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这个时候,总会听见一颗叮叮当当的心。
解铃人
那时的天气很热,无可救药的热,令人躁动不安。站在开得猛烈的阳光下,人一下子可被吞噬。满屋的蚊子和满树的知了肆无忌惮。衬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是我在小城所遭遇过的最热的一个酷暑,之后再也没有这样的热流凿入皮肤。
那一年,我大四,念中文系。校园的景色美丽,白色的花开得安静。我依旧热爱文学,读各种优美的书。打算考研,因为种种缘由,十分厌恶校门外的污浊世界。选择继续深造,文字一度拯救我的抑郁。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我的脚迈不动。
大四的公共课,我选了一门张爱玲研究。张爱玲,是我最爱的民国女作家。对我,她的魅力不仅仅是一个个精彩文字带来的思考和共鸣,而是属于上海人的腔调:迷离的优雅与未知的苛刻。课上,老师讲得很好,主次分明,结构合理,不乏深度,听得能让学生入神,会使人对张爱玲的作品和生平更关注、更感兴趣,同时也循序渐进地揭开了作家冷若冰霜的层层神秘。神秘,是每个人都有的面貌,谁不是裹着秘密睡去再醒来。
在这门课上,我认识了月棠。沈月棠。这个名字格外精妙。像从古代的清代走出来似的。有一次,我们坐在一起上课,很投缘,成了朋友,相见恨晚。
她,法律系大四学生,小城本地人。瘦瘦的,小小的。头发如同海藻,十分浓密。她的眼睛不大,单眼皮,但聚光,眼神流露出某种飘忽不定的执着。说话的声音有点大,语速快,咬字模糊,必须仔细听才可听清楚。身上的衣服永远是T恤和牛仔。这样的素雅名字,应该打扮得精致典雅,翩然的裙子,绯红的脸颊。她常穿的热裤并不适合她,因为腿不够纤长。可她一直都是这么着装,与生俱来的风格。皮肤倒白得似晶莹的雪花片。
这是我认识的月棠,窝在心里的印象,浓稠又淡薄。我问过她,我,张小怡,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月棠从未正面回答过,只是转开话题,说,小怡,你要好好用功,考上硕士。她做事说话一直都是那么匆匆的迅速,像一个充饥的便当,很快吃完,肚子撑饱了即可。但,我喜欢她,喜欢她的个性,习惯和她说说生活中发生的故事,分享读书中发现的句子。这些在学习之余、牙膏般挤出来的时间里,恬静安好。只是,这个夏天不独是史上最热,还很长,到了十月份,一丁点消下去的迹象还没显现出。因而,月棠的两条短腿仍晃悠着。
十月里的一个晴天,天空蔚蓝成河,万里无云。在图书馆自习的我,已经捱过了午后的困倦,正在练习写作,今天的主题是描写一处难忘的风景。
下午两点多,背着斜挎包的月棠跑来,约我去一个地方。我问她去哪,她没有直接告诉我,卖了个关子,说,小怡,你不会失望的。
闷热顽固、肆意地回旋于初秋时节。很快,车就来了。我们站在公交车上,人挤人,犹如沙丁鱼罐头。经过了差不多四十分钟,终于到了目的地。汗水从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渗出来,粘粘的,让人下意识地遗忘了夏天的尾巴早应该卷入萧瑟的秋天里。看见场馆外的横幅,我我这才知晓,月棠带我来,是要参加一场声势浩大的台湾美食节。对于吃,我还是充满热情的,怎么说也是个算是及格的吃货。一旁的月棠,笑容满面,笑得孩子一样,单纯简单,这笑容和我常见的一样寻常,又特殊。她说,小怡,我带你去体会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味。说罢,月棠的眼睛里迅疾地迸发出无限的期待。也是,谁不期待自由、期待未来。
我们进入场内,里面的各式台湾美食,琳琅满目,丰富多样。会场内,人头攒动,喧哗热闹。月棠先去了买蚵仔煎的摊位,排队给我买了一份。你一定好好试试,这是最具台湾特色的佳肴哦,月棠说着说着,语速更快了,整个人都跳跃了起来。我早该猜到这里所谓的台湾食物,她很熟悉,至少比我熟。我吃了几口盘子里热乎的蚵仔煎,失望至极,很难吃。面粉太多,盖住了海鲜的鲜味,有点不新鲜。除此,里面的酱料过多、过腻,吃了口渴。我真的很希望手边能出现一杯冰水,冲淡嘴巴里的怪味。可是,沈月棠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又买了许多其他吃食,比方珍珠奶茶、鸡排、大肠包小肠等等。我试了一些,不满意的情绪和月棠的欣喜若狂,刚好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你为什么那么开心,没什么滋味,我问月棠。不是啊,特别好吃啊,我爱得要命,月棠从未那么释放。我吃得少,因为没有那么美味。月棠喜欢,无妨,她只不过是喜欢,在大太阳底下的我默念。从前我的好闺蜜,沈月棠,看似安心地念法律,在各种条文里小心翼翼,一股淡淡的平静。今天,我觉察出,月棠也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小天地,清澈如水,一点点具有异乡特色的食品就能勾起她的兴奋。
