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和尚破戒规 酒醉毁山门

  

  睡得正香,突然被两个和尚推醒:“鲁智深,你怎么这么早就睡觉了?赶快起床坐禅。”

  他没好气地说:“我睡我的,你们坐你们的,干你屁事!”

  听他口出粗言,一个和尚摇头,一个和尚念佛:“你不听劝,竟然骂人,善哉善哉。”

  “哪来的‘鳝哉’?洒家只吃过团鱼斋。一边去吧。”

  “既然出家,就应该念经坐禅,我们怎么与这种人一处住?苦也——”

  智深听他们说得文绉绉的,讥笑他们:“团鱼大肉,肥甜好吃,哪里苦啊?”

  两个同室的和尚气急了,跑去向维那禀报,他也无法,只是推脱:“你们不要与他一般见识,长老说他将来证果非凡,比我们强多了,且看他将来如何飞黄腾达吧。”

  他们只有回房安睡,哪里睡得着?那鲁智深一夜到亮,鼾声如雷,半夜起来,黑灯瞎火的,找不到厕所在哪里,就在殿堂后面随地解决了。搅得其余两人彻夜未眠。第二天起来,屋外臭烘烘的,都要求换房间。

  维那只有再禀报长老:“智深实在无礼,一点也不像个修行人,山门里再容纳他,寺庙也不成其为寺庙了。”

  智真长老生气地训斥他:“一派胡言!不要再说,他一定会改的。”

  连维那也挨了骂,其余人再也不敢啰嗦。他只有对那两个和尚说:“长老不让他走,也只有他自己愿意走你们才能解脱。”

  两个僧人得到启发,开始行动:头天晚上,泼一碗水,将他被子弄湿了。鲁达发觉,以为梦中不当心。掀了被子,将袈裟盖上,一夜依然熟睡。

  第二天晚上,两人又把他床铺倒上水。鲁达发现蹊跷。什么话也不说,把自己潮湿的垫被、盖被都扯了,摔在对面床上。然后拉过他们的被子,一床垫着,一床盖着,张开四肢,呼呼大睡。

  两个和尚晚一步进禅房,见此状,就与鲁智深理论,他只是打呼,什么话也不说。一个急了,扯出自己的被子,另一个的被子被鲁智深压在身下,就去掀他。

  鲁智深睡得正香,被闹醒,脚一蹬,瘦弱的和尚仰面跌倒。

  夺得被子的正嘻嘻笑着,又挨了一巴掌,半边脸肿得像发糕一般。转身冲出去喊维那。维那进门,地上的和尚还躺在屋子中间叫唤,像是伤得不轻。维那拉起和尚,把鲁智深训斥一通,说犯了戒规,须得惩治,罚去山上砍柴。

  这难不倒他,后山树木多,智深三下五除二,砍好了一捆,剩余的时间就可以看看风景。山上空气清新,凉风悠悠,鸟语花香,比在房间里念经痛快多了。然后,他躺在树下好好地睡了一觉,弥补了每天半夜三更爬起来做早课的辛劳。背着柴下山,正赶上吃中饭。

  渐渐秋风凉了,智深上山,天还没亮透,风像是有穿透力,肌肉挡不住了,连骨头都有些沁凉。大雾散去,日头也懒懒的,没有多少暖意。砍了一捆柴,身上才有些暖和。站在山巅,向北望去,延安府遥不可及。那一段日子多么令人怀想啊:手把手教秀英武艺的甜蜜;刀对刀杀敌人的痛快;还有奔驰在黄土地上查那些贪官污吏的机勇……都如浮云,来无影,去无踪了。

  他收回眼光,近一些的地方,山下隐隐的有些房舍,赵员外在哪一片?这家伙每天吃着大鱼大肉,喝着美酒,也不给洒家送些来。诳着洒家在这里寂寞度日,他倒是省心了,全不想洒家闹心——连点酒味也闻不着,难道这荒山青灯古刹就是洒家的归宿?

