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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贵跟赵脑壳下了火车,然后坐班车回了赵庄。天还没完全黑,车上有人突然认出赵贵来。那个人回过脸来仔细地看了看赵贵,然后主动跟赵贵搭话,这不就是七年前去了城里的赵贵么?都七年了,你可回来了,回来了。

  赵贵也仔细地看了看那个人,他不怎么认得那个人了,便只是一边笑着一边向那个人递烟。赵贵平常不抽烟,但他特意从城里带回来几包只有城里才有的卖的香烟,等回到赵庄的时候给乡亲们抽,让乡亲们尝尝城里香烟的味道。那个人接过烟,又仔细地看了看香烟上的英文字母,都不知道上面写的究竟是些什么字,就说,这几年赵贵在城里当了老板,发了财,身上带的都是外国烟。

  赵贵仍然只是对那个认出他来的人露出笑容,没有说话。那个人便把赵贵给他的那根外国烟,横着拿到鼻子上,闻了又闻,然后划了一根火柴将烟点了起来,慢悠悠地一边抽,一边品尝外国烟的味道,还时不时地发出几声赞叹,城里就是城里,连烟抽起来都比乡下的过瘾。

  没想到从一根烟的味道,就能让一个生活在乡下的人,感觉到城里跟乡下的不同。

  七年前,赵庄没有通马路,如今坐在回赵庄的班车上,让赵贵真切感觉到了,赵庄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透过车窗,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田野和绿油油的庄稼,涌上赵贵心头的不仅仅是感慨,同样还有赞叹,他妈的变化真大。完了,赵贵忍不住又补充一句,没想到七年后的赵庄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像是一个女的有发育了。

  下了班车,赵贵终于站在了属于赵庄的土地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田野和绿油油的庄稼真实地呈现在他的眼前,炊烟缭绕在天空下,像一条河,流进了天堂。传说中,天堂里很美好,可当赵贵抬起头去,望着生他养他的赵庄,在就要黑去的天空下清晰呈现的那一刻,他感觉他们赵庄比天堂还要美好。于是赵贵情不自禁地对着赵庄大声地喊道,我回来了。

  声音在天空下回荡,伴随着一声声清脆的狗叫声,赵庄的傍晚便有了一种相当的美好和和谐。

  那个认出赵贵来的人一下车就一路小跑,向赵庄跑了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喊,赵贵回来了,赵贵从城里带着外国烟和电视机回来了。

  赵贵步行在通往赵庄的田间小路上,他的心情比冉冉升起的炊烟还要流畅。可是他放慢了脚步,他要一步一步地走近赵庄,走近属于赵庄的土地,亲切感受赵庄的美好。

  听到有人说赵贵回来了,赵庄的人都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他们只是相互议论。有人说,赵贵现在在城里生活得好好的,怎么会回到我们连打个屁都能臭上几天的赵庄。有人说,都七年了,恐怕赵贵现在连赵庄的方向都不记得了。不过他们说是这么说,说完了都跑出来看。他们宁愿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假的,而愿意相信赵贵从城里回来的事是真的。

  他们远远地就看见了赵脑壳,还有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肩上扛了一只大纸箱,从田间的小路上向他们走来。他们都认出了那个身穿西装的男人就是赵贵,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走上前去叫赵贵的名字。七年记忆的磨灭,让他们对赵贵的名字有一种相当的陌生感。他们只是大声地对着赵贵说,真的回来了,从城里回来了。

  赵贵也远远地就望见了久别七年之久的乡亲们。他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过去,乡亲们的声音,让他并不觉得陌生,他感觉那声音和赵庄的土地一样亲切。赵贵走到乡亲们的中央,放下电视机,对乡亲们说,我回来了。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和水果糖来,一个一个地发了过去。会抽烟的人看了看香烟上的英文字母,都发出赞叹的声音,真的是外国烟。不会抽烟的人就接过赵贵从城里带回来的水果糖,然后一边吃一边一个劲地打量起赵贵来,他们从赵贵身上的西装,能看得出来赵贵已经不是七年前的赵贵,也不是穷得连皮鞋都穿不上的赵贵,他现在在城里当了老板,成了很有钱的城里人。

