他一直让人讨厌地吵着要控告你殴打和人身侵
犯。”
谢谢沃尔普兰科先生对我的警告和办事机敏,并保证从现在起就保持更加低调。老天,
还没那么简单。“弗罗比舍先生,你没觉得我们的城市在冬天冷得让人无法忍受吗?你不觉
得地中海的气候能更好地激发你的灵感吗?”
问他如果我保证七天之内,我的六重奏最终修改好后离开布鲁日的话,这位银行家的怒
气会不会平息。V.认为可以,这样一项协议应该可以缓和一下局势。于是我以一个君子的名
义保证会做必要的准备。
公事淡完了,V.问他能不能先看一眼我的六重奏。给他看了单簧管的华彩段。开始的时
候,他对它结构上诡异的特性不知所措,又花一个小时问了一些关于我半自创的记谱法和这
支曲子里独特的泛音方面的问题。我们握手时,他给我一张他的名片,要我给他寄一份正式
出版的最后合奏乐谱,而且还说很遗憾他的公共角色难免会影响到他的私人角色。见他离开
很难过。创作就是这么一场该死的让人孤独的病。
所以你看,我必须好好利用最后的几天。不用为我担心,思科史密斯。我很好,忙得
根本没空得忧郁症!街头上有一家小的水手酒店,如果我想的话可以在那里找到朋友(可以
在任何时候看到有年轻水手进出),但是现在只有音乐对我才重要。音乐不断地冲击,音乐
波涛汹涌,音乐摇晃不定。
诚挚的,
R.F.
* * *
布鲁日梅姆灵饭店
1931年 12月 12日早晨四点一刻
思科史密斯:
今天早上五点我用V.A.的卢格尔手枪射穿上颚自杀。但是我看到了你,我至爱的朋友!
你如此关心,我非常感动!昨天在塔楼的瞭望台上,日落时分。纯粹是碰巧你没有先看到我。
我一踏上最后几级台阶,就看到一个靠在阳台上的男人的侧影,注视着大海——认出了你漂
亮的华达呢大衣和独特的软毡帽。再往前走一步,你就能看到我缩在阴影里。你踱步走到北
边——只要朝我的方向一转身就能发现我。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尽量多看看你——一分钟?
——然后退回来,匆匆下了楼。别生气。非常感谢你不辞辛苦地来找我。你是搭“肯特女王”
号来的吗?
现在这些问题都毫无意义了,不是吗?
我先看到你也并不完全是碰巧,并不是。世界是出皮影戏,一出歌剧,写在这些剧本里
的东西都被放大了。不要对我扮演的角色太生气了。别管我解释多少,你都理解不了。你是
一个出色的物理学家,你在拉瑟福德的那些朋友都说你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非常确信他们
的看法。但是你却不能理解一些基本原则。健康的人无法理解被掏空了的、不完整的人。你
会竭力列出所有活下去的理由,但是我在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就把它们丢在维多利亚车
站了。我偷偷从观景台跑回来,我不能让你因为没能劝阻我而责备你自己。别管怎样你可能
还是会,但是思科史密斯,不要,不要那么固执。
同样,希望你发现我离开皇家饭店的时候不要太失望。经理听说了沃尔普兰科先生来找
我的消息。他说因为有太多的预订,不得不请我离开。胡扯,但是我接受了这种托词。那个
讨厌的弗罗比舍想要发脾气,但是那个作曲家弗罗比舍为了完成六重奏,需要的是平静。全
额付款——詹什付的最后一笔钱也全部花完了——用手提箱收拾了东西。漫无日的地在曲折
的小巷里走着,穿过冰封的运河,最后碰到了这家看上去像是废弃了的旅舍,住在了楼梯下
一个几乎容不下人的角落里。我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品是一幅丑陋的“笑脸骑士”画像,丑得
都不能偷出去卖了。透过肮脏的窗户,可以看见那间破败的风车磨坊,我来布鲁日的第一个
早上还在它的台阶上打过盹。就是同一间。想想真奇妙。我们一直在兜圈子。
我清楚我看不到自己的二十五岁生日了。总算有一次我是提前过的。失恋的、求救的,
所有多愁善感的悲剧演员都是急吼吼地要自杀的傻瓜,像业余的乐队指挥一样,这让自杀背
