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任海柱是谁,如果他不是他说的身份?
我对自己的回答吃了一惊:联盟会。
海柱说:“是的,我为此深感光荣。 ”
希利,那个学生,已经极其焦躁不安。
海柱说,我要么相信他要么几分钟后被打死。
我点头同意:我选择相信他。
但是他对自己的身份撒了谎——为什么这个时候相信他呢?你怎么确定他不是在诱拐你。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我的决定出于性格。我只能希望时间能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们抛弃了古代的卡文迪什,任其听天由命,开始为自己的命运逃亡:沿着走廊,穿过消防
门,尽量避开灯光和人群。海柱把我抱下楼梯,不让我自己小心翼翼地摸索。
到了地下二层,张先生正在一辆普通的福特里等着。没有时间寒暄了。汽车刺耳地尖叫
着开动,加速通过了地道和空旷的停车场。张先生看了一眼他的索尼,报告说斜坡似乎还能
使用。海柱命令他去那里,接着从随身袋子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切掉了左手食指尖,挖出一
个很小的金属球,把它扔出了车窗。然后命令我也把灵魂戒指扔掉。希利也挖出了自己的灵
魂球。
联盟会的人真的会把他们的永久灵魂珠挖出来?我一直以为那是个都市传说……
不然抵抗运动怎么可能逃脱统一部的追捕?如果不取出来,经过红绿灯的时候都有可能
被探测出来。那辆福特转过一个斜坡,一阵密集的磷酸火焰击中了车窗;车内顿时飞满了碎
玻璃;金属板在呻吟;福特刮过墙壁;一下子尖叫着停住了。
我蜷缩一团,听到了柯尔特的声音。
福特尖叫加速启动并加速,一个身体被砰的一声撞飞了。
有人在哭叫,声音带着无法忍受的痛苦,希利从前排坐椅中冒出了头。海柱把柯尔特抵
住他的头,扣动了扳机。
什么?他自己的手下?为什么?
统一部的达姆弹合成了甘多沙剂和清醒剂。甘多沙剂是一种毒药,让人产生极度痛苦,
那样他就会尖叫,暴露自己的位置;清醒剂可以防止他痛得失去知觉。希利倒在座椅上,形
成了胎儿的姿势。任海柱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快乐的研究生,他的变化如此彻底,我甚至怀
疑,以前的他是否只是我的错觉。风雨灌了进来。张先生高速开入一条垃圾窄巷,只比福特
宽一点,撕裂了一根根排水管。开到校内环路的时候,他慢了下来。前面是闪着红蓝灯光的
学校大门。一架飞机在空中盘旋,吹打着树枝,上面的探照灯不时掠过路上的车辆,喇叭不
知道在给谁发着断断续续的命令。张先生警告我们抓稳,关掉引擎,猛地拐下马路。福特跳
跃着,车顶撞了我的头,海柱过来把我卡在了身下。福特逐渐加速,超重,然后失重。最后
跌落的一震开启了一段关于黑暗、惯性和重力的记忆——被困在另一辆福特的记忆。那是哪
儿?是谁?
竹子被裂开,金属被撕断,我的肋骨撞在车内的地板上。
最后,一切都安静了。那辆福特一动不动。紧接着,我听到昆虫的歌声,雨打在叶子上
的声音,随后传来急促的低声说话,声音越来越近。我被压在海柱的下面。他动了,呻吟着。
我擦伤了,但是没有骨折。一束炫目的亮光照在我眼睛上。外面有个声音嘶嘶地说:“任中
校?”
张先生先回答了:“把门弄开。 ”
几双手把我们抬了出去。希利的尸体留在了那里。我瞥见了一张张焦急的脸、刚毅的脸、
睡眠严重不足的脸,都是联盟会的人。我被抬进一间混凝土小屋,从一个地道口放了下去。
“别担心,”海柱告诉我,“我就在这里。”我的手抓着生锈的梯级,膝盖刮过一段地道。地
道不长,进了一个机修车间,更多的人手过来抬我,把我放进一辆漂亮的双人福特。我听见
了更多命令的发布,接着海柱一弓身上了车,发动了引擎。张先生再次消失了。前面,车库
门被飞快地拉开了。之后,我记得是温柔的雨,郊区的小街,然后是堵塞的高速公路。周围
的福特内有孤独的上班族、约会的恋人、一家数口,有的平静,有的吵闹。海柱终于说话了,
声音很冷:“如果我被达姆弹擦伤,立即打死我,就像我对希利那样。”我无法回答。“你肯
定有无数个问题想问,星美。我请你再耐心等待一会儿——如果我们现在被抓住,相信我,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们今晚会很忙。首先,我们要去一下厚岩洞。”您知道那一带吗,档
案员?
哪怕我看一眼那个次人类的贫民窟,部里都会开除我。但是,为了记录,请描述一下。
厚岩洞是一个迷宫一样的有毒地区:低矮扭曲、摇摇欲坠的危房,廉价客栈,当铺,毒
品吧,妓院。在旧的首尔中转站东南面,覆盖了大约五平方英里的区域。街道窄得无法开进
福特;巷子里散发着垃圾和污水的恶臭。粪便清运公司都不会靠近那个地区。海柱把车留在
一个车库里,告诫我一定要把头遮住:在这儿偷走的克隆人经过拙劣的手术可以提供服务以
后,最终都会卖到妓院。
两旁的门洞里坐着垂头弯腰的纯种人。由于长期暴露于城市灼人的雨里,皮肤都红肿着。
一个男孩趴在地上,舔着水坑里的水。“患脑炎或铅肺的移民。”海柱告诉我,“医院会慢慢
消耗他们灵魂戒指里的钱,直到只够打一针安乐死,或是,只够到厚岩洞的车票。这些可怜
的家伙选错了地方。
我不明白移民们为什么要逃离生产区,来过如此肮脏悲惨的生活。海柱列举的原因有疟
疾、洪水、干旱、流氓植物基因、寄生虫、被逐渐蚕食的死地以及天生的想要改善孩子生活
的欲望。人贩子们保证说“十二都”遍地是黄金,移民们非常愿意相信这样的话;真相不会
走漏,因为人贩子一直是单向活动。海柱牵着我避开一直喵喵叫着的双头鼠:“它们会咬人。 ”
我问,为什么“主体”会容忍这一切发生在它的第二大城市。
海柱回答说,每座城市都有一个化学厕所,悄悄地分解不被需要的人体废料,但是决非
不为人知。像厚岩洞这样的贫民窟刺激着下层人:“工作,花钱,工作。否则,你也会沦落
到这里。”此外,为了满足那些厌倦了高尚地区的上层人,企业家们利用法律真空,建立了
可以变态地寻欢作乐的地区。这样,通过缴税、行贿,厚岩洞也可以存在下去。每周一次,
医药公司给垂死的次人类开设诊所,让他们用可能还有的健康器官换取一管安乐死剂。有机
食品公司跟这个城市订了一份利润可观的合同,每天会派一队免疫基因重组过的克隆人——
像抗灾人那样——及时清扫尸体,以免苍蝇滋生。这时,海柱叫我别出声,我们到了。
准确地说,是哪里?
我说不准:厚岩洞不是一个整齐分格、逐个编号的地区。那是一间有屋檐的麻将馆,门
梁很高,用来挡住雨水,但是,如果再看到那幢房子,我怀疑我还能不能认出来。海柱在加
固过的门上敲了敲。窥视孔闪了一下,门闩发出咔嗒的声音,一个看门的开了门。他的盔甲
上沾了深色的污渍,手里的铁棍似乎要置人死地;他咕哝着要我们等着玛拉克娜。我很好奇
他的护颈里面有没有一个克隆人的项圈。
门内是条走廊,烟雾缭绕,弯弯曲曲看不到尽头;走廊两侧是纸屏风做成的墙。我听见
麻将牌的声音,闻到脚的味道,看着穿着古怪的纯种人服务员端着托盘上饮料。他们的表情
带着屈辱,可每次一拉开屏风,就会变成少女般的欣喜。我学着海柱,脱下在小巷里弄脏的
耐克。
“啊。如果不是坏消息,你是不会来这儿的。”一个人从天花板上的窗口跟我们说。她
的嘴唇纹路密布,眼睛弯如新月,声音粗哑刺耳;我不知道是不是基因重组或变异的结果。
她装饰着宝石的手指抓着窗口边缘。
海柱称玛拉克娜为夫人。他告诉她,一个细胞癌变了,梅菲已被逮捕,希利中了达姆弹
死了。的确,不可能更糟了。
玛拉克娜的双裂舌舒卷了一两下,问道,癌症扩散到了什么程度。海柱回答,他正是来
解答这个问题的。这个地方的夫人叫我们立即去会客厅。
会客厅?