  太阳终于当头晒了,身上暖和了,瞌睡就上来了。向阳的树下,落叶衰草如地毯一般,躺下去就不想起来。

  这一觉睡过了头,回到寺庙,已是下午。寺庙中规矩是过午不食,回去斋饭已经开过,智深找到厨房,也说没有饭了。他推开厨师,自己拿了几个大馍,被人死死拉住,说他坏了规矩。

  智深大怒:“出家人不打逛语,你们不是说没有吃的了吗?洒家砍柴,已经辛苦,回来稍微迟点,为何不给饭吃?都是出家人,为什么洒家要比你们矮一头?”

  厨房里的和尚说:“都是出家人,也要分级等。你个花和尚,看样子就是杀人越货到这里避难的,哪有一点修行人的模样?没赶你出山门,就是对你客气的了。”

  原来,洒家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逃犯啊。他想说:“洒家杀的是坏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是,担心给赵员外带来麻烦,忍住没说出口。

  只是,往日是公平正义的镇关西,而今在众生平等的佛地,却没有享受到平等的待遇。他一时兴起,一只手抓两只大馍,一边啃着,另外两脚单手,对付厨房里的三个和尚足足有余。不消几下,他们已经连滚带爬,到维那处告状了。

  这下他的自由解除了,更重的处罚是面壁思过——实际上就是关了禁闭。

  上山砍柴累了,天冷了,山上不好玩了,到地下室一个小房间一个人住着,更悠闲,更轻松,更有利于睡觉。

  鲁智深想得妙,进去第一天就不自在了,当天只给他送两餐饭。半响午了,只送了一碗稀饭,还有一块萝卜干。那稀饭,明显是加了水的,吹一口能起三尺浪。当时口渴了,一口气喝干。小和尚再来,还当他是又送饭的,空着手,却是来收碗的。

  鲁智深问怎么没饭了,小僧说厨房就让送这饭的。没等对方骂出口,拿着空碗跑了。晌午时送来了第二餐饭,依然是一碗稀饭,上面飘着几片青菜叶。他实在忍不住了,连碗带饭一起扔了出去。可是,任他吵,任他骂,没人理他。当天没得吃了,饿着肚子,怎么也睡不着,这时候他才觉得,当和尚最大的痛苦就是不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早知道有这么些清规戒律,为什么要上五台山?

  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别的他也不后悔,只盼早点出去,无论如何也要先喝酒,再吃肉,死了也不当饿死鬼。为了吃饱饭,为了不饿死,当年威震关西的鲁提辖,只有每天稀饭维持生命,终于不再骂了,也没有力气打人了。结束面壁的那天,他走出地窖,脚步都打晃。

  天已经凉了,所幸赵员外已经派人送来了暖人的衣服,来人时,他正关着,没见着,但,自己能出来,也与赵员外派人说情有关吧。

  冬天的太阳暖人,鲁智深穿上黑色的直襟棉袍,系了条鸦青色腰带,换了僧鞋,走出山门来,坐在亭子里晒太阳,心想,真是馋死了,此刻别无他求,能有一碗酒喝就好了。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了歌声:

  九里山前作战场,

  牧童拾得旧刀枪。

  大风吹起乌江水,

  好似虞姬别霸王。

  这歌有意思,似乎把他带到曾经的拼杀中去。是谁在唱?向山下一望,一个中年汉子挑着一对水桶上山来了。水桶盖得严严实实的,扁担上挂着一个舀子。一看这架势,就是个卖酒的,酒香也从山下飘荡上来。

  汉子挑着桶,也到亭子里来歇脚,鲁智深明知故问那里面装着什么。汉子说是好酒。智深问他多少钱一斤。

  汉子笑了:“和尚,你问有什么用?多少钱一斤与你都没关系,别与我说笑了。”

  “洒家花钱买酒,你收钱卖酒,谁说笑了?洒家是真的要买。”

  “你要买,我岂能卖给你?挑上山,只是卖给那些道士、轿夫、伙夫吃的。”

  “只要付钱,你卖给谁不行?”

