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靠近-3

  3.

  黄酥酥用手机查询了天气预报,回转的圆圈缓冲出降雨标志。但手机软件并不会提示她,在接下来的三小时内,降雨量将达到暴雨的程度,并伴有七级风速的疾风。所以,去干洗店之前,她只随手抓了一把轻便的折伞,还将门口的防水高筒靴收进鞋柜中,套上常穿的驼色皮靴,出门了。

  一周前,黄酥酥拿着衣橱里的部分大衣送去干洗。这些日子,她又把已经许久不穿的通勤装统统熨烫了一回。春节期间,她接到了前任上司的电话,几番寒暄后,对方阐明了意图,邀请黄酥酥去他自己创办的服装公司担任市场部主管。因为公司才刚成立,人员补充以及岗位编制的健全难免需要几个月的过渡期。因此,虽说这头衔只涉及市场领域,但除去日常的客户接洽与订单跟进,需要她时刻上心的还有辅料采购、工厂下单、预算控制、进出货核对等一系列本不隶属于市场部的工作内容。起先,她是抗拒的,这份工作,听着更像是一份事无巨细的杂差。再来,公司落在偏远的创业园区,路上的一去一返,就要耗去她三个小时,这点,又是令她不情愿的。况且,她都做好了节后投递简历的打算,因此,一切都是不用急急回复的。于是,她轻描淡写地说:“容我想想。”

  后来的半个月,她陆续收到两封入职通知,却都不是她想去的。

  最先给出回应的那间公司,面试她的直属主管始终不拘言笑。多次涂刷的厚密的睫毛三三俩俩地凝在一块,不仅没有上翘,反倒是耷拉的,极像撑在餐桌上的苍蝇腿。她把丰厚嘴唇抹得盈透铮亮,黄酥酥第一次见到,裸色唇彩可以擦出吃完生煎包后没抹嘴的油光效果。撇开例行的常规提问,她与黄酥酥的交流几乎全程象声词,“哦”、“嗯哼”、“呵”、“唔”。黄酥酥一度认为,这是她惯有的寡言做派。直至她接了一通上司的电话,声音嘹亮,妙语连珠,省略了停顿号,也遗漏了象声词。她的脸不再是紧绷的了,扫了腮红的笑肌鼓作一团,嘴角被拎到无法合上双唇的高度,尽管,上司无法感受这张忽然春风的面孔。黄酥酥不喜欢这个女人,即便这个女人将给她工作。

  她又等了几天。错过第一份工作的当日,她收到了第二家公司的邮件。是间不小的合资公司,福利待遇和工作环境都尚算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年中以后,公司将迁往深圳。孤身的苏焕珍、平添的异地租房、被迫的再适应……权衡的天平一边倒地倾向“留在上海”。

  她试着再等了几日。邮箱和信箱都是空的。

  老天待她终究是不薄的。还是她原来的上司给她去了电话,在试问她的最终意向前,又允诺送她百分之十的干股。和黄酥酥共事三年,她的秉性、风格还有人品,早已扪摸地知根知底。既然她是适合的,索性让她和公司的关系密切一些,再密切一些。没有人,会拒绝归属感。事情就这么落定了。

  洗衣店内,正在熨西装的消瘦男子接过黄酥酥递上的回执,诧异地问道:“怎么会想到今天来取衣服?”黄酥酥一愣,又从他手里拿回了票据,略微抱歉地询问:“是来早了一天。洗好了吗?还是明天再来?”男子摆摆手,拿起角落里的晾衣叉,照着单子的编号,用叉子的顶端挑开成排的冬衣,“一”、“二”、“三”……他每一次转身,将衣服摆在工作台上,都要吐出一个数字。

  “总共五件。一个人拿,挺沉的啊。”他按照长短款式把大衣分别装入四只该店的大塑料袋内,末了,不忘加两句“到现在,就你来拿衣服。电视台发布了橙色预警,一会儿有台风,还要下暴雨。你回去得抓紧了。大风大雨说来就来。”

  洗衣店离黄酥酥居住的小区有两站路的距离,店家的对面就有直达小区的公交车,但它的抵达时间却是控制之外的。独怕等上个半天,公车不来,风雨先到。若将步子迈得大些,步伐又跨得快些,也就十分钟的步程。黄酥酥一思忖,提起塑料袋就朝家走。只走出百米远,已瞧见成片的厚如棉絮的乌云从远处逐渐压过来,狂风紧紧跟上,雨滴还迟迟未落。面对风雨骤来的前兆,她不得不小跑起来,可那沉甸甸的四个塑料袋却在扯着她的后腿。她跑跑停停,又停停走走,就这样,撑过了一半的路程。

  现在,大风大雨说来就来了。

  前方的雷鸣被灰色云团消去了尖脆的高音,只听得沉闷的轰响转滚在天际。雨水稀稀落落的滴在大马路上,也就在她停下来,撑起伞,走到对马路的这点时间,雨势骤然滂沱。缓速行驶的汽车开启了雾灯,雨刮器拼命地摇摆,轮胎之下的水花令寥寥的路人恼火且避之不及。