一个拐角上的房间,在喧闹的厨房和一堵假墙后面,点着一盏暗淡的灯。一杯猩红的酸
橙汁摆在一个铸铁火盆的边缘,火盆看起来比这幢房子还要旧,也许跟这座城市一样老。我
们在地板上已经磨损的坐垫上坐下。海柱呷了一口饮料,让我脱下帽子。木板制成的天花板
传来砰的一声,接着嘎吱作响。一个窗口啪地打开,露出了玛拉克娜的脸。看到我这个星美,
她毫不惊讶。接下来,那个古老的火盆发出极为现代的电路的嗡嗡声。一个散发着微光,折
射出宁静的球体慢慢扩大,直到充满整个会客厅,同时消除了厨房的噪音。最后,火盆上方
一盏带花斑的灯渐渐变成了一条鲤鱼。
一条鲤鱼?
是的,鱼,鲤鱼。一条神秘的、黄白花纹的、有菌斑的、长着胡须的、半米长的鲤鱼。
它尾巴懒洋洋地一晃,朝我游了过来。随着它的移动,荷花的根茎朝两边分开。它年迈的眼
睛盯着我;侧鳍泛起阵阵涟漪。它往下沉了几厘米,读取我的项圈,我听到一个老头的声音
在念我的名字。透过黑黢黢的水下空气,我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海柱。
“看到你还活着,我十分感激。”那个三维影像电子声音很有教养,但却模糊而且不太
连贯,“能见到你,我深感荣幸。我是联盟会的安高·阿比斯。”他为耍视觉花招道歉;由于
统一部在彻底搜查所有无线电波,所以必须要伪装。
我回答说我明白。
安高·阿比斯保证说,我很快就会明白更多东西。他转向海柱:“任中校。 ”
海柱鞠了一躬,汇报说他杀死了希利。
阿比斯说,他已经知道了,海柱的痛苦无药可解;但杀死希利的是统一部,海柱只是救
了他的兄弟,让他免受死在监狱的屈辱。然后,老人激励海柱不要让希利白白牺牲,接着又
通报了几则消息:已经有六个细胞受损,还有十二个被暴露。“好消息”是梅菲董事在神经
折磨开始前就自杀了。安高·阿比斯命令海柱带我从西一号门离开首尔,在护送队保护之下
前往北方的营地,认真思考给他的建议。
鲤鱼转了一圈,消失在会客厅,接着又从我胸口出现。“星美,你对朋友的选择是明智
的。我们一起改变公司文明,变它个翻天覆地!”他保证,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那个球体缩
回了火盆,会客厅恢复了原样。那条鲤鱼变成了一道光线,一个光点,最后消失不见。
没有灵魂球,海柱打算怎么离开城市?
过了几分钟,一个灵魂球植入师就被领了进来。个子矮小,相貌毫无特点。他检查了海
柱裂开的食指,流露着职业性的不屑。他用镊子从携带的凝胶盒里取出一个极小的蛋,把它
嵌入了新鲜的组织里,往表面喷了皮。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可以授予持有它的人所有的
消费权,还能让其余的人只能遭受奴役,我感到既荒唐又厌恶。“你的名字叫表玉均。”植入
师告诉海柱,还说无论哪一台索尼都可以下载新身份的假档案。
他转向我,取出一把激光钳。它可以切割钢铁,却不会伤到活体组织,他安慰我说。他
先切断了我的项圈。我听到滴答一声,取下的时候觉得有点痒,然后它就在我手心了。档案
员,这感觉很奇怪,就像握着自己的脐带。“现在取出皮下条形码。”他在我的喉咙涂了点麻
醉剂,提醒我说这次会有点疼,但是器械上的抑制器能防止条形码接触空气发生爆炸。
“真聪明。”海柱看着说。
“当然聪明。”植入师回击说,“我自己设计的。讨厌的是,我没法申请专利。”他让海
柱拿着布作好准备;喉咙传来被锯齿割伤的剧痛。海柱用布给我止住血,植入师给我看了星
美-451的旧身份:夹在镊子上的一块微芯片。他保证,他会亲自小心处理它。他在我的伤
口喷了治疗剂.还贴了一块肉色的胶布。“接下来,”他继续说,“要进行的犯罪太独特了,
连罪名都没有。给克隆人灵魂。我的天才会有什么回报呢?隆重的欢迎仪式?诺贝尔奖和大
学的闲职?”
“公司制反抗史里的一个段落。”海柱说。
“哇噢,谢谢,兄弟。”植入师答道,“整整一个段落。”这个手术也很快。他把我的右
手掌放在一块布上,朝食指面上喷了凝胶和麻醉剂,切了一个不到一厘米的口子,填入一颗
灵魂球,喷上皮肤。这次他的讥讽流露出了内心的真诚:“愿你的灵魂在希望之地给你带来
好运,柳允儿妹妹。”
我向他表示了感谢。我差点忘了玛拉克娜还在天花板的洞口看着,但她开口了:“柳妹
妹有了新身份,最好还是换个新面孔,否则,去希望之地的路上会冒出棘手的问题。”
我估计,接下来你要去整容师那儿了?
是的。看门人一直陪着我们走到退溪街,是厚岩洞地区的边界,旁边就是稍微体面些的
街区。我们坐地铁去了曾经很时髦的胜俊地区的一个商业廊。乘自动扶梯往上,经过叮当作
响的吊灯,我们被领到顶层。那里店多路窄,像个迷宫,只有目的地很明确的消费者才会光
顾。曲里拐弯的通道两旁是隐蔽的入口和意思难辨的店名;靠近一条通道的尽头,有一株盛
开的虎百合,立在门边的角落里。“别说话。 ”海柱叮嘱我,“这个女人性格乖张,要顺着她。 ”
他按了门铃。
虎百合的条纹亮了起来。它问我们要什么。
海柱说我们跟奥维德夫人预约了的。
那花儿转过来盯着我们,叫我们等着。
门滑开了。“我是奥维德夫人。 ”一个肤色骨白的纯种人说,驻颜药把她的生硬的美貌定
格在很久以前的二十多岁;她的声音像电锯。“无论你们是谁,你们没有预约。这是一个上
层机构。我们的生物化妆师只接受推荐来的顾客。找下面的“整脸师傅”去试试吧。
门啪地关上了。
海柱清了清嗓子,朝着虎百合说:“恳请您转告尊贵的奥维德夫人,熙永女士向她致以
真诚、亲切的问候。”
沉默了一会儿,虎百合变红了,问我们是否来自远方。
海柱对完暗号:“走得足够远,你就会遇上你自己。 ”
门打开了,但是奥维德夫人依然带着不屑:“谁敢跟熙永女士辩论呢?”她命令我们跟
上,不要拖拖拉拉。在铺着静音的哑光瓷砖,两侧挂帘子的走廊上走了有一分钟,不知从哪
里冒出来一个男助手,一言不发,忽然加入了队伍。我们进了一扇门,来到一个更明亮些的
工作室。我们的声音回来了。整容师的器械在消毒灯下闪着光。奥维德夫人让我脱下帽子。
跟玛拉克娜夫人一样,她没有表示惊讶;我怀疑像她这个等级的女士从未进过宋记的门。奥
维德夫人问有多少时间可供治疗。当听到海柱说我们将在九十分钟后离开,她失去了锐利的
冷静。“你为什么不用口香糖和口红自己来?熙永女士把虎百合当成了门口贴着整容前后的
柯达的小刀店吗?”