一个多小时后,乘车返校,车窗外的树叶一片片落下,有点起风了,稍稍吹来了丝丝缕缕的凉意,那么,金色的果实在哪呢。我看着坐在位子上累了、睡着的月棠,思绪万千,又无法分辨清楚。回了学校,去食堂吃碗青菜面吧,肚子饿,我念着念着,也倚着窗户进入短暂的梦乡。
“小怡,我想和你谈谈我的梦想,我多年的夙愿。”在某个少了月亮的夜里,在我结束一天的复习后,月棠在回寝室的路上,郑重地朝我表达。“什么梦想,我愿意聆听。”说实话,我很想多了解月棠一些,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小怡,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带你去参加台湾美食节吗。不仅是因为台湾有许多令人垂涎欲滴的好吃的,还因为我想去那里,去那个没有阴霾、温暖舒服的地方。在我心里,台北是最好的栖息地。我好想在台北度过余生。在台北喧哗又宁静的街巷里,散步漫游。我迷恋台北,从我第一次从电视里知道它开始,我追逐着,去抚摸它,神圣地用尽力气。台北市中心有一片眷村,台北有几家诚品书店,哪里的刨冰最好吃,师大夜市卖的日本化妆品有哪些,在忠孝东路上可以找到很潮的服装店,在台北的小街小巷可以吃得上地道的江浙菜,在桂纶镁电影里的朵儿咖啡馆能吃得到现磨的咖啡和新鲜的手指泡芙,冲美味面茶的师傅在哪里。”
“月棠,这就是想在台北生活的原因吗,只不过是那里有更好的环境吗。你要背井离乡。小城,是你的家,你的根啊,有你的亲人,有你的童年和少年,也会见证你的将来。”我无法想象,仅凭这些理由就可以轻易地撼动小城在月棠心中的地位。
“小怡,你知道吗,我不喜欢这里。特别不喜欢。我要做个异乡人。不,我要让台北成为我停泊的港湾,我的故乡。我厌恶小城。我在这里住了二十余年,疲倦了。我在这里没有幸福。我要远走高飞。最实际的是,早点把它从我的字典里删除,再添上台北,永永远远。我已经为此戒掉了整个小城菜系,我吃了无数的鸡排与牛肉面、喝了无数的奶茶和柠檬爱玉。台北才是我永久的故土。”
“小怡,你不会懂得,我是怎样的期盼彻底离开小城。每一次,我看见有人提着行李箱,坐飞机、坐火车离开,我有多嫉妒。我不会回来。亲爱的,有一天,你会读懂我的厌恶。小城无新意,我必须迈出去,寻找崭新的空气。”
月棠,你有多讨厌小城。爱有多远,恨有多深。我默默地听着,眼里的惊异和茫然,隐隐约约。我尽量思索,小城对于月棠究竟为何丧失价值。是有什么隐情、痛苦吗。她说,我最终会了解她的抉择。至少,今时今刻,所有的一切都太飘渺。
“小怡,你知道吗。到了台湾,我要找一个爱我的人,我们相爱结婚、一起生儿育女。他为我买花,我为他做客家菜。我们一起装修房子、买书、唱歌。我们形影不离,相濡以沫,慢慢变老。多么幸福,我完完全全地摆脱了小城,成了地道的台北人,一辈子融入,像胎记一般,一生一世。”
月棠滔滔不绝,我什么也说不出。
那一夜,我失眠,在薄薄的被窝里,耳畔一直是月棠的话语。体内的荷尔蒙停止了分泌,秋夜的寒气,冰凉刺骨。她会抵达台北吗,她真的可以不吃小城菜。小城缺失的魅力只有台北可以弥补吗,隔了一个蓝色海峡的距离。月棠的新生多重要呢。它有多大的魔力,让一个女孩不顾一切的梦想去变为绚烂现实。只是,有一点我确定,第二天起来,我还是要为考研拼搏,最后一搏,带着黑黑的眼圈。
短短的秋天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冬天悄然而至,打算为一年的四季画上休止符。无趣的复习,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血液里的紧张,在我的五脏六腑流动着。
复习若是累了,我会在图书馆找几本闲书看看,缓解压力。有一次,在摆得很整齐的书架上,偶得一本《三月曝书》。作者是台湾知名作家、学者和翻译家林文月先生。仔细地一字一句读了几篇,特别喜欢,她的文字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去掉其中任意一个也会即可少了韵味,夹杂着刚刚好的古风古韵,尽显非同一般的文化功底,柔情中不乏深刻的哲思。在她的书中,我看到了台湾上个世纪大学中的中文系学生和教师是如何勤勤恳恳地学习、育人,也体会了台湾为什么和日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感悟了台湾的普通人如何书写“甘于平凡”四个字。清丽淡雅的文风,顷刻间,吹到我森严的心底,拂去了尘埃。外面下起了雨夹雪。