  抽着烟,还有吃着糖,他们都忘记了七年前轰动赵庄的跟赵贵有关的那种风流韵事。他们只觉得赵贵现在成了赵庄很了不起的人。他们也不再关心赵脑壳到城里领奖的事,他们现在最关心的事,是关于赵贵跟杨雪花,还有赵黑土的事。他们当中忽然有人说,赵贵回来了,快派人把杨雪花叫过来。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是赵庄顶顶有名的赵大闲。有人便在赵大闲的吩咐下,去赵黑土家叫杨雪花。

  那个人跑步来到赵黑土家,对正在教赵世界写作业的杨雪花说,你以前的丈夫赵贵回来了,就在村头,乡亲们让我来叫你过去。

  杨雪花跟赵庄的人一样,不相信那个七年前去了城里就不要她的男人,一声不响地突然就回来了。可当她从前来叫她的人那里听到赵贵回来的消息的时候,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望着那个人,看了又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对那个叫赵贵男人的仇恨,还有渴望。

  见杨雪花不说话,那个前来叫她的人就又说,不管以前发生了多大的事,现在赵贵从城里回来了,你应该去看看,就算你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可他也是我们赵庄的人,没有感情有亲情。

  听了那个人的这番话,杨雪花很受触动。只是杨雪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原本她是多么害怕去见那个不要她的男人。可是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那个叫赵贵的男人七年前去了城里跟别的女人生活在了一起,但算起来自己跟他也生活了差不多六七年,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且她跟赵贵十多年前一起领的结婚证,还在家里放着。于是杨雪花想了想,最后对那个人说,那好吧,你先去,我等会就来。

  那个人走后,杨雪花回到跟赵黑土一起睡觉的房间,坐在镜子前一边暗自流泪,一边整理衣服和头发。她发现自己已不是七年前那个精神焕发的女人了,她现在的神态充满忧郁。七年前,赵贵原本属于她的男人,而现在,她要去见一个不再属于她的同一个男人。她的心相当的乱,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不是还爱她。她想她依然爱着那个男人,但更恨那个男人。而让她没有恨只有爱的男人是赵黑土。

  杨雪花用手巾擦干刚刚流下的眼泪,然后拉上她跟赵黑土生下的孩子赵世界,去了村头。

  路上,杨雪花一直低着头,在脑海里一遍接一遍想象着那个七年没有见面的男人现在的模样。她想,那个男人一定变了。

  杨雪花拉着赵世界很快就到了村头。有人发现了杨雪花,就对所有的人和赵贵说,杨雪花带着她跟赵黑土的孩子赵世界过来了。

  于是所有的人都把目光从赵贵身上移到了杨雪花的身上。杨雪花的到来,让赵庄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变得更加热闹起来。有人就开始一边摇头,一边议论说,事情真是预料不到啊!

  那个爱管闲事的人赵大闲却说了一句很让在场的人受感动的话,他拉着长长的尾声说,这也是缘分啦!

  接下来就没有人再议论,他们都看着赵贵跟杨雪花。尽管七年过去了,杨雪花一眼就认出了七年前那个原本属于她的男人。赵贵也一眼就认出了七年前还跟他一起睡觉的女人杨雪花来。可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七年前他的婆娘杨雪花。杨雪花的脸上有了不少的皱纹,那是七年岁月流逝留下的痕迹。

  在还没有见到杨雪花的时候,赵贵心里特别害怕,而当杨雪花站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倒有一种特别舒畅的感觉。赵贵扒开人群,向杨雪花走了过去。他感觉这七年一路走来,相当的不容易,也相当的漫长。他内疚地对杨雪花说,雪花,我回来了。

  杨雪花认真地看了赵贵一眼,然后和来的时候一样一直低着头。她感到赵贵叫她的那句“雪花”,还是七年前一样亲切,可是这七年来,她们不再睡在同一张床上,也不再在一个家里生活,她们成了两个世界两种不同生活的人,她们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赵贵说,都是七年前我做了的对不起你的事,让我们分开了。