  汉子见对方认真了,也严肃起来:“我们做酒生意的人,用的是寺庙里给的本钱,住着寺庙给的房子,山上长老早就有法旨的,只要我们卖了酒给和尚吃,就要受到责罚,收回本钱,赶出屋子。哪里敢卖酒给你吃?”

  智深已经去掀桶了:“你真不卖吗?”

  那汉子道:“和尚,你杀了我也不能卖呀!”说着担着酒桶就要走。

  智深走出亭子,将扁担一抽,一脚蹬开汉子,提起两桶酒进了亭子。汉子被他踢中裤裆,蹲在地下,半天起不来。智深已经在地上捡起了酒舀子,开了桶盖,舀起酒,一口口往嘴里倒,吃得好不痛快。一会儿就吃完一桶酒,这才让那汉子明天到寺庙里来取酒钱。

  苦啊,不但一桶酒没有了,自己挨了一脚,半天才爬起来,要给寺庙长老晓得,连饭碗住处都没了,哪里还敢来讨酒钱?汉子忍气吞声,把剩下的一桶酒分成两个半桶,挑起来,捡起酒舀子,飞一样跑下山去了。

  上山如坐牢,半年多来,没有吃一滴酒,可把鲁智深馋坏了。今日快活,一桶酒倒进肚子里,全身渐渐热起来,亭子里坐不住了,他脱去棉袍子,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间,露出一身白肉,满身刺着的百合花更醒目。头晕乎乎的,走路也脚发软,此时睡一觉是最大的享受。于是,他歪歪倒倒地朝山门走去。

  醉眼朦胧中,门口两个年轻和尚在迎接他哩,鲁智深笑嘻嘻地甩着膀子打招呼。话音才落,两根长竹板劈头盖脑朝他打来。

  “反了吗?洒家从来是打人的,何曾被人打过?”鲁智深双手高擎,一手一只竹片,只一推,两个门人就向后倒去。

  他们挣扎着站起,又举起竹片挡住他去路:“好你个鲁智深,而今你是佛家弟子,没看见寺庙库局里贴着晓示?只要和尚破戒吃酒的,一定得挨四十竹板,赶出寺庙去。你难道瞎了眼睛吗?”

  另一个态度好几分,知道他脾气暴烈,好言相劝:“智深,清规如此,怨不得我们。就是我们放你进去,也要挨打四十板子的。你别进来了,挨了板子,还是要赶出去,别给我们找麻烦,行不行?”

  鲁智深酒醉心明白,知道僧人戒酒,可自己实在忍不住了,谁让酒遇见洒家了呢?既然喝了也就喝了,还有这等处罚?一定是维那作怪,欺负寺庙新人,洒家可不是好惹的。

  喝酒乱性,智深头上冒汗,心头发热,破口大骂:“他妈的两个小和尚,你们要打洒家是不是?洒家就与你们打一场——”

  见鲁智深横着眼睛冲上来,一个赶紧进门去报信,一个举起竹板还要阻拦他。智深冒火,左手隔开竹板,右手张开五指,劈头盖脑一巴掌打过去。小和尚踉踉跄跄还没站稳,当胸又挨了一拳,当即倒在山门边,哇哇大叫:“救命呀!鲁智深打死人了——”

  智深也不管他,大步跨进山门,还没走几步,迎面就来了二三十人,都是寺庙里的帮工:抬轿子的、帮厨的、打杂的……一个个举着大棒子,吼着叫着,朝鲁智深打来。

  都冲着洒家来的?智深不怕,甩开膀子迎着上去。众人见他来势汹汹,赶紧退到大殿里,把几扇门关起来。鲁智深几步上了台阶,一拳一脚,把门撞开,夺过一条棍棒,把一群人赶得无路可走之时,一声吆喝传来:“智深,不得无礼——”

  声音不大,但传送很远,带着内力深厚的声波,一浪一浪地传进智深耳朵里。满山上下近千人,鲁智深只畏惧一人,那就是远远走来的智真长老。

  人没到近前,鲁智深就甩了棍棒,站直了,喊了声:“长老好。智深只是吃了几碗酒,又没有惹他们,怎么这么些人都来打洒家?”