海柱连忙解释我们并不是要彻底地改头换面,只要用化妆品改变一下能骗过扫描眼或者
随意的一瞥就行了。他承认九十分钟的时间短得荒唐,因此,熙永女士需要最优秀的专业人
士。那个骄傲的整容师听出了他的奉承,但依然受到了影响。“的确,”她宣称,“没有人,
任何人,能像我一样看透一张脸背后的本质。”奥维德夫人转动着我的下巴,说她可以改变
我的皮肤、面色、头发、眼皮和眉毛。“眼睛必须染成纯种人的颜色。”可以做酒窝,可以让
颧骨曲线变得柔和。她保证会充分利用我们宝贵的八十九分钟。
那么奥维德夫人的手艺怎么样?你看起来像一个从刚从培育箱里面出来的星美。
出于黄金时段出庭的需要,统一部给我重塑了面部。女明星必须看起来跟角色相符。但
是我向你保证,当我走出虎百合,脸疼得难以忍受的时候,连李监工都不会认出我。我象牙
色的虹膜变成了淡褐色,眼睛也变长了,我的毛囊也染成了乌黑色,如果你想看,可以去查
我被逮捕时候的柯达。
奥维德夫人没有说再见。外面,一个金色的男孩拿着一个红气球等在自动扶梯旁。我们
跟着他走进商业廊下面的一个繁忙的福特场。男孩已经不见了,气球被系在一辆越野车的雨
刷上。这次我们沿着一号公路开往东一号门。
东一号门?那个联盟会的领袖——阿比斯——命令你们往西。
对,但是他的命令后面还有补充:“认真反思给你的建议。 ”这意味着“把命令逆转过来”。
因此,西是东,北是南,“在护送下出行”是“单独出行”。
那真是一个简单得危险的密码,对我来说。
仔细的头脑会忽略简单的东西。在我们飞驰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我问我的同伴任海柱
是真名还是假名。他回答说,从事他的事业的人没有真名。从出口往下转到收费站,我们慢
得像爬;前面,每个排队的司机都把手伸出福特窗口,扫描灵魂球。警察随机拦下福特进行
盘问,我们很担心。“大概每隔三十辆,”海柱嘟哝着,“概率很小。”轮到我们接受扫描了。
海柱把食指放在扫描眼上;一声尖锐的警报响起,栏杆刷地放下。周围的福特杜绝了逃跑的
希望。海柱悄声对我说:“保持微笑,装傻。”
一个警察大步走来,大拇指一挥:“出来。 ”
海柱服从了,像小孩一样咧着嘴。
那个警察问了名字和目的地。
“哦,呃,表玉均。”海柱连声音都改变了,“长官,我们,呃,要去外城的一个汽车旅
馆。”他回头看了看,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我从甫叔和他朋友们那里学到它的意思。这个
汽车旅馆有多远?那个警察问。他难道不知道已经过了二十三点了吗?
“‘砰砰你你完了’旅馆。”海柱用一种白痴般的、搞阴谋的语气说,“温暖舒适,价格
公道,他们很可能让警察免费试用一些设施。十号出口往东,走快速通只要三十分钟。”他
保证我们能在宵禁以前到达,还有富余。
“你的食指怎么了?”
“噢,那就是扫描眼闪了起来的原因?”海柱很夸张地呻吟了一声,开始瞎扯:在他阿
姨家里割伤的,他想把一个天然鳄梨的核挖出来;到处是血,从今以后,他只吃无核鳄梨,
吃天然的东西得不偿失。
那个警察朝福特里看,命令我脱下帽子。
我希望我的害怕能被当成害羞。
他问我,我的男朋友是不是总是话这么多。
我腼腆地点点头。
所以我总是一言不发?
“是的,先生。”我说。他一定会认出我是一个星美。“是的,长官。 ”
那个警察告诉海柱,在结婚以前女孩总是很温顺害羞,婚后就开始唠叨个没完。“走吧。”
他说。
那个晚上你们在哪里过夜的?不是在某个小旅馆?
不是。我们在二号出口下了高速公路,然后拐入一条没有路灯的乡间小路。一排刺松的
后面隐藏着有一百多个单位的工业区。临近宵禁,我们的福特是路上唯一的车辆。我们停了
下来,走过一块刮着风的场地,来到一排混凝土厂房前面,上面写着“海德拉培育公司”。
海柱用他的灵魂珠打开了卷帘门。这厂房不是一个园艺场,而是一个照着红光的柜子,里面
有许多巨大的箱子。空气过于温暖潮湿,令人不适。透过观察窗,一下子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只能看到扭得乱糟糟的、黏稠的培养液;渐渐可以看清四肢和手,未成型的、一模一样的脸。
培育箱?
对。我们在一个基因组单元里。我看着成群的克隆人胚胎悬浮在子宫凝胶里。记住,我
目睹的是我的起源。有的在睡觉,有的吮着拇指,有的挥动着手脚,似乎在挖掘或奔跑。我
问海柱,我是在这个地方培育的吗?海柱说不是,宋记在光州的培育场比这里大四倍。我看
到的胚胎是为了海面下的铀矿地道设计的。他们圆盘状的眼睛是专为黑暗进行的基因设置。
事实上,如果暴露在未经过滤的日光里,他们会发疯。
闷热很快就让海柱变得汗津津的。“你得服用速扑了,星美。我们的屋顶套房在这里。 ”
屋顶套房?在克隆人培育场?
这个联盟会的家伙喜欢反讽。我们的“屋顶套房”是守夜人住的陋室,一个混凝土墙面
的房间,只有一个淋浴、一张单人小床、一张写字台、一叠椅子、一个堵塞的空调和一张破
旧的乒乓桌。粗大的管道穿过天花板,靠振动散发着热量。一排索尼屏幕监控着培育箱,一
扇窗户俯视下面的培育场。海柱建议我洗个澡,因为他不能保证明晚还能洗。他挂起一块帆
布用来遮挡。我洗澡的时候,他用椅子给自己做了一张小床,在小床上放了一袋速扑和一套
新衣服。
你没觉得会受伤害?睡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连任海柱的真名都不知道?
我太累了。克隆人服了速扑可以清醒二十个小时,然后我们就撑不住了。
几个小时后,我醒了,海柱睡在他的披风上,打着呼噜。我看着他脸上一个已经结痂的
伤疤,是我们逃离泰莫山的时候刮伤的。跟我们相比,纯种人的皮肤是如此娇嫩。他的眼珠
在眼皮下转动着;屋子里,只有他的眼珠在动。他可能说了希利的名字,也可能只是打呼。
我很好奇,做梦的时候他是哪个“自己”?然后,我把自己的灵魂珠放在海柱的掌上索尼上,
想了解我的化名,柳允儿。我是基因组学专业的学生,于马年 2月 30日出生在罗州,父亲
是宋记的一个助理,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没有兄弟姐妹……资料有几十、几百页。宵禁逐渐
结束,海柱醒了,揉着太阳穴:“表玉均很想喝一杯星巴克。 ”
我觉得是时候问那个问题了。从迪斯尼院那次以来,它就一直在我脑子里。为什么联盟
会要花如此高昂的代价保护一个实验用的克隆人?
“啊。”海柱含糊地说了一声,闭上眼睛继续睡觉,“答案很长,路也很长。 ”
又是逃避?
不是。在我们深入乡间的时候,他作了解答。为了你的记录,我来概述一下,档案员。
内索国正一步步把自己毒死。土壤已被污染,河流毫无生机,空气充满毒素。食物供应充斥
着流氓基因。下等人买不起药品来对抗匮乏。黑素瘤和疟疾感染地区每年向北推进四十公里。
在非洲和印度尼西亚的制造区供应着消费者区,现在那些区域超过百分之六十已经不适合居
住。公司制的合法性,它的财富,正在枯竭。“主体”一轮又一轮的新的丰裕法案,就像在
大出血和截肢的时候贴创可贴。公司政体唯一的策略是否认,这是已经失败的意识形态一贯
使用的办法。下等纯种人陷入次人类的泥沼。上等人们只是看着,鹦鹉一样重复着守则第七
条:灵魂珠的价值在于里面的钱。
但是,听任下等人整个阶层沦落到厚岩洞那种地方,这么做的是什么原因?谁来替换他们干
活呢?
我们。克隆人。制造我们几乎无须成本,没有烦人的对美好自由生活的渴望。在停止服
用专用速扑以后,很容易就死了,所以我们无法逃跑。我们是完美的有机机械。您依然认为
内索国没有奴隶吗?
那联盟会准备怎么解决这些……所宣称的这个国家的“弊病”?
革命。
战前的亚洲跟当今世界其余的国家一样混乱:死气沉沉的民主国家、毁灭家庭的独裁国家以
及四处蔓延的死地。要不是“主体”统一并封锁了这个地区,我们就会跟世界其他国家一样
退回到野蛮时期!怎么会有任何一个理性的组织信奉反对公司制的信念?这不仅是恐怖主
义,而且是自杀。
我们的公司政体已经步入年迈了。
恩,星美-451,看来你已经全心全意地相信联盟会的宣传了。
档案员,我也认为您已经全心全意地相信公司政体的宣传了。
你的新朋友们有没有具体说过,联盟会计划怎样推翻一个拥有两百万纯种人常备军以及两百
万克隆人部队的政权?
说过。通过策划六百万克隆人同步升级。
做梦。荒谬。
所有的革命都是这样,但是一旦发起,就变成了历史的必然。
联盟会怎么可能实现这种“同步升级”?
要知道,真正的战场其实在神经分子层面。几百个联盟会员在各个培育场和速扑工厂往
主要管道里添加苏莱曼的催化剂,引发大规模的升级。
哪怕有,比方说,一千万个升级的克隆人,对文明史上最稳定的国家金字塔体系又能造成多
大的损害呢?
谁来操作工厂生产线?处理污水?喂养渔场?开挖石油和煤炭?给反应堆添加燃料?