  黄酥酥已经看不清街边商店的门楣招牌,大风推着暴雨横扫过来,支在半空的单人伞显得意义微小,她的前胸、肩胛、双腿被很快淋湿。此时,别说快走了,就连行步都是困难的,每走个三五米,迎面的狂风就将她顶回去一两步。她在雨中艰难地进进退退,倾泄而下的雨水漏进她的皮靴,整个脚底板因此黏湿而冰凉,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又一股大风袭来,她那手中的雨伞直接变成倒蓬头,有两根经不起折腾的伞骨被折断了。无奈之下,她把塑料袋套在肘关节处,左手撑伞,右手捏着下垂的伞布。勉强的还原不仅无济于事,更叫人灰心。她的右半身几近湿透。她决定,在路过小区的商业街时,碰碰运气。

  已经有两户商家拒绝了黄酥酥借伞的请求。

  第一家商铺是做服装生意的,因为暴雨,门面冷清得只剩店主一人。许久不见客人的她埋头玩了半天的手机,为了节约电费,连照明的日光灯都关了一排。听着有人推门进来,店主激动地抬头,原是想热情招呼的,但一见对方湿漉漉的狼狈样,就知道她不会是客人,干脆冷淡地看着她。很多心急的经营者,从来来往往的客人身上,学会了识人,得到了经验,磨出了口才,并在其中提炼了狭隘与市侩。

  “你好,我就住在后面,能借把伞吗?待会……”黄酥酥并不是没有看出她的冷待,但身子都在里面了,再唐突地退到店外,不免更为尴尬。

  “没有。”她回绝地快速而坚定,是显而易见的逐客令。

  相邻的第二家铺子是间夫妻老婆店形式的糕点作坊。黄酥酥进门的时候,女店主正在全透明的烘焙室内,聚精会神地给蛋糕胚子围上粉白相间的裱花。她抱歉地叩了叩玻璃窗。

  “要订蛋糕吗?”女店主放下裱花器,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殷勤地出来询问。

  “我是想借把伞,我就住在后面。”

  “哦,这样啊。”她倒不改热情,反倒自己先露了歉意:“不好意思啊。不是不借,只是不巧。我老公去接晚托班下课的孩子了,这儿就两把伞,都被他带走了。”

  吃了两回闭门羹的黄酥酥彻底打消了借伞的念头,沮丧地躲在商铺的屋檐下,盼着雨势有所减弱。而事实是,降雨量有增无减,低洼处开始积水,马路上的污水已经漫到了上街沿。风力照旧能顶翻雨伞,打落枝叶,推倒一排自行车。雨水已无法触及的黄酥酥,在这样的风里,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一阵阵凉意袭遍她的全身。

  “进来躲雨吧。”恰是那个在电梯里遇见两次的他 替她开了店门,又邀她进来。

  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正背对着琴行。

  “进来吧。”他歪了下脑袋,方向是朝里的,示意她赶紧。

  “你有伞吗?”她只觉着额头发烫,她就想着赶紧到家,她都无心对他细细打量。

  “呃……”他犹豫地看了一眼靠门的空水桶,里面有一把黄色的长柄伞。

  “我就住在后边的小区里。十一号楼。”她明白他的犹豫。

  “跟我同一幢。” 他边说边抽出长柄伞,因为对这个巧合感到惊喜,他的话就明显多了,“原来,我们是邻居。你住在几楼几室?”

  “我一会给你送过来。”这回,她理解错他的意思了。自从黄柏离开后,她对别人的防范从不会因为领受了对方的善意而消除。

  他一愣,倒是理解了她的心思,还是大方地将伞递给她:“不着急。店里就这么一把伞,晚上十点之前还来就好。”

  黄酥酥大力抹去贴在浴室镜面上的水蒸气,对着镜子,草草吹干洗净的湿发。淋湿的衣服已被扔入工作中的洗衣机,从干洗店拿回的大衣不得不再送一回干洗店。电水壶“啾”地鸣叫,她停了吹风机,跑过去拔掉电源,把开水冲入撕开的碗装泡面里。

  淋了一场雨、吃进去不少冷风、双臂酸胀的黄酥酥比平时提早了晚饭。其实,也差不多到了居家主妇们在厨房间热火烹油的时候。除了煮一些馄饨饺子,偶尔蒸几个速冻点心,黄酥酥基本在家不开油锅,不是直接下馆子就是拎起电话叫外卖。

  冰箱的冷冻柜是空的。冷藏室有一盘隔夜的素炒空心菜,软趴趴的缩拢的菜叶浸在素油中,令人食欲全无。有一盒鸡蛋搁在边门的格子里,剩下的都是韩默拿来的酸奶、水果以及啤酒。她给照常订餐的几家餐馆去了电话,对方都推说暴雨,取消外送,挂上最后一通电话时,听得店里伙计叫嚷“水进来了,水进来了……”

  她开封了只当作宵夜的泡面。热腾腾的泡菜味随着面饼的上浮、胀开,一下子冲击了她的味蕾。她又往碗里掺了凉开水,这才大胆地急不可待地呼进一大口汤底。她嚼着甜辣的泡菜,寒意也跟着去了几分。

  汤啊,料啊,面条的,被她一扫而光。现在,满足的她要去归还雨伞了。

  她把才放进去的高筒雨靴拿出来,换上厚实的防水羽绒服,翻出备用的老式黑胶布雨伞。出门之际,她猛然想到了什么,折回到卫生间,呆着迟疑了几秒,自我否定式地摇了摇头,刚跨出卫生间,又返回去,拎出了旋转拖把以及配套的拖把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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