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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七年前那个叫赵贵的男人是杨雪花养在心里的一条鱼,而从七年前的某一天开始,赵贵却从杨雪花的心里沿着另一条河流,游到了城里。那么七年后,赵贵从城里回到赵庄,就仿佛是一条鱼,在城里变成了鱼化石,突然又回到了杨雪花的心里,只是他不能再像七年前那样游来游去,他沉入了深度的心底,再也捞不上来。于是当杨雪花在半夜里想起那个曾经跟她同枕共眠的男人的时候,她感觉心里有一种称不出的重量,重重地压在她的心里。而如果一旦失去这种重量,杨雪花就会感觉自己像羽毛一样,在空气中会飘起来,无法着地。

  赵黑土却像一块土地,承受着杨雪花沉重的行走,还有生活。如果离开了土地,杨雪花照样会飘起来,然后坠落。所以,她得紧紧地抓住赵黑土,在那片土地上,平静地开垦属于她的生活。

  赵贵去了城里以后,杨雪花把那张十多年前她跟赵贵结婚时领的结婚证,锁进了衣箱最下面的那一层,她觉得它见证的不再是七年前的两个人,它见证的是七年前两个人走过的路,她不希望自己老是回过头去,看见过去的辛酸和苦难。为了有一个新的开始,杨雪花决定跟赵黑土去照一张合影。

  赵黑土的婆娘胡月娥死后,赵黑土一直将他跟胡月娥结婚时的合影挂在床头。都七年过去了,时间却并没有让他忘记过去,忘记她的婆娘胡月娥。他感觉他的婆娘死了以后就埋葬在他的心里。而在这七年里,杨雪花就像是一株植物,深深的扎进了他的胸口。树叶绿青绿青的长出来,让他在焦灼的深夜,常常会得到那种来自于一个女人的滋润。

  对于照合影的事,是他们住到一起整整七年的那天晚上,杨雪花提出来的。那天晚上,月光十分的明亮。月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照在他们的床上。杨雪花问赵黑土说,你记不记得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赵黑土让杨雪花枕在他的肩膀上,看了看窗外的月光,然后说,记得,七年前的这一天,我们住在了一起,那天晚上也有月光。

  杨雪花说,没错,七年前的这一天,月光也是这样从窗子里照进来。

  赵黑土点了一支烟,激动地说,古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七年。七年后的这一天,我们还能这样睡在同一张床上,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杨雪花倒是感到,那个叫赵贵的男人却并没有珍惜她们的七年。只是,望着从窗子里照进来的月光,杨雪花为自己能跟赵黑土同枕共眠七年,相当感动。没想到七年过去了,月光还是那样明亮。杨雪花于是对赵黑土说,都这样生活在一起七年了,我们连合影都没有照一张,我想等明天的时候,我们就去照一张合影。

  赵黑土这时候抬起头来,望着他跟胡月娥很多年前照的那张,一直挂在床头的合影,然后回过头来对杨雪花说,是该照一张合影。

  月光愈来愈亮,像挂在夜空的湖水,清幽清幽的淌了下来,流满了他们的床。夜深人静的时候,赵黑土开始像一只鸭子,爬在杨雪花身上游水。杨雪花仰面朝天,在月光下“哗啦哗啦”地发出了鸭子游水时拍击浪花的声音。那声音分好几次,断断续续一直要响到月光落下山去,太阳火辣辣地从山头出来。

  天亮了,一切又是新的。赵黑土决定赶个早,陪杨雪花去街上照一张合影。他换上他的兄弟赵贵从城里为他买的牛皮鞋,然后陪杨雪花一起坐班车去了街上。

  街上很热闹。赶集的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把街上挤得水泄不通。做生意的小贩推着两轮车,从街头一直吆喝到街尾。赵黑土怕自己跟杨雪花走散,就主动拉住杨雪花的手。杨雪花小声地对赵黑土说,大街上的,让别人见了多不好意思。赵黑土说,我又不是拉着别人,我拉着我自己的女人。杨雪花说,谁说我是你的女人了。赵黑土说,全赵庄的人都知道。杨雪花就马上换了个话题对赵黑土说,等哪天我们也到街上做点小生意。赵黑土说,我们没做过生意,而且从赵庄来街上不方便,我们还是用赵贵借我们的那一千块钱,在我们赵庄办个养猪场。杨雪花说,我们没养过猪,怕亏。赵黑土说,县里经常有科技员到街上讲课,有空了我们就去听课。