建造房子?在餐厅服务?灭火?封锁警戒线?添加埃克森箱?抬、挖、拉、推?播种,收割?
你明白了吗?纯种人不再拥有这些我们的公司制和社会赖以存在的核心技能。真正的问题
是,六百万升级的克隆人,加上警戒线之外的人,还有那些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厚岩洞那
样的地方的下等纯种人,他们不会造成什么损害?
统一部会维持秩序。警察不都是联盟会的间谍。
连幼娜-939都宁死不当奴隶。
那你在这次……所说的叛乱中的角色?
我的第一个角色是证明苏莱曼的升级催化剂确实有效。这一点,只要保持升级状态,就
已经完成了。必需的神经化学物质正在十二都的各个地下工厂进行合成。
“你的第二个角色,”海柱那天早上告诉我,“是大使性质的。”阿比斯希望我做联盟会
和升级的克隆人之间的对话人,帮助动员他们成为革命者。
你对于成为恐怖分子的傀儡是什么感觉?
惊恐不安。我不是被设计来改变历史的,我告诉我逃亡的同伴。海柱反驳说没有哪个革
命者是天生的。联盟会目前要我做的是不要立即拒绝阿比斯的提议。
你对联盟会明天会更美好的蓝图不觉得好奇吗?你怎么知道新秩序不会生成一个更糟的暴
政?想想沙特阿拉伯的革命,想想灾难性的北美五旬节政变。渐进式改革、谨慎的步骤一定
是进步的最佳方式吧?
对于一个第八等的人来说,您显示出了非同一般的博学,档案员。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过
一个二十世纪的政治家最早提出的一句格言:“深渊不能分两步跨过。 ”
我们在围着一个有争议的核心绕圈子,星美。我们还是回到你的旅行吧。
我们沿着小路,在十一点左右到达了水安堡平原。作物喷粉飞机播撒着云一样的藏红花
肥料,模糊了地平线。暴露在监控卫星下也让海柱担心,因此我们选了一条木材公司种植园
里的路。前一天晚上下过雨,因此水坑让土路变成了泥沼,我们前进得很慢,但是我们没有
看到别的车辆。南美杉和橡胶木的杂交品种排得整齐划一,让人产生幻觉,好像数十亿棵树
列队走过我们的福特。我只下去了一次,是在海柱用桶给油箱加油的时候。平原上光线明亮,
但是在种植园里,哪怕中午都是潮湿、寂静的黄昏。只有消了毒的风刷刷扫过钝针的声音。
树都经过了基因设计,可以驱赶昆虫和鸟类,因此呆滞的空气里飘着一股难闻的杀虫剂的味
道。
猛然间我们出了森林,跟进去时一样突兀,地形变得起伏。我们朝东行驶,南面是月岳
山脉,北面是忠州湖。湖水散发着来自鲑鱼网塘的污物的臭味,湖对面的山上立着巨大的公
司标志。一座先知马尔萨斯的孔雀石雕像俯视着干旱的土地。我们从忠州一大邱一釜山高速
公路的下面穿过。海柱说如果取道高速,我们两个小时内就能到达釜山,不过,还是慢慢穿
过偏僻的乡村更安全些。尽管坑坑洼洼,但是没有扫描眼。沿着之字形的公路往上,我们进
入了小白山。
任海柱不想一天之内到达釜山?
是的。大约十七点,他把福特藏在一个废弃的木场,我们步行前进。就像第一次坐车穿
过首尔那样,第一次的山区徒步旅行让我兴奋不已。突出的石灰岩长满了苔藓;幼小的杉树
和花楸从裂缝里长出来;云卷云舒;清风带来自然花粉的芳香;曾经基因改造过的飞蛾在我
们头顶转着圈,像电子一样,经过一代代的变异,它们翅膀上的标志已经变成了随机的音节:
自然对公司制一次小小的胜利。在一个开阔的岩石平台上,海柱指着一个海湾的对面:“看
见他了吗?”
谁?我只看见岩石的表面。
继续看,他说。渐渐地,山侧浮现出一个盘着腿的巨人的样子。一只修长的手举成慈悲
的手势。战火和风雨曾经扫射、毁坏、撕裂过他的面貌。但是如果你会看,依然可以分辨出
他的轮廓。我说那个巨人让我想起蒂莫西·卡文迪什。海柱很久以来第一次笑了。他说这个
巨人是一个神,他可以把人从毫无意义的轮回中拯救出来,也许这个开裂的石像还残留了一
点神性。只有无生命的东西才会这样活着。我估计,等他们有时间处理这些山的时候,采石
公司会毁掉他的。
为什么这次旅行任海柱会带你去这么偏远的地方?
偏远的地方也是地方,档案员。经过盘腿的巨人,翻过山脊,我们看到过林间的空地里
小块的稻田、晒在灌木上的衣服、菜地、原始的竹管灌溉系统、一个公墓,还有令人口渴的
大瀑布。海柱领着我穿过一道狭窄的缝隙,来到一个庭院,围着庭院的房子装饰华丽,我从
未见那样的建筑。这儿最近发生过爆炸。石板路上炸出一个个坑;木头炸飞了;屋顶也被炸
塌了。有座宝塔被台风吹垮了,倒在旁边的塔上,而那座塔也是依靠藤蔓才直立不倒。我们
晚上在这里过夜。海柱告诉我,这座寺庙曾经屹立了十五个世纪。战后,公司国解散了以前
所有的宗教。现在这个地方成了流离失所的纯种人的居住地,他们宁可在山里勉强糊口,也
不愿意在城里过下等人的生活。
那么联盟会把它的对话人,它的……救星,藏在一群惯犯中间?
救星。对一个宋记的服务员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夸张的头衔啊。一个满脸皱纹、晒得黝
黑的农妇站在我们身后,看得出很老,和卡文迪什那个时代的老人一样。她一瘸一拐地走进
院子,靠在一个头部受伤的男孩身上。那个男孩是个哑巴,害羞地朝海柱笑着,那个女人像
妈妈一样慈祥地抱住海柱。我以柳女士的身份被介绍给了女住持。她的一只眼睛瞎了,另一
只明亮有神。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令人愉快地说:“欢迎来到这里,非常欢迎。 ”
海柱问起炸弹的事情。
住持回答说,当地的统一部驻军用他们进行演练。上个月一架飞机经过,突然发射了一
枚炮弹。死了一个聚居者,重伤了好几个。可能是恶意行为,她悲伤地推测,可能是飞行员
闲着无聊,也可能是哪个房产商看中了这个地方的潜力,想要给上等人们找一个温泉宾馆,
清理这个地方。
海柱保证,他会去查出来。
这些“聚居者”到底是谁?擅自闯入的?恐怖分子?联盟会?
每个聚居者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事。我认识了胡志明三角洲被沙暴干旱区侵蚀了土地的农
民,还有曾经受人尊敬、在公司政治中失败的城市居民,不被雇佣的异端分子以及得了精神
病变得一文不名的人。在七十五个聚居者中,最小的九个星期大;最老的,那个住持,六十
八岁,不过要是她说自己三百岁,我也相信。她的样子够这个年纪。
但是……没有连锁店和商业廊,那儿的人怎么生存?他们吃什么?喝什么?电怎么办?娱
乐?警察呢?社会秩序?他们怎么维持等级?
去看看他们,档案员。你可以跟住持说我送你去的。不去?嗯,他们的食物来自森林和
花园,水来自瀑布。从废品填埋场可以找到塑料和金属,用作工具。他们的“学校”索尼用
一个水力涡轮机驱动。太阳能电灯在白天充电。他们的娱乐项目就是他们自己;消费者没有
三维影像和广告就活不了,但是人类曾经可以过,现在也能。警察?会有矛盾,毫无疑问,
甚至偶尔还有危机。但是人类只要合作,没有什么危机不能克服。
可是山里寒冷的冬天?
在他们之前,通过计划,节约和坚忍,尼姑们在那里生存了十五个世纪。那个寺庙建在
一个山洞上,在日本人占领的时期,土匪们扩建了那个山洞。在冬天以及统一部轰炸的时候,
这些地道足以提供保护。噢,这样的生活不是田园式的乌托邦。确实,冬天很冷,雨季漫长;
庄稼得病枯死;他们的药少得可怜。几乎没有聚居者的寿命能活上等消费者那么久。他们也
会争吵,抱怨,伤心,但是至少他们有个社区,可以互相扶持,而这本身就是良药。内索国
如今没有社区,只有相互猜疑的等级体系。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伴随我的有各种各样的
声音:聊天、音乐、抱怨、笑声。离开宋记的宿舍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安全。
那联盟会为什么对这个聚居地感兴趣?