  长老走近,闻见他一身酒气,双目浑浊,醉得不轻,现在说什么也是对牛弹琴,因此轻描淡写地说:“老衲知道了,你看我面子上,不要计较,快去睡吧,有话明天说。”

  正瞌睡就来个枕头,鲁智深有几分得意,横着眼睛对周围人说:“若不是看长老面,洒家今天就打死你们几个家伙。”

  长老不再多说,叫身边两个侍者扶智深回房间,他一挨到禅床,扑地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职事僧人全部围住长老申诉:“长老,您今天看见了吧?过去徒弟们是如何向您反映的?这简直是只野猫,寺庙容他,不是坏了清规吗?”

  长老免露难色,但依然平和道:“虽然现在他有些不安稳,但以后却能痛改前非,修得正果的。我们还是要给赵员外一点面子,宽恕他一回吧,明天我来教训他。”

  “这个长老真是窝囊,对我们严,对这家伙如此宽厚,没分寸,不公平……”众僧暗暗冷笑,但也只有背地里说说,没办法只有散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长老让侍者去唤智深,他还没起来。被叫醒后听说长老叫,披了衣服,赤着脚下床就跑。

  “怎么这样子去见长老呢?”

  侍者跟着他跑去,原来他跑到佛殿后拉屎了,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只有等他什么事办好了,才带他到方丈去。

  长老摒去侍者,这才对他道:“智深,老衲是知道你底细的。你虽然是武夫出身,但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赵员外剃度了你,老衲也与你摩顶受戒,教你五戒,乃是僧家常理。出家人万万不能贪酒,而你呢?既然出家,怎么先破了酒戒?昨晚竟然吃得大醉而归,狂呼乱叫,打了门子,坏了殿门,又把寺庙一干杂工都打走了,如此乱了清规,你还像个修行的人吗?”

  智深酒醒了,也知昨天行为不端,跪下认错:“徒弟不对,以后不犯了。”

  长老一番微言大义,好言劝他,送他一件细布衣服,一双新鞋子,安排他吃了早饭,这才放他回僧堂去了。

  智深吃软不吃硬,被长老劝解一回,安稳了几个月。

  一个冬天熬下来,痨肠寡肚,实在难受。天渐渐暖和,心性又有些按捺不住了。想起去年还欠着那个汉子一桶酒钱,今天不知能否遇得见他。于是带着银两出了山门。

  这天从侧面下山,转过“五台福地”的牌楼,突然发现街市就在脚下,几百户人家,所有店铺一应齐全。早知道有这个去处,何必那天抢人家的酒吃?有机会出来买点吃就是了。今日不知道能否遇见他,把钱还了,再买些酒吃,不过少吃点,就不会醉倒惹事了。

  卖酒人是不是住在山下?他信步走去,突然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走过去一看,是一家铁匠铺,规模尚可,里面有三个人在打铁,张口就问:“哦,你们有好钢铁吗?”

  打铁的看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发须,不敢言语。

  老板出来赔笑问:“师父要打甚么铁器?”

  智深心想,在军营有枪有刀,寺庙里用什么兵器?想想问:“酒家要打一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你们有没有上等好钢铁?”

  店主道:“小人这里正好到了一批好材料,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与戒刀?但凭分付,我们一定打得出的。”

  智深毫不犹豫:“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

  匠人吓了一跳,哪有这么重的兵器?于是笑道:“一百斤太重了。师父,小人即使打得出,师父如何使得动?就是关公的大刀,也只有八十一斤哩。”

  智深焦躁地说:“你拿洒家比什么关老爷?他是人又不是神?洒家也是人,凭什么他使得洒家使不得?”