  而其实这些年来,自从那个叫谢满玉的女子离开赵贵以后,赵贵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在城里。可是赵庄没有人知道。连杨雪花跟赵黑土都不曾知道。他们认为赵贵一直跟那个叫谢满玉的女子住在一起。

  杨雪花还那样低着头。她十分地清楚,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所以她现在希望的,是跟那个叫赵黑土的男人好好过日子。而那个曾经跟她结了婚的叫赵贵的男人,也最多只是一个让她有很多回忆的人。所以,当一个女人在沉默不语的时候,她是在回忆。杨雪花的记忆就会突然后退到七年前。七年前到七年后,她感觉自己一路上走得很辛酸,也很郁闷,而让她感到幸福的是,她成了赵黑土的女人,并有了跟赵黑土生下的儿子。

  见杨雪花一直不说话,赵贵就又说,你怎么不说话?

  乡亲们也都说,雪花,赵贵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跟她说几句,人心都是肉做的。

  这时候的杨雪花才慢慢抬起头来,她看了看所有的人,最后把目光聚到赵贵身上。然后对赵贵说,回来了,就去家里歇息。

  赵贵也十分地清楚,杨雪花所说的那个家,已不是七年前他跟杨雪花结婚时的家。他于是想了想就说,还是不去了。

  乡亲们就说,既然回来了,就应该到杨雪花家里住几天。

  这时候的赵贵开始打量起被杨雪花拉着的赵世界。他能从赵世界的长相,确定赵世界就是赵黑土的儿子,跟赵黑土长得一模一样。赵贵从口袋里拿出从城里带回来的水果糖,给了赵世界差不多有十几颗。赵世界有些害羞,他望着赵贵,不敢去接。赵贵说,拿着,这是叔叔从城里带回来的,好吃。

  赵世界还是不敢接,他回过脸去望着他妈妈杨雪花。杨雪花就对赵世界说,你先叫叔叔,再把水果糖拿着。赵世界又回过脸来望着赵贵,叫了一声“叔叔”,然后才敢把赵贵手里的水果糖要了过来,剥了一颗放到口里,感觉特别的甜蜜,那是他第一次吃上这种甜得腻人的水果糖。

  在乡亲们的劝说下,赵贵最后决定跟杨雪花去她现在和赵黑土一起组建的家里。正当他们准备回家的时候,赵黑土赶着公猪走了过来。他不知道村头怎么聚了那么多人。他远远地就大声的问道,聚了这么多人,难道会有什么事比我家公猪配种还要热闹?

  爱管闲事的赵大闲听到赵黑土说话的声音,匆忙站到一个高位置,将脑壳从人群里伸出来,然后对正向他们走过来的赵黑土说,全赵庄就你家的事最热闹,你猜猜,除了公猪配种,你家还会有什么热闹事?

  赵黑土回话,你赵大闲一天不管人家的闲事,心里就难受。

  赵大闲说,你赵黑土一天不配种,心里不也会难受。

  赵大闲的话说得所有的人都禁不住笑了。笑完了,赵大闲又对赵黑土说,你走快点,赵贵从城里回来了。

  赵黑土同样不相信赵贵回来的消息,可他走过去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七年前带他一起爬火车去城里的男人,他的兄弟赵贵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知道他跟赵贵是兄弟,可他更知道他跟赵贵现在的关系。他觉得自己,还有赵贵,七年来都不是相当够意思的人。也许,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相当够意思的人。

  是赵贵先说的话。他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兄弟赵黑土。他对赵黑土说,你还是七年前的那个样子,没什么大的变化。

  赵黑土觉得自己现在跟赵贵的婆娘杨雪花生活在一起,很有些对不起他的兄弟赵贵。可事情的发生,归根结底是赵贵引起的。所以他又觉得真正对不起的应该是赵贵。他对赵贵说,都七年了,怎么会没有变化呢。

  赵贵就不再说变化不变化的事,他换了个话题对赵黑土说,还好吧?

  赵黑土看看自己手里牵着的公猪,笑了笑对赵贵说,还好。

  一番简单的谈话,让赵贵跟赵黑土又很快找到了以前那种兄弟的感觉。他们又成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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