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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黑土原来也并不叫赵黑土。赵黑土从小是个弃儿,是赵庄的人在赵庄的田头发现的。当时,他身体虚弱地躺在田头哇哇大哭。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把他留在了这里,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他的爸爸和妈妈又是谁。好心的赵庄人见这孩子可怜,就把他带到赵庄,一户人家喂一天奶,一户人家喂一天饭地把孩子带大了。赵庄的人就帮他取了姓名,叫赵通,意思是吃赵庄人的奶长大的。

  而对于赵黑土这个名字的来历,准确地说,应该是从他的一个跟一般人不一样的愿望开始的。在赵黑土还不叫赵黑土,叫赵通的时候,赵庄有个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人,1949年全国解放后,那个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人从前线回来了,成了赵庄第一个穿牛皮鞋的人。那牛皮鞋是他从部队上偷偷带回来的,穿在脚上特别威武,一走动,就清脆地发出“噼啦”的响声,而且是日本货,相当有纪念价值。赵黑土跟赵贵那时还小,不懂得什么是日本货,更不懂得什么是牛皮鞋。有次,赵黑土就问赵贵,牛皮鞋是什么鞋。赵贵想了想,然后不是很有把握地说,牛皮鞋就是吹牛皮的时候穿的鞋,就叫牛皮鞋。那以后,赵黑土跟赵贵都喜欢上了吹牛皮。

  赵黑土说,等我长大了,去参加世界吹牛皮比赛,一定得第一名回来。

  赵贵说,第一名应该是我,你最多也就得个第二名。

  赵黑土说,应该我是第一名,你才是第二名。

  赵贵不怎么认同,就说,谁第一,谁第二,都不是我们两个人说了算,还得全世界的人说了算。

  赵黑土说,那他们怎么判断?

  赵贵说,他们看谁穿了牛皮鞋,谁就得第一。

  赵黑土不由对牛皮鞋产生了相当大的兴趣。这以后,他每天有事无事地跑到那个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人家里,仔细地研究那个人脚上的牛皮鞋。没多久,他“研究”出了牛皮鞋最大的奥秘。回来的时候,赵黑土就一个人关着门在家里搞“发明”。他从人家那里偷来烤火用的煤球,敲碎了放在水里浸泡,然后调匀用鸡毛一遍又一遍刷到自己脚上那双黄绿色的解放鞋上,等出太阳的时候放在阳光下晒干。经过“加工”后的解放鞋,看上去就跟那个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人脚上的牛皮鞋一个样,要是不仔细看,还不一定会看出有什么差别。赵黑土于是把鞋子穿在脚上,满赵庄来回地跑,向全赵庄的人炫耀和吹嘘他的这项重大“发明”,感觉自己成为了第二个穿“牛皮鞋”的人,相当有成就感。可是“风光”了不到一天,那双经过“加工”的解放鞋,很快就这一块那一块地脱壳了,看上去不再像那种日本生产的牛皮鞋,倒像两堆黑泥巴。后来,赵庄稍有学问的人就给赵通取了这个叫赵黑土的外号。叫起来相当有内涵,所以很快深入了赵庄人的心中。成了赵庄第一个拥有外号的人。

  赵黑土天黑了才回到赵庄。这么在城里生活了将近半年时间,当他再回到赵庄的时候,他感觉相当陌生。他做梦也不曾想到,仅仅只过了半年时间,赵庄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半年前,赵庄还只是一个晚上靠点煤油灯的小村庄,如今像城里一样亮了电,还修通了一条能过拖拉机的“毛马路”。借着从赵庄人家照出来的电灯光,赵黑土走在赵庄的那条新修的“毛马路”上,不禁深深地感慨:现在的赵庄已不是半年前的赵庄了啊!

  赵黑土住在赵庄的北端,他要经过赵庄的南端,然后才能回到自己的家里。这个时候已经是赵庄人吃过晚饭后,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因此赵黑土时隔半年从外面回来,经过赵庄南端准备回家的消息,没有人这么快发现。赵黑土也并没有碰上赵庄的人。他走得特别地快,他恨不得三步两步就走到了自己的家,然后敲门,然后他婆娘胡月娥起来给他开门,然后帮他做好吃的,然后让他婆娘换上他从城里买的胸罩和内裤,然后一起睡觉。

  他这么想着,突然有人从屋里出来,发现了他,并认出他来,那人便惊奇地叫了一声“赵黑土”。赵黑土回过神,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叫他名字的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参加过抗日战争,成为赵庄第一个穿牛皮鞋的人。

  那个人说,赵黑土呀赵黑土,你总算回来了。

  赵黑土感觉那个人老了不少,头发变白了,胡须长长了,牙齿没有了,背也有些驼了,只是那个人脚上那双日本生产的牛皮鞋,还是那么新,那么有来历。

  赵黑土给了那个人一根从城里带回来的烟,帮那个人点上火,然后说,是回来了,从城里回来的。

  那个人抽着烟,感到很惋惜地对赵黑土说,你怎么才回来啊!

  赵黑土不明白那个人在说什么,就问,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那个人迟疑了差不多抽完一根烟的时间,然后才给赵黑土说了赵庄这半年里所发生的事,其中一件跟赵黑土有相当大的关系。

  那个人对赵黑土说,你婆娘胡月娥她……

  那个人突然地停止了,这让赵黑土刹那间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赵黑土于是焦急地问道,我婆娘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跟人家跑了?

  那个人很久没有回话。赵黑土又给了那个人一根从城里带回来的烟,又帮他点上火。那个人才很不情愿地说,你婆娘胡月娥她死了,是两个月前去车站找你,被车压死的,车跑了,还是派出所的人通知了赵庄,赵庄的人才去车站把她用拖拉机运了回来。

  赵黑土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更不能接受这种事实。他飞快地向赵庄北端奔去,他要回到自己的家里,看看究竟。他想他的婆娘此时应该躺在床上想他。

  很快,赵黑土回到了他离开半年的家,他站在家门口。他大声地叫他婆娘胡月娥的名字。里面没有任何动静,赵黑土开始害怕起来,他不再叫他婆娘胡月娥的名字,他双脚软了似的跪到了地上,在那一刹那间,使他第一次感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

  赵黑土禁不住大声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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