很简单:联盟会提供硬件,比如说太阳能;作为回报,聚居地提供安全藏身处,离最近
的扫描眼仅有几公里。快黎明的时候,我在地道的房间里醒了,轻轻地朝寺庙门口走去。守
卫是个中年妇女,抱着一支柯尔特和一瓶含清醒剂的酒;她为我支起蚊帐,但是提醒我说,
庙墙的下面有找食的游荡野狼。我保证说会待在能听见的范围之内。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挤过狭窄的石头之间,来到黑乎乎的阳台上。
山脉已经远去,山谷里吹来一阵阵风,带来动物的叫声、喊声、咆哮声、抽鼻子的呼哧
呼哧声。我什么动物都辨认不出来;我有丰富的违禁知识,可我感到自己的知识还是很贫乏。
还有那满天的星斗!啊,在山里,天上的星星可不像城里的,像可怜的针孔那么点儿大;山
里的星星又大又亮。一块石头动了一下,离我只有一米。“啊,柳女士,”住持说,“起得真
早。”
我跟她说早上好。
那些年轻的聚居者,老太太透露说,担心她在日出前到处逛,会从边上掉下去。她从袖
子里掏出一个烟斗,填了烟丝,点上了。是一种本地的生叶子,她承认,但多年前她就尝不
出精制万宝路的味道了。那烟闻起来有股刺鼻的皮革和干牛粪的味道。
我问起关于海湾对面峭壁上石像的事情。
悉达多还有别的名字,她告诉我,大部分都失传了。她的前任们知道所有的故事和布道,
但是,因为非消费者的宗教都被宣布违法,老住持和老尼姑们都被判刑送进灯塔了。那个时
候,她还是个新人,因此统一部认为她还年轻,可以重新教导。她在珍珠城市里的一个孤儿
院长大,但是她说,在精神上,她从未离开过寺庙。多年后,她回来并在废墟中建立了今天
的聚居地。
我问悉达多是否真的是一个神。
很多人都这么叫他,住持说,但是悉达多不会改变运气、天气或者具备许多神具备的传
统职能。相反,悉达多是一个死去的人,活的理想。他教大家克服痛苦,改变将来的转世投
胎。“但是我很早就跟那个理想祈祷了,”她指了指那个在冥想的巨人,“所以他知道我很虔
诚。”
我说我希望悉达多能把我转世到她的聚居地。
现在,新的一天的光线让天地更清楚了些。住持问我为什么这样希望。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说所有的纯种人的眼中,都有一种饥渴,一种不满,只有聚
居者不是这样。
住持点了点头。她说,如果消费者能在任何一个有意义的层面得到满足,公司制就完了。
因此,媒体热衷于嘲笑这样的聚居地,把他们比作寄生虫;谴责他们从水务公司偷雨水,从
蔬菜公司专利所有人那里偷专利使用费,从空气公司偷氧气。住持害怕,一旦董事会认为,
他们可能成为公司制的替代品, “‘寄生虫’会变成‘恐怖分子’。会有雨点般的智能炸弹落
下,地道内会有熊熊火焰。”
我建议说聚居地必须悄悄地繁荣,要不为人知。
“一点没错。”她放低了声音,“我想,保持平衡的难度不亚于扮演一个纯种人。 ”
她一直知道你不是纯种人?怎么知道的?
直接问她似乎不太明智。也许我们住的地方有个窥视孔,他们看到了我服用速扑。我的
女主人告诉我,经验教会了聚居者们善意地留心他们的客人,甚至联盟会人。住持她自己不
喜欢这样,这有违古庙的好客之道。但是年轻的聚居者坚决主张应该密切监视。她向我透露
她的情报,是为了祝我在将来的事业中一路好运。在公司政体迫害下等人的所有罪行中,她
说:“奴役你的部族是最令人发指的行为。 ”
我猜她说的是克隆人?但她是具体地说的,仅仅指餐厅的服务员,还是一般来说,指内索国
所有克隆人。
我那时不知道,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在釜山的时候,我才明白。但是现在,院子里早餐盘
敲得梆梆响。住持看着通往院子的裂缝,换了一种语气:“这头野狼是谁啊?”
那个哑巴男孩走了过来,站在住持的脚边。阳光照耀着每个角落,给野花增添了娇嫩的
色彩。
逃亡生活的第二天开始了。
是的。海柱早餐吃了土豆饼和无花果蜂蜜;而前一晚,没有人劝我吃纯种人的食物。我
们道别的时候,两三个十几岁的女孩流着眼泪送海柱离开,不时充满仇恨地看我一眼,让海
柱觉得很有趣。海柱不得不表现得像一个坚强的革命者,但他在某些方面还是孩子。在拥抱
我的时候,住持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我会请求悉达多满足你的愿望。”在他的注视下,我们
离开了那个树木稀疏的高地,向下走入热闹的森林,在那里我们找到了福特,完好无损。
去永州的行程较快。我们看到克隆人驾驶着伐木机械,开往北方;他们身材魁梧,来自
同一细胞株。但安东湖北面的稻田周围分布着裸露的木材通道,因此我们大部分的时候都待
在车里,以避开监控卫星,一直等到大约十五点。
在穿过周王山河上的一座旧斜拉桥时,我们下车伸了伸腿。海柱为纯种人的膀胱表示道
歉,然后开始朝下方两百米的树林撒尿。在另一侧,我研究着单色的鹦鹉,它们栖息在满是
鸟粪的缺口上,拍着翅膀鸣叫着,让我想起了甫叔和他的高等朋友们。一条深沟蜿蜒而上;
在下游,周王山河被导流经过平坦的山区,然后消失在乌尔松的天篷下,进行污水处理。飞
机集结在市区的上空,成了一个个银黑相间的小点。
毫无征兆,桥的钢缆在一辆闪闪发光的高级福特下发出了呻吟。在这样一条乡间公路遇
上一辆昂贵的汽车,令人生疑。海柱的手伸进福特,拿出了柯尔特,回到我身边,手插在上
衣口袋里,低声说:“我来说话,准备趴下。 ”
当然,那辆高级福特停住了。开车的是一名男子,身材粗壮,脸上有整过容的痕迹。他
从驾驶座一转身,下了车,友好地点了点头:“下午天气很棒。 ”
海柱也点点头,说不算太热。
一个纯种女子从乘客的座位伸出了腿。她戴了又厚又大的墨镜,只露出一个尖尖的鼻子
和肉感的嘴唇。她靠在另一侧的栏杆上,背朝着我们,点了一根万宝路。司机打开行李箱,
取出一个充气箱,适合运输一条中等大小的狗。他打开锁,举起一个身材出众、相貌完美但
很小的女性模特,只有大约三十厘米高;她呜咽着,非常惊恐,扭动着试图挣脱。当她看到
我们,那无言的尖叫变成了哀求。
我们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男的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甩出了桥,看着她掉了下去。当她
撞到下面岩石的时候,他用舌头发出扑通的声音,咯咯地笑了。“轻松摆脱——”他朝我们
咧着嘴,“非常昂贵的垃圾。 ”
我强迫自己保持沉默。感觉到我努力的程度,海柱碰了碰我的胳膊。电影《卡文迪什》
中,一个纯种人被罪犯扔下阳台的那一幕,在我脑海中重放着。
我猜他扔掉了一个活的克隆人洋娃娃。
是的。那个上等人迫切想要告诉我们:“琪琪田光娃娃是前年的六重节最流行的,我的
女儿一刻不停地缠着我。当然,我正式的妻子——”他朝桥的另一侧的女子点了点头,“把
自己关在屋子里,从早上、中午直到晚上。‘如果我们的女儿是我们社区唯一没有琪琪的女
孩,我怎么敢看邻居的脸啊?’你得佩服卖这些东西的人。一个垃圾玩具克隆人,因为基因
重组,做成了漂亮的古董娃娃的样子,价格一下子涨了五万。接下来你还要买设计师专门设
计的衣服、玩具房子、配件。那我怎么办?只好买了,为了让她闭嘴!四个月以后,怎么样?
青少年的时尚变了,玛丽莲·梦露赶走了琪琪。”他厌恶地说,注册一次克隆人终结要花三
千元,但是——他朝栏杆摆了摆大拇指——意外跳下,免费。那何必花冤枉钱呢?“可惜—
—”他给海柱使了个眼色,“离婚没有这么容易,嗯?”