  他们这样说着,就到了一家照相馆。他们一起走了进去,赵黑土看着照相馆贴出来的那些照片,一下说这个好,就照这个照,一下又说那个好,就照那个照。杨雪花说,还是听照相师的。照相师见他们要照相,热情地从照相室里跑出来问他们,想照个什么照?赵黑土说,结婚照。杨雪花马上更正说,纪念照。照相师便叫照相馆的人先把杨雪花带到化妆室,帮杨雪花化妆。赵黑土也跟着进去了。化妆师帮杨雪花盘了头发,往脸上打了胭脂,画了口红,还帮她换上了一套粉红色的婚纱。透过镜子,赵黑土说,越看越像个新娘子。杨雪花有些不好意思,她感觉自己足足年轻了十岁。十年前,她不用化妆,就有这么漂亮。而现在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皱纹,她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赵黑土也让化妆师帮他整理了头发,还喷了香喷喷的发胶,令头发黑得发亮。

  化好妆,照相师让他们并排坐在板凳上,后面挂了好大的一块红彤彤的布,像街上晚上的时候放那种露天电影。照相师打开照相灯,又打开照相机镜头,然后对他们说,靠拢点。赵黑土按照相师的话,往杨雪花右边靠了一点。杨雪花害怕照相师那样看着她跟赵黑土靠得紧紧的坐在一根板凳上,屁股就一点一点地跟着赵黑土的屁股移动,“恍”的一下,杨雪花从板凳上坐到了地板上。杨雪花对赵黑土说,你把我挤到地板上了。赵黑土伸手把杨雪花从地板上拉起来说,你不动就不会坐到地板上了。杨雪花说,那样让照相师眼睛盯着,人家不好意思。赵黑土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干坏事。照相师说,坐好了,笑一点,开始照了。赵黑土紧紧靠着杨雪花。照相师便数了一遍“一二三”,一声“咔嚓”,相就照好了。闪光灯照得赵黑土跟杨雪花脸上直冒汗。赵黑土就对照相师说,照相还真有点危险。照相师说,又不是枪毙人,有什么危险的。赵黑土觉得这话不吉利,赶紧说,照相原来是件很有乐趣的事。说着说着他一个人乐了。杨雪花就对赵黑土说,你笑什么笑,快帮我擦擦汗。赵黑土然后一边笑,一边用自己的衣袖去帮杨雪花擦干脸上的汗。

  一张相整整照了赵黑土十块钱。要是在七年前,十块钱可以买一个银镯子。可是赵黑土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他觉得这十块钱花得相当的值得。几天后,赵黑土一个人去街上把照片取了回来。他高兴地把那张足足有电视机那么大的他跟杨雪花的合影,高高的挂在他们的床头。他们晚上的时候睡在床上,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

  赵贵的床头却什么也没有。在他觉得床头应该挂点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想到了那张十几年前,自己跟杨雪花结婚时一起领的红彤彤的结婚证。于是他也把它挂了上去。从此赵贵不觉得自己床头很空。可他觉得很空的,由床头变成了他的心里。

  赵脑壳倒是一点空虚的感觉都没有。他现在充实得像只打足了气的足球。来到城里后,凭着那个红彤彤的作文获奖证书,赵脑壳在班上当上了文娱委员,可他对那个文娱委员的职务并不怎么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个体育委员。上体育课的时候,全班同学男的一排,女的一排,整齐地站在操场上做体操。赵脑壳一眼望过去,几十个女同学的屁股圆溜溜的像几十个足球,在操场上整齐地晃过来,晃过去。那是一番相当诱人的景象。于是,赵脑壳从此以后有了新的爱好,那就是踢足球。

  赵脑壳没有把他的那个在赵庄很有名气的“赵脑壳”的名字,带到城里。他现在用的仍然是七年前那个“赵贵生”的名字。为此,赵脑壳觉得有那么一点可惜,可惜“赵脑壳”三个字没有把他的光大从赵庄发扬到城里。但没有让赵脑壳失望的是,他班上的同学给赵脑壳取了新的外号,叫“赵足球”。赵脑壳一高兴,每天早晨五点半就起来练习踢足球,而且晚上要踢到十点半。因为这个,赵脑壳理所当然地当上了班上的体育委员。一到体育课,赵脑壳就手里抱着个足球,站到最前面,大声地对男同学说,向右看齐,立正,稍息。然后又大声地对女同学说,向后转,立正。再后来对男同学说,立正,稍息,解散。男同学都去踢球去了,他一个人守着班上几十个女同学,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喊道,下面开始做操。女同学见男同学都去踢球去了,就问赵脑壳说,好好的,你为什么让男同学踢球,留着我们女同学做操?赵脑壳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男同学有力气,生出来是踢球的,女同学身材好,做起操来才显得好看。解释完了,赵脑壳站在女同学的屁股后面,开始大声地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那声音比他妈妈杨雪花和他爸爸赵黑土晚上发出来的声音还要响亮。望着那排整齐的屁股,赵脑壳感觉自己也有发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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