是和台湾有关,不免想起了月棠。说起来,我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她了,她在忙什么呢。大概是为了毕业论文忙碌吧。
读完这本散文集,我第一次以我的角度认识了台湾,不再是从月棠激动的言词中。这本书不知不觉中,给我的生命系上了一个叮当作响的铃铛,因它、因她。
那里的土地着实美,朴素的美;那里的人们着实好,纯真的好。台湾,梦一般的净土,膜拜的信徒不止一个。第一次,我或多或少理解了月棠的饮食结构。她迷台北,连带着我也想去看看,看看和小城的平淡有区别的景致。呆在小城数年,对它的每一个呼吸不陌生。对一个地方,驻足久了,要么愈来愈爱,要么想迅速抽身。我拿不定自己的主意。几个月以前,我已经做出决定,在小城念研究生。我只是想多点时间沉沦在文学的天堂。可,没去过的地方,总是吸引人想尽快坠入。这是不是月棠的初衷。现在,我对台北有了别样的体会,脑海里显现出月棠关于台北的描述,真切灿烂,生动细腻。而,一个人的旅行,是多少流汗换来的嘉奖。
把书还了,我面对复习用的笔记,心乱如麻。月棠,如果你是真的想放弃小城,是你的决断。可我行走的基调,早就定了下来。月棠,我还是猜不透你,也跟不上你轻快、果断的步伐。从第一眼遇见,你坚定的任性,是我们的隔阂,还是有所裨益的催化剂。我的羡慕在枉然中浮了上来。没有人对谁了如指掌,包括人自己对自己。
结束了考研,终于有时间、精力放空自我。冬日里,暖洋洋的阳光,照得人慵懒闲散。我打电话给月棠,想和她吃饭、谈天。她的电话停机,没有回音。
不久之后,我从别的同学得知,月棠不顾家人的反对、不顾还未毕业的现状,毅然地、孤身一人去了台湾。她走了,潇潇洒洒,和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的随机任意。她没有跟我告别。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唱过,“轻轻的我将离开你。”你会回来吗,你会如何度过在异乡每分每秒,找到你要的如画风光吗,还有为你挡风遮雨的男子。
我为月棠鼓掌,为她巨大的勇气;我为她流泪,为她的淡漠。我始终没有告诉她,有一天,我也想去台北找她。可她在机场的时候,头也不回的不对我说再见,我不能原谅。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的确足够的轻。
开春了,花红柳绿,草长莺飞,万物生长。冰封了一个寒冬的小城,流露出星星点点的生气。幸运的是,我过了考试,要再读两年书。努力没有浪费,辛苦得以回报。
有一天,在我整理寝室之际,我收到了一封信。意外的,是月棠从台北寄来的。她没忘记我。拆开信,信笺上用工整好看的小楷,描述了她在台湾的所见所闻。她以一种极为平和的语调,勾勒了属于她的台北。还是那几个她走出小城前说的景点,还是那些我都不再有违和感的事物,仿佛就在身边的接近。读完信,不禁升起一种纳闷,台北就没有更多的亮点吗。
我把信收好,藏在一本旧书中。后来一直到这一年的夏天,多次想提笔回复,却又不知从何写起。她正在拥抱的台北,还是她梦寐以求的那般,文艺清新。她没有说,为何走得无迹可寻,为何没有和我相别。关于爱情和婚姻,在信里面,空空如也。怕是她的企盼最终尘埃落定。剩下小城的夏日,白色的花依然芬芳四溢。
但,这一次,我读懂了沈月棠。她对我谈及过,小怡,有一天,你会咀嚼出我决定的含义。每个城市的现在,都是我们曾幻想的模样。她的理想是成功的,我们简短的友谊也是成功的。原来,到不了的地方,其实早已无数次地以冲动又私密的状态去过多遍。感谢月棠,替我走了一遍台北。那儿,我一生都无需用脚、一步步踏过。我从月棠的形象里,看见了我自己,用停止萌动的青春来散场。我不用赶路,不用收拾行囊。你笑着,我也笑着;你唱着,我也唱着。在我们平行的目的地中,彼此曾有过动人的交集,都有真实的快乐。相识不易,夫复何求。等待再等待,守望再守望。
台北,是你的家。小城,不是你的驿站。请记住八个字:愿君安好,欢愉此生。
“天还是天喔雨还是雨。”
忽然之间,这首孟庭苇的老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成了沈月棠和张小怡最完美的解铃人。我不知道,月棠有没有亲历冬天台北的细雨,就像她不知道我如何在小城的冬雨里继续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