“我听见了,肥猪。 ”他的妻子还是没有屈尊面向我们,“你该把那个娃娃拿回店里,要
求退款。我们的琪琪有缺陷,它连唱歌都不会。那破东西还咬我。”
肥猪亲切地说:“我最最亲爱的,没有想到那样它都死不了。 ”他的妻子含糊地骂了句脏
话,她丈夫的眼睛在往身上看了一眼,问海柱,我们是在那个偏僻的地方度假,还是有事经
过那里。
“表玉均先生愿为您效劳。”海柱轻鞠了一个躬,介绍自己是一个小公司雄鹰会计事务
所的五级助理。
这个上等人的好奇心消失了:“是吗?我管理平海和英德之间的高尔夫海岸。你打高尔
夫吗?表?不,不,高尔夫不仅仅是项运动,你知道,高尔夫能给你职业优势!白岩球场,
他说,有一个全天候的五十四洞球场,一尘不染的草坪,像敬爱主席的水上花园般的湖面。
我们跟当地的下等人竞标赢了,取得了地下水的使用权。按规矩,不管用钱还是爱,没有到
监工一级,都不能成为会员,但是我喜欢你,表,所以,你只要跟工作人员提我名字就行了:
权监工。”
表玉均连声表示感激。
愉快心情之下,权监工开始讲述他的上等人生活,但是他的妻子把万宝路朝琪琪田光一
扔,钻进了车里,手在喇叭上按了十秒钟。斑马纹的鹦鹉不停地朝天上飞去。那个上等人朝
海柱苦笑了一下,建议说,等他结婚了,要多花点钱怀个儿子。他开走的时候,我希望他的
福特会坠到桥下去。
你认为他是个杀人犯?
当然,太显而易见了,更糟糕的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但是,如果你恨权监工这样的人,就得恨全世界。
不是全世界,档案员,只是公司政体的金字塔体系,允许克隆人随意、不受惩罚地被杀
害的制度。
你们什么时候到达釜山?
晚上。海柱指着釜山炼油厂排放的埃克森云——它从橙红色变成了煤灰色——说我们到
了。我们沿着一个没有扫描眼的田间小路从北面进入了釜山。海柱把福特存放在絮永的一个
寄存车库里,我们乘地铁来到草梁广场。它比宗庙广场小,但一样繁忙。跟空旷寂静的山区
相比,它让人觉得陌生。克隆人保姆飞奔去执行她们主人的命令;漫步的恋人们评论着其他
漫步的恋人;公司赞助的三维影像争奇斗艳地吸引路人的眼球;一个破败的后街上的商业廊
正在进行旧式节庆,小贩们出售各种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永远的朋友”:没有牙齿的鳄
鱼、猴小鸡、罐子里的约拿鲸。海柱告诉我,这些宠物是老掉牙的骗人玩意儿;如果买回家,
它们根本活不过四十八小时。一个马戏团的人举着喇叭筒招徕生意:“稀奇啊稀奇,看看精
神分裂的双头人!怪事啊怪事,瞧瞧马特寥什卡(注:“俄罗斯套娃”的俄语发音。)夫人和
她怀孕的胎儿!恐怖啊恐怖,这里有真正的活着的克隆人,当心别把你的手指伸到他的笼子
里!”来自内索国各地的纯种人水手,坐在敞开式的酒吧里,在皮条公司人员的监督下,跟
未着上装的妓女们调情:苍白多毛的贝加尔人、长胡子的乌兹别克斯坦人、精瘦结实的阿留
申人、古铜色的越南人和泰国人。妓院的广告承诺满足饥渴的纯种人能够想象到的每一种性
行为。“如果说首尔是一个董事的忠实配偶,”海柱说,“釜山就是他不穿内裤的情妇。 ”
后街逐渐变窄。一阵漏斗风吹得瓶瓶罐罐四处乱滚,穿着披风的人影匆匆走过。海柱领
着我穿过一条隐蔽的门道,沿着一条昏暗的地道往上,到了一个吊门的入口。一扇侧窗上刻
着“国际大厦”。海柱按响了门铃。一阵狗叫,百叶窗被拉开,一对对称的犬牙流着口水朝
着玻璃。一个未刮体毛的女人把它们拉到一边,仔细打量我们。她装饰着宝石的脸露出喜色,
认出了海柱,叫了起来:“韩南海!快十二个月了!怪不得呢,关于你打架的谣言有一半是
真的!菲律宾怎么样!”
海柱的声音又变了。我不自觉地注意了一下,他的口音听起来是那么粗糙,但我还是能
分辨得出。“沉了,林夫人,沉得很快。你没有把我的房间转租出去,是不是?”
“噢,我的房子很可靠的,不用担心!”她假装被冒犯了,但提醒说,如果下次他的航
行像上次那么久的话,她就要涨价了。吊门升起,她看了我一眼:“我说,南海,要是你的
女孩在这里超过一个星期,单人公寓收双人公寓的钱。这是规矩,不管喜不喜欢。对我来说
都一样。”
水手韩南海说我只在这里住一两晚。
“在每个港口——”女房东会意地一瞥,“那倒是没错。 ”
她是联盟会的?
不是。廉价旅馆的女房东为了一块钱连她们的母亲都可以出卖;出卖联盟会的报酬要高
得多。但是,像海柱说的,她们也不喜欢有人瞎打听。房子里,高低不平的楼梯井里回响着
争吵和三维影像的声音。终于,我逐渐习惯了楼梯。上到九楼,顺着虫蛀的走廊,我们来到
一扇刮花的门前。海柱从铰链里取出半根事先放好的火柴棒说,房东违背了本性,诚实了一
回。
南海的房间有一张发出酸臭味的床垫;一个整洁的小厨房;一个衣柜,放着各种气候穿
的衣服;一张模糊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白人妓女躺在一群水手身上;十二都市以及小港口的
旅游纪念品;还有一张装在相框里的敬爱主席的柯达。一个啤酒罐上搁着一根有口红印的万
宝路。百叶窗挡住了窗户。
海柱冲了澡,换了衣服。他说他要去参加一个联盟会的会议,还提醒我不要拉百叶窗,
也不要应门或者接电话,除非是他或是阿比斯打来的,他们会用这个密码。他在一张纸片上
写下:“这些事让人心酸。”然后把纸片在烟灰缸里烧掉。他把一些速扑放在冰箱里,保证第
二天一早就回来。
想来,你这样的杰出的叛逃者应该会得到一个更加盛大的欢迎仪式吧?
盛大的欢迎仪式会引人注意。我在索尼上研究了几个小时釜山的地形,然后洗澡,服了
速扑。我醒得很晚,我想,过了六点。海柱回来的时候筋疲力尽,拿着一袋辛辣的辣炒年糕。
我给他冲了一杯星巴克,他感激地喝了,然后吃了早饭。“好了,星美——站在窗前,遮住
眼睛。”
我照做了。生锈的百叶窗被拉开了。海柱命令说:“不要看……不要看……好,睁开眼
睛。”
大片的屋顶、公路、上班的人群、广告、混凝土……还有那儿,远处明亮的春日的天空
沉入了一条深蓝色的带子。啊,它让我着迷……就像以前的雪让我着迷一样。所有的悲伤似
乎都溶化在那里,没有痛苦,平静而祥和。
海柱宣布:“大海。 ”
你从未见过海?
只在宋记关于乐园生活的三维影像里见过。从没亲眼见过。我渴望去触摸它,在边上散
步,但是海柱说白天还是躲起来安全些,等到我们转移到偏远一些的地方再说。然后他躺到
了床垫上,不到一分钟,就开始打呼了。
几个小时过去了;在楼房之间的狭长海洋里,我看到货轮和海军的轮船。下层的主妇们
在附近的屋顶上晾着破旧的衣服。后来,天气转阴,军用飞机在低矮的云层中隆隆飞过。我
学习了一阵。下雨了。海柱还睡着,翻了个身,含糊地说“不是,只是朋友的朋友”又安静
了。口水从他嘴里流出来,打湿了枕头。我想到了梅菲教授。在我们最后一次的讨论会上,
他提到了他跟家人的疏远,坦承他教我的时间比教她女儿的还要长。现在他死了,死于他对
联盟会的信仰。我觉得感激、内疚,也有一些别的感受。
午后,海柱醒了,洗了澡,煮了参茶。我多么羡慕你们纯种人丰富的食谱啊,档案员。
在我升级以前,速扑似乎是想像得到的最美味的东西了,但是现在它淡而无味,颜色灰白。
可是哪怕尝一点纯种人的食物都会恶心,然后吐出来。海柱拉上百叶窗。“该联络了。 ”他说。
然后他取下敬爱主席的照片,面朝下放在矮桌上。他把索尼接上了藏在相框后面的插座。
一台非法的无线电波发报机?藏在内索国的柯达里?