  老板道:“小人只是随便一说,就是打条四五十斤的禅杖,也十分重了。”

  “不听你的,你给我比着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智深道。

  店主陪着笑脸说:“师父,不是我们舍不得钢材,您打得越重,我们收入越多是不是?有钱不赚那是傻瓜。我们都是为您着想。太重的禅杖,粗笨不好看,也不趁手,如您信得过在下的手艺,我们精心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您也别怪小人啊。戒刀您就不必说了,小人一定用好钢铁给您打造就是。”

  智深问他多少钱。老板说:“五两银子不还价。”

  智深爽快地付了银子,说打得好还有赏银,还邀请他一起去吃酒,老板谢了,不愿与这坏脾气的顾客坐到一起,说要干生活,推辞了。‘

  鲁智深心情大好,离开铁匠铺,决心找个酒店好好庆祝一下。没走多远,就看见屋檐下一张酒帘子迎风招展,几步跨进酒店,桌子一拍:“拿酒来!”

  酒家一看,要喝酒的是个和尚,老板亲自出来说:“对不起师傅,小店的门面是寺庙的房子,早有规定,不让我们卖酒给僧人吃,不敢违反,请到别出去吧。”

  兴冲冲而来,闻见酒香已经迈不动步子了,鲁智深哪里肯走:“你随便卖点给洒家,不说在你这里吃的就是。”

  主人依然不肯,智深只得起身到别的酒店,一连跑了四家,没有一家敢卖酒给他的。他一肚子气,要想个办法吃酒,出家人也要打诳语才行。

  于是一路向西,朝郊外走去,远远的看见杏花深处挑出个草帘子来,大步流星赶去,见是一家乡村小酒店,于是进去就自报家门:“主人家,过往僧人要买碗酒吃,给洒家上来。”

  庄家将信将疑:“和尚,你从哪来的?”

  智深:“洒家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

  庄家道:“和尚,如果您是五台山寺里的师父,小的是万万不敢卖的哈。”

  为何这么多的清规戒律?鲁智深的愤懑已经攒集到了九分,不耐烦地说:“快快拿酒来,酒家不是!大碗尽管筛来就是。”

  庄家看他这般模样,连声音也变了,不敢再盘问,只有一碗碗地给他倒酒。

  鲁智深憋着气,心想,你们不要洒家喝酒,洒家偏要喝,让你们气得干瞪眼吧!他一口气喝了十来碗,过瘾过瘾,这才想起来问有什么肉。和尚吃酒已经罪过,怎么还要吃肉?

  店家告诉他,牛肉卖完了。智深不信,闻到肉香,到后面院子里去看,墙边大锅里煮着一只狗,热腾腾地散发着异香,责问道:“你家煮着狗肉,为何不卖给洒家吃?”

  店家看他眼珠子鼓得牛眼睛那么大,更害怕,吞吞吐吐地说:“一般,出家人,连牛肉……也不吃,更不会吃狗肉的,因此,没说……”

  “洒家不是一般人,洒家是两般人,你怕不付你银子吗?这里!”鲁智深拍出一锭银子在桌子上,“切半只狗来。”

  店主人只有乖乖地捞出狗来,砍开半只,用大盆子装了,又捣了些蒜泥,放到他面前。

  鲁智深这才笑成二月春花,扯着狗肉蘸着蒜泥,边吃边喝酒,一口气又吃了十来碗,还不愿意住口,叫店家再打一桶酒来。店里人都吓坏了:“师傅,您,您怎么要吃这么多?”

  “又不白吃你的,怎么如此算计?”

  店家眼睁睁看他后来又把一桶酒喝了,剩下的一只狗腿揣在怀里,出门后又回身说:“多余的银子洒家明天再来吃哈。”说完一甩袖子,朝五台山走去。店家心中暗暗叫苦:这下子祸事怕要来了——

  鲁智深开始还疾步如风,渐渐走着,酒涌上来,头也重,脚也轻,进了山门前的亭子,身子雀跃起来,突发奇想:俺一年半载都没试过拳脚功夫了,身子若要僵直可不得了,今日身轻如燕,酒家使几路功夫看看如何!”

