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日记

  2012年X 月X日

  我嫲嫲方王氏于今年农历六月初五去世,她生于一九二四年六月十八,享年八十八岁。

  嫲嫲的离世于她本人是一种解脱,我目睹她生命中最后旅程的受难过程,心中百般绞痛,我怀着一种无比虔诚的朴素的亲情,在长长暗夜里为她祈祷,求助神的恩典,早日结束她的苦难,接她的灵魂进入天堂。

  六月五日一大早接到了讣告的那一瞬间,我的心突然空寂下来。我知道她老人家终于脱离了尘世的苦海,但我也确实感到了自己生命的根,有一种明显被剪断的异常的痛楚与旷远空灵。她不在这世间了,从此再也没有了,她似乎已飘渺到遥远的太空中去了,像一只飘飞的氢气球一样,从后人们的心里愈行愈远,我们已经彻底地失去了自己的祖母——她是我的生命之源啊!关于血统,关于祖先,张爱玲有这样的描写:“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祖与孙的脐带已经在父亲出生的时候被剪断了一次,在我出生的时候又被剪断了一次,现在又在生死界上剪断一次,每一次的分离都是那样疼痛,唯独这一次的分离让我疼彻心扉,让我缅怀起祖母给过我的生命的赠予,让我面对自己的生命有了深深的无尽的追问……

  六十多年前的一顶花轿把祖母抬进这个方家小院之后,从此她的生命血脉就与这个小家族融为不能割舍的一体,无论日子是苦是甜,生活是贫是患,注定了她的生命将在这里由盛到衰,走向尽头。她矢志不移地扎根在这方贫瘠的土壤,在不曾孳生文化的小小家园里,开枝散叶,繁衍生息,培养下一代人读书,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带到这个世界上,而今她的使命已了,她先走了。这是规律,我深深懂得,所以我除了祈祷再无悲伤,愿她老人家一路走好。

  尊于风俗,需回去为祖母送殡,入土为安。我历来深恶痛绝的乡间陋俗,使人如同木偶般任人摆布。丧礼期间,整个村庄倾巢出动,绝不是为了什么邻里情深,深痛悼念的缘故,完全是一种世风日下的乡间漠然旁观的心态。是我断然拒绝了孙女婿必须去“上客”的风俗,坚决给予回绝,大义凛然的回绝!女主人说:“孙女婿不‘上客’人家笑话!”我说:“他没空!就是有空也不去!”且不说十里不同俗的差距,我不可能让完全不懂得民情风俗的他去那个闭塞落后的小村庄里,也不会让那些村里的娘们儿评头论足——他又不是什么美男子!也不会让她们像看耍猴的一样围观他怎样哭孝!

  果然如我所料,老婆们脚哒着鞋,胸敞着怀,手抱着孩;老爷们叼着烟袋,坐着马扎,端着茶壶,老朽们拄着拐杖,强睁着花眼,顽劣的孩子追逐打闹着,满脸汗道灰痕的吵嚷不休……整个村庄全体出动,十巷九空!她们的表情实在令人愤慨!那种兴奋莫名的交谈,那种冷眼旁观的神情,那种伸长了脖子等人问候的尊贵,是我从小时候就厌倦了的,如今隔着几十年的岁月变迁,竟然一点都没有改变!历来如此:谁家死了人,谁家有什么难,全村人都会兴奋的像看耍猴的一样围观,且作为至少“半月谈”的谈资话题。怪不得自明代立村以来,这个村庄一直以来人丁不旺,人口有减无增,不管外界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的传统与习俗始终是一成不变的。村民的眼光——尤其是看待从村里走出去又回乡的人的眼光是始终不变的!他们站在家门口,站在街头巷尾,始终保持着庄稼人的骄傲,保持着在自家地盘上地头蛇的尊严,眼巴巴地瞅着你等着你低头哈腰去尊奉她们,恭敬她们,她们的心理才会平衡许多。

  方氏后裔本不多,就我爷爷嫲嫲留下三支、我二爷爷二嫲嫲留下一支,共四支人脉,又因为大爷大娘过世、二叔二婶过世,人员锐减,只剩下我父亲与叔叔两小支,外加二叔家的堂弟。这两小支又因“出嗣”、“过继”等原因使原本不大的家族又分成戴重孝的叔叔一支,戴偏孝的我父亲一支。她们说偏孝的没有白大褂子穿,只给我们一块裹头布子,而受者忿然,偏又自己准备了白布搭头。我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要内讧,要么是他们吝啬,不舍得那点白布,要么就是门户之见,而我只是觉得滑稽无比:亏我还是个付人情的身份,且是这群子孙中嫡亲的孙女,在这场丧礼上竟然连带的当了“二等公民”,给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乡邻授以话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难道就是这一块白布的大小就能分割掉相同的血缘吗?然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孰是孰非我不想探究。我也没有说话的资格,我只想做一个“槛外人”,尽上一星半点的义务而已。唯独逝者能一了百了,留下她的后代们纷争不止,至死方休。