神圣之物是亵渎之物绝好的隐藏处。一个老人的三维影像清晰明亮;他像一个马马虎虎
痊愈的烧伤病人。他的嘴唇跟说的话不同步,他先祝贺我安全到达釜山,然后问我谁的脸好
看些——他还是那条鲤鱼。
我如实回答:那条鲤鱼。
安高·阿比斯的笑容变成了一声咳嗽:“这是我真正的脸,不论如今这样说还有没有意
义。”他的病恹恹的外貌很合适,他说,因为有些粗心的警察担心他可能会传染。他问我是
否喜欢穿越我们亲爱的祖国的旅行。
任海柱把我照顾得很好,我回答说。
阿比斯将军问我是否了解,在他们把克隆人升级为公民的斗争中,联盟会要我扮演的角
色。我说我明白。我正要告诉他我还没有做出决定,他就说:“我们想给你看在釜山的……
一个场面,一段形成有助于的,然后你再决定,星美。”他提醒说场面不令人愉快,但是有
必要,“为了让你全面了解情况,再对自己的将来做出决定。如果你同意,海柱可以现在带
你去。”
我说我当然会去。
“届时我们再谈,不用多久。”阿比斯保证说,然后断开了影像。海柱从柜子里取出一
套工作服和一副墨镜。我们穿戴好这些。考虑到女房东,又穿了件披风。外面很冷,我很庆
幸穿了这么两层。我们乘地铁到港口的终点站,接着坐上传送带去海边的泊位,中间经过巨
大的海轮旁。夜晚的海面呈油黑色,轮船也同样颜色暗淡,但是有一艘明亮的轮船上闪烁着
金色拱门形状的灯,像一座水下的宫殿。我见过它,在前世。“宋记的金色方舟。”我惊叹,
告诉海柱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它载着十二星的服务员往东航行,横穿海洋去乐园。
海柱证实我们的目的地是宋记的金色方舟。
舷梯上没有什么保卫措施。一个睡眼惺忪的纯种人把脚跷在桌子上,看着三维影像里克
隆人在上海圆形剧场互相屠杀。“你是?”
海柱把他的灵魂珠放在扫描眼上。“五等技术员甘植。 ”他检查了一下他的掌上索尼,汇
报说我们被派来重新调节七号甲板损坏的恒温器。
“七号?”那个保安傻笑着,“希望你不是刚吃饭。”然后他看着我。我看着地板:“这
个语言大师是谁,甘技术员?”
“我的新助理。柳技术员助理。”
“是吗?今晚是你第一次来我们的游乐场?”
我点点头,是的。
保安说第一次的感觉会格外不同。他懒洋洋地晃了晃脚让我们进去。
上一艘公司的船这么容易?
宋记的金色方舟没什么吸引非法乘客的东西,档案员。上船的通道里,船员、助手以及
各类技术员熙熙攘攘,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人注意我们。服务用的侧边楼梯井空着,因
此,下到方舟的腹部时,我们没有遇上人。我们的耐克在金属的楼梯上发出当当的声音。一
台巨大的马达隆隆地响着。我想我听到了歌声,但我告诉自己,一定是听错了。海柱查看了
甲板图,打开一个舱门入口,我记得他停了一下,似乎要告诉我什么。但是他改变了主意,
爬进去,然后帮助我进去,关上了入口。
我意识到自己手脚着地趴在一个狭小的通道里,通道挂在一间大房间的天花板下。通道
的尽头消失在一个活动板后,但是透过网格状的地板,我能看到大约两百个十二星的宋记服
务员,排队站在一个有闸门的栅栏里,等着通过单向旋转的闸门。幼娜、花顺、马尤达、星
美,还有一些面孔是宗庙广场餐厅里没有用过的细胞株。在宋记的穹顶大厅外面看到我的姐
妹们,简直像做梦一样。他们唱着宋记的赞美诗,一遍又一遍;背景的液压机械给这恶心的
旋律伴奏着低音。但是她们听起来多么欢快!宋记终于还清了投资。前往夏威夷的航行已经
起程,她们在乐园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你听起来好像还是很羡慕他们?
从悬挂通道看着她们,我当然羡慕她们对未来的坚定信念。大约过了一分钟,一个队伍
前头的助理领着下一个服务员走进了金色的拱门,姐妹们鼓起了掌。那个幸运的十二星服务
员回头向她的朋友们挥着手,然后穿过拱门,她看到了我们都在三维影像里见过的豪华舱室。
闸门转动一格,克隆人们前进一格。看了几次这样的过程以后,海柱碰了碰我的脚,示意我
沿着通道往前爬。穿过盖板,进入下一个房间。
你们不怕被看见?
不会。明亮的吊灯挂在通道的下面,所以从闹哄哄的准备室里是看不见我们的。何况,
我们不是入侵者,而是进行维修的技术员。下一个房间实际上很小,跟这个牢房一样。歌声
和喧闹声没有了,安静得让人害怕。一行塑料椅子放在一个平台前面;椅子上方,从天花板
的一条单轨垂下一个体积庞大的头盔装置。三个穿着宋记的鲜红衣服的助理把那个服务员领
到椅子上。一个助理解释说头盔会去除她的项圈,就像多年来宋老爹在晨祷时保证的那样。
“谢谢您,助理。”兴奋的服务员唠叨着说,“噢,谢谢您! ”
头盔被套到了星美的头和脖子上。那个时候,我才注意到了这个房间的门的数目很奇怪。
怎么“奇怪”?
只有一扇门:从准备室进来的那个入口。前面的那些服务员怎么离开的?头盔里传来刺
耳的啪嗒声,重新吸引了我对那个平台的注意力。那个服务员的头不自然地垂在那里。我看
到她的眼球往后转动,把头盔装置连到单轨的那根带电缆的绳子变直了。让我恐惧的是,那
个头盔往上升了,那个服务员坐直了,然后被吊得双脚悬在空中。她的躯体似乎跳了一会舞,
那僵住的充满期望的微笑由于脸部承受的一些重量被绷紧了。与此同时,在下面,一个工人
用真空吸尘器清理着塑料椅子上的失血,另一个把它擦干净。那个单轨下的头盔把货物传送
到跟我们平行的位置,穿过一个活动门,消失在下一个房间。一个新的头盔被放低到塑料板
凳的上方,那三个助理已经在安排下一个兴奋的服务员坐下。
海柱轻轻地在我耳边说。“那些人你无法拯救,星美。她们上船的时候就注定了会死。”
实际上,我想,她们在培育箱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会这样死了。
另一个头盔啪嗒锁住了。这个服务员是一个幼娜。
您可以理解,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感受。
最后,我尽力服从海柱,沿着通道爬过一块隔音板,来到下一个房间,这里,那些头盔
把尸体扔进一个巨大无比的亮着紫色灯光的洞穴;它至少占了宋记方舟体积的四分之一。我
们进到了内部,温度急剧降低,机器的轰鸣声差点震破我们的耳膜。一个屠宰场的生产线出
现在我们面前,工人们挥舞着剪刀、锯刀以及各种切割、剥皮、绞碎的工具。工人们被血浸
透了,从头到脚。我应该恰当地称这些工人为屠夫、他们剪断项圈、剥掉衣服、刮毛、剥皮、
割掉手脚、切肉、挖掉内脏……排水管排掉血……那噪音,你可以想象,档案员,震耳欲聋。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屠宰的目的是什么?
公司制的经济学。基因工业需要数量巨大的液态生物物质,用于培育箱,但是最重要的
是,为了生产速扑。还有什么比循环利用到了工作年限的克隆人更廉价的蛋白质供应呢?此
外,剩下的“再生蛋白质”用于生产宋记的食品,给内索国各地的消费者食用。这是一个完
美的食物循环。
你描述的东西难以想象,星美-451。屠杀克隆人,以便给餐馆供应食物和速扑……不。这样
的指控太荒谬了,不,这太过分了,不,这是亵渎!作为一个档案员我不能否认你看见了你
觉得震惊的,但是作为一个公司国的消费者,我不得不说,你看到的肯定,肯定是一个联盟
会的……阴谋,专门为你设置的阴谋。这样的屠杀不可能被允许存在!敬爱的主席绝对不会
允许!“主体”会把宋记的全体上等人在灯塔里蒸发掉!如果克隆人没有在退休社区享受他
们工作的回报,整个金字塔就是……最无耻的背信忘义。
生意归生意。
你所描述的不是“生意”而是……工业化的犯罪!
你低估了人类制造这些罪恶的能力。想一想。你看过那些三维影像,但是你亲自去过哪
个克隆人养老村吗?我把你的沉默理解为没有。你认识任何去过的人吗?还是没有。那克隆
人退休以后去哪里?不仅是服务员,还有每年数十万到达工作年限的克隆人。他们现在应该
能形成好几个城市了。但是这些城市在哪里?
这种规模的罪行不可能在内索国扎根。哪怕克隆人也有定义明确的权利,由主席保障的权利!