  于是走出亭子,把两支袖子握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趟拳脚功夫,折转腾挪,力气上来,身子一晃,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巨响,亭子柱折了,半个亭子顿时坍塌,尘土弥漫,灰飞烟起。呵呵,依然有劲。他高兴了,扇动衣袖,避开灰尘,一步一颠上山要进寺庙。

  听到门外山响,两个门房见又是鲁智深酒醉归来,一起叫道:“不得了啊!这畜生今日醉得更厉害了,不能让他进来闹事!”

  两人赶紧把山门关上,把门栓也拴了,见他已经到大门口,用拳头擂鼓似地敲打着大门,两个门子那里敢开。

  智深敲了半响,打不开门,身子一扭,看见左边泥塑的金刚,大喝一声:“你这个鸟大汉,不替洒家敲门,还举着拳头吓酒家!俺还怕你吗?”

  说着跳上台基,把栅栏撅葱一样扳开,拿起一段木头,照那金刚腿上劈去,“扑簌簌”,金刚大腿碎成块块泥土掉下来。

  他还不解气,调转身来,对着右边金刚呵斥:“你这厮也不厚道,居然张开大口来笑洒家!看怎么收拾你——”说着跳到右边台基上,又对着那金刚脚上拍打了两下。这下响动更大,扑啦啦一声惊天动地,那那金刚居然从台基上倒撞下来,门里人吓得面如土色,智深提着木头棍子却呵呵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了首座,维那、监寺、都寺等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处禀报:“这个野猫,今日醉得更不像话,把半山亭子、山门边的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

  长老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的;撞倒了亭子,也要他们来修盖,看他疯狂到几时,你们随他去。”

  众僧说:“金刚是山门之主,不能说换就换一个吧?”

  长老说:“不用说坏了金刚,便是他打坏了殿上的三世佛,我们也没办法。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呢?你们没见他以前那个凶相样子么?没办法,只有回避他。”

  众僧出了方丈处,一起议论纷纷,都埋怨长老实心眼,太窝囊,对这种恶人居然逆来顺受……

  维那看不过去,只有吩咐看门的:“你们别开门,听他动静就是。”

  智深在外面,听见维那的说话声音,那口气犹如火上浇油。上山来,所有的委屈与愤懑都如火药,积攥在鲁智深心中,已经足够爆炸的份量,现在有了导火索,刺啦啦有了燃点,他在门外大叫:“你们一群秃驴,再不开门,洒家点把火来,烧了你们这个鸟寺!”

  维那听了叫苦:这家伙疯了,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万一真放火可不得了。只有吩咐门房把大门打开。

  门房蹑手蹑脚拽开了门栓,然后飞也似闪进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躲开。智深擂了一阵,听里面没动静了,把山门尽力一推,门开了,他顺势扑在地上,五体投地,脑袋也摔疼了,四顾无人,爬起来摸摸脑袋,直奔僧堂。

  众和尚正在打坐,见他揭起帘子钻进来,都吃一惊,低头屏息,不敢看他。他也不看别人,坐到自己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一阵乱响,然后哗哗地吐了一地。吐够了,爬上禅床,解开衣服,把直裰带子也扯断了,一条煮熟的狗腿脱落出来。

  “狗肉狗肉来得好!洒家肚子正饿了!”智深盘腿坐在床上,扯着狗腿便吃。

  满室污浊,臭不可闻,他居然还吃得下,众僧个个喊:“善哉!”一齐掩了口鼻。

  “好吃得很,当然是善斋,”智深扯下一条狗肉,向隔壁铺的和尚嘴里塞,“不信你尝尝,真的很好吃的。”

  上首的那和尚两只袖子死死地掩住了脸。

  智深道:“他不吃你吃!”又把狗肉往下首的和尚嘴边塞去。那和尚忙不迭地躲开,正要下禅床,被他揪住耳朵,把油乎乎的狗腿戳向嘴里。

  对面床上的四五个和尚跳过来劝时,智深甩了狗肉,提起拳头,对着那些光秃秃的脑袋上剥剥只顾凿去。满堂僧众大声叫喊,各自都去柜子里取了衣钵走人。

  这一乱可不得了,被称之为“卷堂大散”,从来是寺庙之大忌。维那禁止不住,首座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寺庙中所有闲杂人员,约有一二百人,执杖举棒,一齐打入僧堂来。

  智深见来人众多,大吼一声,抢入僧堂,推翻供桌,撅了两条桌子腿,抄起来,从堂里打出,直打到法堂下,两边人已经被打伤了几十个人。

  这时长老听到禀报,赶出来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休得动手!”