上了一个坏名声。真正的自杀是一种节奏均匀、训练有素、必然发生的事情。人们武断地说:
“自杀是自私的行为。”像佩特这样的职业牧师更是把它说成是一种对生命的懦弱攻击。傻
瓜们出于不同的原因支持这样貌似有理的话:为了逃避各种谴责,为了让他的观众对他的道
德品质有个好印象,为了发泄愤怒,或者仅仅因为他没有产生同情所需要经历的一些苦痛。
自杀跟懦弱无关——它需要非常的勇气。日本人有正确的看法。不,自私的事情是仅仅为了
省掉家人、朋友和敌人一点内省的工夫,让别人忍受无法容忍的生存方式。唯一的自私在于
会强迫陌生人目睹一种难看的场面,让他们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于是我会用几条毛巾做成一
块厚厚的包头巾,用它减少开枪时的声音,还能吸血。我会在浴缸里自杀,这样就不会弄脏
地毯。昨晚我在经理的私人办公室门下放了一封信——他明天早上八点会看到它——告诉他
我生存状况的变化,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一个无辜的女服务员就不用遭受不愉快的受惊经历
了。你看,我的确会为小人物着想。
思科史密斯,不要让他们把我说成是为爱情自杀的,那太荒唐了。只是一时迷恋上了伊
娃·克罗姆林克,但是我们两个都知道我短暂、幸福的人生中唯一的爱是谁。
除了这封信和尤因的剩下的书之外,我已经安排好把一个文件夹送往你在皇家饭店的住
处,里面是我完整的乐谱。用詹什的钱支付出版的费用,给随信所附的名单上的每个人都寄
一本。但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的家人得到任何一本原作。佩特会叹着气说“它又不是《英
雄交响曲》(注:贝多芬的作品,又称《降 E大调第三交响曲》。),对吧”,然后会把它塞到
一个抽屉里;但是它是无与伦比的作品:模仿斯克里亚宾(注:(1872-1915)俄国钢琴家、
作曲家。)的《白弥撒》,斯特拉文斯基的迷失的足迹,更疯狂的德彪西使用的临时半音记号。
但事实上,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醒着的梦。再也写不出有它百分之一好的东西了。希望
我这是在说大话,但是我没有。《云图六重奏》承载着我的生命,是我的生命,现在我是消
散于大气中的烟花;但至少我曾经是烟花。
人真是可恨的东西,宁愿成为音符也不愿做一根里面塞着半固体状东西的大管子,过上
几十年就滴滴答答漏得再不能用了。
卢格尔手枪就在这儿。还有十三分钟。感到了恐惧,很自然,但是我更加喜欢这种尾音
了。跟艾德里安一样,一阵电流般的紧张感让我明白我要死去了。很自豪我能完成这件事。
必然的事。褪去保姆、学校和国家贴上的一些信念,你会发现一个人内心中永远去不掉的真
相。罗马帝国会再次衰落,科尔特斯(注:(1485-1547)西班牙殖民者,1523年征服墨西
哥。)会再次蹂躏特诺奇提特兰城(注:中世纪墨西哥阿兹特克人的活动中心,今天的墨西
哥城。),尤因会再次远航,艾德里安会再次被轰成碎片,我和你会再次在睡在科西嘉(注:
位于法国东南部地中海上的岛屿。)的星空下,我会再次来到布鲁日,再次爱上伊娃,再次
失恋,你会再次读到这封信,太阳会再次变得冰冷。尼采的留声机唱片播放结束时,为了无
穷无尽的永恒真理,撒旦会再次演奏它。
时间无法影响这样的安息。我们不会死去很久。一旦我的卢格尔手枪让我得到解脱,我
的降生,下一个轮回,就会马上来临。从现在算起,十三年以后我们会再次在格雷欣相遇,
再过十年我会回到这间房拿着同一把枪,写着同一封信,我决意要做的事和我的六重奏一样
完美。如此美丽,必然在这个寂静的时刻让我感到宽慰。
触景伤情,唯有泪千行
写的不错哦,已点赞,欢迎回访支持。《我在南方,最忆故乡》
构思极其巧妙,立意极为深刻的一部作品。可惜中文译版质量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