  按照习俗,下午两点整,准时起灵,奏乐,在震耳欲聋的哀乐声的笼罩下,方氏子孙们全体跪拜,痛哭欲绝。在村人的眼中,寥寥几十人的殡仪队伍简直成了她们那些大家族大户们的笑柄。但这绝对不是家族长辈们的错,他们已经尽力了,家族的衰荣后来是由于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来决定的。

  我的眼泪早在几天前,祖母受难的时候,我为之祈祷的时候流的汹涌澎湃过,现在已经没有了。只有在那时候,我的泪水才是最真诚的,现在祖母已经走了,我只有告慰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并为之祈祷。我跟随众人往地上屈膝一跪的瞬间,硬硬的水泥地面上的砂子颗粒深深地嵌进了我的膝盖上,我顾不得别人怎样看,连忙抬起腿来揉掉了沙砾。但是跪着的人群有着无比坚韧的毅力,没有一个人叫疼,更没有一个人起身扑落掉砂子,我就换了个姿势蹲着。六月的骄阳酷似蒸笼,而白褂下的人们就像蒸笼里的蒸包,在接受着精神上的丧亲之痛与酷暑中跪地的双重耐力,我则是最经受不住考验的那一个。

  随着灵车的缓缓移动,小小的一支送殡队伍时走时停,而路况则更加恶劣,街面上的路面全是用那种四棱子石子铺成的,稍微薄一点的鞋底踏上去都感到硌得脚痛,如今双膝跪上去可想而知。我并不是什么娇娇女,但是这样一里路程的长街,需要三步一叩首,五步一跪拜才能完成,整个过程大约得跪上几十次,到那时我的膝盖肯定就会面目全非,即使祖母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我们非得施行类似于自虐的孝道。

  我个人认为这种付出根本没有必要,尽管在那些看热闹的人眼中,我这是大逆不道,或者是没有孝心的体现,他们宁愿看你在酷暑下哭得背过气去,也绝不容许忤逆不孝子孙在丧礼上不掉眼泪的。我索性横了心,负气地蹲着,爱咋地咋地。居然有一个小屁孩趴在地面上,掀开我头上的白布搭头来观察我,可能是好奇,或者证实一下我有没有哭?我愤怒地低吼了一声:“滚!”吓得那小屁孩连连倒退几步,去牵他母亲的手,那位母亲竟然宽容满脸的笑意,我觉得肺都要气炸了,而围观者对那些大声嚎啕的女人们,大概就只差喊“加油”二字了。在她们眼中,我的那些亲人们较之我要孝顺的多,那些男的在灵车前面对而跪,拦着灵车慢些开,再慢一些,好在入土之前再看上一眼……他们一身重孝,表情或沧桑,或庄重,或悲痛,或嚎啕,无一不汗流浃背,涕泪交流,或者是男人的家族使命感在这一刻特别重,也或者他们的身世感特别神圣,因为他们是那样的哀哀痛哭,情真意切,这一幕颇叫人心生无限的感慨。

  女眷们的哭孝只是一曲小合唱,我甚至一声不唱,并非不孝,实在是哭不出来,因为我不会演戏,在早几天为祖母祈祷的那个中午,我把前前后后几十年的事情全部用眼泪过滤了一遍,此时此刻,我甚至理智的希望,早一刻入土为安的好,与生者与逝者都好,实在没有必要折磨太久。然而习俗是延续了几千年下来的,谁有力量与胆量敢改动毫分呢?每个人都是旧制度下的奴隶,世界怎样变化,中国怎样改革,这些东西是绝不能动的。我不禁为自己的渺小而悲哀,更为自己的不合时宜的想法而自责。所谓入乡随俗,我是在这种乡俗中成长起来的异类,为何却要心生叛逆的念头?实在不该!

  我满脑子想的是人的宿命与价值,来世间走一回,应该无怨无悔,欣然归天。我为何来,又为何去?原来上天早已与每个人的归宿有过立约,对于生于尘土归于尘土的凡人,我们走的就是这样一条由不得自己的生死之路,然而生命有尽头,宇宙无尽期,血脉渊源,繁衍生息,薪火相传,代代相继,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矣,既然生与死这是上帝赐给每个人的神圣使命,那么,我们何来悲伤呢?于是就释然了。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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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祯 作者

    回复 @黄金炫腹男: 谢谢。


  • 您好,已上新书榜,但是需要把封面重新上传,只要右面的书封或者换一个。


  • 南祯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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