  智深见众人被长老喝退,这才甩了桌子腿,酒已七分醒了,却装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叫道:“长老,他们这么多人都欺负洒家,您要为洒家做主啊!”

  真是恶人先告状啊。此时长老脸色如土,声音发颤,气得全身哆嗦:“鲁智深,你太对不起老僧了!前番大醉一次,搅扰了山门的清净,我通告你兄长赵员外,他专门来信赔礼道歉。你不思悔改,今日更甚,打瘫亭子,打坏金刚,搅得众僧卷堂而走,罪孽何其大也!老衲这里是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之地,岂能让你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跟我到方丈来!”

  长老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将智深带回僧堂,留他在方丈歇了一夜。次日,长老与首座、维那商议,大家一致要求将他除去。长老无法,当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到赵员外庄上,把鲁智深惹下的祸事都告诉他,立等回报。

  赵员外看了来书面红耳赤,没想到这收留的“表弟”如此不争气,让自己颜面丢尽,十分生气,马上回书拜覆长老,说:“坏了金刚,亭子,赵某人随即带银子来修整。鲁智深任凭长老发遣。”

  长老得回信,马上叫侍者取领了衣服僧鞋,再加十两白银,喊出鲁智深说:“ 前番大醉,闹了僧堂,算你误犯;这次又大醉,惹的祸事更大,老衲这里决然留不得你了。”

  鲁智深酒醒之后,才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弯腰低头,喃喃道:“师父,您要赶我走,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

  “看在你兄赵员外的面上,给你写了这封书,你去奔投另一个地方安身吧。”长老叹了一口气,说,“老衲昨夜看你不凡,赠你四句偈言,你可终身受用。”

  智深跪下恭听:“师父,弟子愿听长老偈言。”

  智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 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

  “弟子愚顽,不知这是何意?请师父解说。”

  “记取今日之言,以后你就知道了。”长老递给他一封书信,“我有个师弟,人称智清禅师,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我与你这封书,你去投靠他,可以在那里讨个职事僧做。”

  鲁智深心中暗喜:这五台山离开尘世,哪有东京繁华?既然不能与众人相处友好,换个新地方,还有新职位,说不定因祸得福哩。

  他更有一个心思,那就是去寻找高俅。在延安府只是过了一次嘴瘾,要找到那厮,只有到京城去,相国寺才有机会。于是感恩长老,九拜师傅,背了包裹,腰包,肚包,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评论
  • 我的作品《海东青之翼》已全新集录发布,希望得到各位前辈的回访支持,多谢!已赞


  •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 写得好!已赞!小弟的《同行》,欢迎支持哈!


  • 我家买了水浒传,可是我看不懂现在可以看能看得懂的跟水浒传一样的水浒英雄鲁智深了。


  • 这一本儿书真好看,都是正能量!


  • 这本书真好看,让我感受到了😁鲁智深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这本书可比《水浒传》好看多了。😳(^_^)😨😪😳😁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梅花鹿: 我们可是在《水浒传》的基础上演绎出来的,施耐庵更高明。


  •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林继明: 谢指点。


  • 这不是和水浒传一模一样吗?


  • 鲁智深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俊: 说得好。


    回复 @李幼谦: 鲁达忙忙碌碌一生最后成佛,乃水泊诸英雄唯一善终之人,从这里也可以一窥作者之世界观~


  • 写的很真实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豹子: 小说都是虚构的啊。


    回复 @李幼谦: 清人吴氏著【儒林外史】,今李老师何不将此书取名曰【鲁智深外史】乎?……:p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林继明: 好名字。但是,这是系列书中的一本,拿了稿费才出版的,不能随心所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