权利会遭到破坏,就像每块石头都会受到侵蚀一样。我的第五条宣言提出,即使在古老
的部落制度中,对他人的无知会导致恐惧;恐惧导致仇恨;仇恨导致暴力;暴力导致更多的
暴力,直到仅有的“权利”,仅有的秩序,成为最强者的任意决定。
在公司制中,一切“主体”就是……“主体”的决定是把克隆人阶层精确地消灭。
但是关于乐园的三维影像呢?你自己也在宗庙的宋记看过。这是证明。
乐园是一个在纽埃多用电脑制作的模拟世界。它不在真正的夏威夷或任何地方。实际上,
我在宋记的最后几个星期,似乎乐园的几个场景在重复。同一个花顺在同一条沙路上跑向同
一个石头池。我的没有升级的姐妹们没有注意到,我当时也怀疑自己,但是现在有了解释。
你的证词必须维持原话,但我表示抗议。我——我们得继续……这样的屠杀你看了多久?
我记不清楚了。也许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我记得海柱领着我穿过就餐区,呆滞麻木。
纯种人在打牌、吃面、抽烟、用索尼、开玩笑,过着平常的日子。他们怎么可以知道船底发
生的事情还能……坐在那里,漠不关心?似乎被处置的不是活生生的克隆人而是腌制的沙丁
鱼?他们的良心为什么不会呐喊结束这种丑恶?那个留胡子的保安眨了眨眼睛,说:“早日
再来,宝贝。”
在回旅馆的地铁里,看着摇晃的乘客,我“看到”单轨下的尸体。走上楼梯的时候,我
“看到”他们在行刑室被吊起来。在房间里,海柱没有开灯,他只是把百叶窗拉起了几厘米,
让釜山的灯光冲淡黑暗,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烧酒。我们没有交谈。
在所有的姐妹中,只有我看到了真正的乐园并且活了下来。
我们做爱乏味而笨拙,也必须即兴发挥,但那是活着的感觉。海柱背上的一滴滴汗珠是
他给我的礼物,我用舌头收获着它们。之后,这个小伙子紧张地抽了根万宝路,没有说话,
好奇地研究着我的胎记。他在我的胳膊上睡着了,压得我很疼。我没有叫醒他。痛变成了麻
木,麻木变成了刺痛,我才慢慢抽出了胳膊。我在他身上盖了一条毯子,纯种人各种天气都
会感冒。城市快要宵禁了。随着广告和灯光熄灭,灰蒙蒙的灯光暗了下来。最后一队中的最
后一个服务员应该也已经死了。处理流水线应该已经清洁完毕,变安静了。那些屠夫,如果
他们是克隆人,会在宿舍里,如果是纯种人,会在家里,跟家人在一起。明天,金色方舟将
出发去一个新的港口,回收将重新开始。
大约零点我服用了速扑,跟海柱一起盖着毯子,他的身体很暖和。
联盟会让你看金色方舟上的事情,却没有让你做好心理准备。你难道不觉得愤怒吗?
他们能用什么词描述呢?
早晨起了闷热的薄雾。海柱冲了个澡,然后狼吞虎咽吃了一大碗米饭、腌白菜、鸡蛋和
海带汤。我洗了碗。我的纯种人情人坐在桌子对面。从走进那个蛋白质提炼生产线到现在,
我第一次开口了。“必须毁掉那艘船。内索国每一条这样的船都必须沉掉。 ”
海柱说是的。
“建造这些船的船坞必须拆毁。产生这些船和船坞的制度必须解体。允许这种制度的法
律必须清除、重建。”
海柱说是的。
“内索国每个消费者、上等人和‘主体’必须懂得克隆人也是纯种人,不论他们是在培
育箱里还是在母体里生长。如果劝说没有效果,升级的克隆人必须跟联盟会一起作战,去实
现这个目标。不论需要使用什么力量。”
海柱说是的。
“升级的克隆人需要一个守则,来明确他们的理想,抑制他们的愤怒,引导他们的精力。
联盟会是否愿意——是否能够培育这样一个守则。”
海柱说:“这正是我们一直等待的东西。 ”
在审判你的时候,很多的专家证人否认“宣言”是一个克隆人的作品,不管有没有升级,还
宣称是联盟会或者某个信奉废奴主义的纯种人替你捉刀的。
拒绝接受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情,“专家们”可真懒惰!
我,一个人,花了三个星期,在釜山外的乌苏道,一个与外界隔绝,俯瞰洛东河口的上
等人别墅里,写成了“宣言”。在写作期间,我咨询了一位法官、一位基因组学家、一位句
法学家和安高·阿比斯将军。但是“宣言”,这份升级的守则,其中的逻辑和伦理——在审
判我的时候,被控告是“所有异端中最丑陋的罪恶”——是我头脑的产品。档案员,生成这
个产品的就是今天上午我对你叙述的经历。没有一个人有过这样的生活。我的“宣言”在幼
娜-939被击毙的那一刻萌芽,在甫叔和方那里生长,在梅菲和庙里的住持的指导下巩固,
在宋记的屠宰轮上诞生。
在写完不久你就被捕了?
当天下午。一旦我的作用起到了,统一部就没有必要让我自由逃脱了。为了媒体,我的
被捕被戏剧化了。我把我的索尼上的“宣言”交给海柱。我们最后一次看着对方,此时的沉
默胜过千言万语。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也许,只有他知我知。
在别墅附近,一群野鸭在污染中活了下来。流氓基因让它们有一种它们的纯种祖先没有
的活力。我想,我感到自己跟它们有些相似。我喂它们面包,看着它们踩水,明镜一般的湖
面泛起涟漪。我回到屋里准备看戏。统一部没有让我等太久。
六架飞机偷偷飞到水面的上空,一架降落在花园里,警察们跳了出来,手持柯尔特,朝
我的窗户匍匐前进,不停地打着手势,虚张声势。我把门窗都开着,但是抓捕者们策划了一
次壮观的包围:用了狙击手、喇叭筒,还爆破了一堵墙。
你在暗示你早就知道这次袭击,星美?
一旦我完成了我的“宣言”,下一步必然是被捕。
什么意思?什么的下一步?
戏剧制作的下一步,从我在宋记当服务员的时候就开始了。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那发生的一切算什么?你是说你坦白的一切都是按照剧本进行的?
那些关键的事件,是的。有的演员没有意识到。比如说,甫叔和那个女住持,但是主要
演员都是教唆者。任海柱和梅菲博士当然是。你没有在情节里发现破绽?
比如说?
元-027是跟我一样的升级者。我真的是唯一吗?你自己也说,联盟会真的愿意让他们
的秘密武器冒险穿过整个公司国?权监工在斜拉桥上谋杀克隆人琪琪田光,显示纯种人的残
忍,是不是太巧妙了些?时机是不是把握得太恰当了?
但是希利呢,在你逃离泰莫山的那个晚上被杀死的年轻人?他的血可不是……番茄酱!
确实不是。那个可怜的理想主义者,在统一部的迪斯尼里,是可以被牺牲的。
可是……联盟会?你是说连联盟会都是为了你的剧本虚构的?
不是。联盟会在我之前就存在,但是它存在的目的不是煽动革命。首先,它能够吸引像
希利那种对社会现状不满的人,让他们待在统一部能看到的地方。其次,它给内索国提供了
敌人,任何一个等级社会为了维护社会团结,都需要一个敌人。
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统一部会大费用章上演一个虚假的……冒险故事?
为了制造这十年来的最大的审判秀。为了让任何一个内索国的纯种人都不信任任何克隆
人。为了制造社会下层对新的克隆人的终结法案。为了让废奴主义无人相信。你可以看出来,
整个阴谋取得了彻底的成功。
但是,如果早就知道这个……阴谋,为什么还要跟它合作?为什么让任海柱跟你走这么近?
为什么殉道者会跟背叛他的人合作?
告诉我。
看一个游戏不仅要看一局的输赢。我是说我的“宣言”,档案员。媒体把我的守则传遍
了内索国。现在,公司国的每一个儿童都知道我的十二条亵渎的言论。我的看守甚至告诉我,
已经有传言说要设立一个全国性的“警戒日”,以对付那些流露出“宣言”所说迹象的克隆
人。我的想法已经被复制了十亿倍。
但为了什么目的?某个……未来的革命?永远都不会成功。
就像塞内加警告过尼禄:不论你杀死我们多少人,你永远无法杀死你的继承者。好了,
我的故事结束了,关掉你的银色记录仪。两个小时后警察会送我进灯塔。我要主张我最后的
请求。
……说吧。
你的索尼和使用密码。
你想下载什么?
一部我曾经开始看的迪斯尼,另一个时代的一夜之前。
写的不错哦,已点赞,欢迎回访支持。《我在南方,最忆故乡》
构思极其巧妙,立意极为深刻的一部作品。可惜中文译版质量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