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皮果

  黄皮果

  

  有朋自闽来,遗余尝野果数枚,粒如花生,皮黄,无核。味甚苦,然过后满口清香,即饮淡水也甘冽异常。谓在乡俗称“黄皮果”。近日,吾偶记零星往事数则,欲集一束,苦无佳题。忽思及是果,虽非妥帖十分,倒也有缘。于是以之命题,附识。

  第四种人

  红卫兵刚红起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它有多厉害。开始我还以为中学生天然都是红卫兵。不就上街扫“四旧”吗?先是改店名,后来把“旧书店”、“旧货店”的“旧”字改掉,再后

  来把“商店”也革命了,统统改成“服务社”。这事很容易,也很好玩。

  一天,大概在1966年8月下旬吧,一个同学到家来通知我,说第二天一定要到班里去。那时已经停课闹革命了,学校里可去可不去,但我却天天去,碰不见同学,看看大字报就回来,革命嘛,要靠自觉。而今郑重其事地召集,一定有什么事,我就好奇地问了一声。那个同学是我唯一的小学到中学的同窗——八年了,别提它了——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你去了就知道了,一定要到的,说完就走了。我也没有怀疑,那时我实足还不满十六岁。

  第二天,我刚踏进教室,就吓了一大跳。平时熟识的同学,一夜之间全变了样。人分成了三撮。一撮都穿上了真真假假、深深浅浅的黄军装,扎着宽宽窄窄,牛皮、猪皮或帆布的腰带,有戴军帽的,有不戴军帽的,都戴着红袖章,严肃得像宣传画上画着似的。另一撮没戴袖章,很少有人穿军装,坐在中间,脸上带着说不出是什么的表情。还有一撮坐在右边,都是灰不溜秋的丧气脸。我脚跟未稳,就有人厉声叫我“狗崽子”,叫我滚到那晦气的一撮里去。我花了好大工夫,才弄明白后来我们这代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实。我立刻大声强辩,我不能算是狗崽子。我父亲虽然有“政历问题”,但我妈妈一解放就是青年团员。1955年就跟我父亲离婚了。我一生下来就姓妈妈的姓,这表明从根上与父亲划清了界限,成分当然应该跟妈妈的。我这一嚷,把教室里庄严的气氛给破坏了。神气的那一撮都围了上来,有的把腰带也解了下来,在手上晃悠着。我虽然已耳闻北京来的红卫兵用皮带头抽人,但到底没有感性认识,所以不怎么怕。况且我本能地感到,这一承认就不得了,也许要像变成牛鬼蛇神的老师一样去扫厕所,臭还其次,这脸怎见人?我只好豁出去了。

  我一个人跟十几张嘴辩论了好一会儿。红卫兵里几个小头儿悄悄嘀咕了几句,就叫我单独坐一边去,暂缓处理。他们开始审问右边的那一撮,问他们承认不承认自己是狗崽子。这些同学都“黑”得比我明白,便一个个低着头老老实实承认了。我发现红卫兵里为首的竟是我的同桌,不胜惊讶。他是干部子弟,但天生口齿不清,过去特别怕说话。尤其是上课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高高的个子像柳树一样东摇西摆,又像脆麻花似的扭来扭去。脸涨成猪肝色,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那模样实在可怜。但那天他真像变了个人,虽然口齿还是不清,话却非常流利,训人时还带着点得意的笑,比我以后见到的各种各样训人的人都富有幽默感。

  那时,我觉得革命真了不起,一夜之间叫人脱胎换骨。

  训完了晦气的一撮,红卫兵又对处在中间地带的那一撮发表演说,指出他们虽然都已加入了红旗兵,但还要抓紧改造世界观,向红五类靠拢;因为职员属于小资产阶级,他们是革命的同盟军,不过弄不好也会“不革命”乃至“反革命”的。那一撮人最多,我的那位八年同窗也在其中。他父亲是一家商店的经理,初划成分时被当作了职员。后来他辩清楚经理也算革命干部,就很快升了一级。

  两种人处理完毕,红卫兵集中力量来对付我这“第四种人”。他们还是要我承认是狗崽子,说跟谁姓与跟谁的成分是两码事。红旗兵也帮着红卫兵来跟我辩论。当时我眼前晃来晃去只是一张张陌生的熟脸,脑子里只想着坚持到底,不然就完了。事后,我回忆起来,红旗兵要比红卫兵还嚷得凶;过去跟我关系密切的、希望我帮助他们温课的,比跟我关系一般的嚷得凶;这叫我好久想不开。

  因为我的问题有关政策,而“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故而后来惊动了校红卫兵大队部。来了一名勤务组成员,是高一的学生。他比我们初二的更要讲道理些。他也劝我承认,说承认就表示愿意接受改造,而世界观是人人要改造,狗崽子的改造任务更重,需要有人监督,所以要越早承认越好,承认狗崽子是好事而不是坏事。我怕改造,还是坚决不承认,并且提出要到市红卫兵总部去问政策。他同意我去问,在问明白之前,暂且不把我划在狗崽子里面,当然也不能算红旗兵,我还是我——第四种人。

  那天,红卫兵宣布,每周要返校一次,狗崽子汇报改造情况,跟老狗们一样待遇。回到家,我就吵着要去北京串连,再不愿返校去。阿娘(其实是外婆)吓得哭了起来,叫我无论如何不能跟红卫兵违拗。惹得他们动了怒,上门来抄家,大人都要被剃阴阳头的。妈妈没有那么慌乱,但还是把一部《金陵春梦》烧了。她在旧书店当店员,《金陵春梦》那时是内部书。她买了一部,极珍贵,锁在箱子里,从不让我看一眼。这回她怕万一“兵”爷们上门,有理说不清,就忍痛割爱了。

  我硬着头皮返校去。每次红卫兵都想把我划进狗属里,我都说要去市总部。拖不过,只好斗胆去闯一闯。

  “上红总部”在人民大道那时新落成的五层楼里,据说本来造好是作市政府的,这增加了总部在我心目中的威严。进门时,我的心落到肚脐眼那里,担心出来时发肤能否完好。接待我的是个女的,看年纪像高中生,白衬衫,蓝裤子,红袖章,没有“兵”相。我们就坐在大门台阶上说话。她耐心地听我叙述,脸色一点也不狠。听完后她又问了几个问题,嗓音很甜润。最后,她对我说: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你可以算你妈妈成分,但你还要注意改造世界观,跟反动老子彻底划清界限。

  我高兴得像逃也似地赶快离开,也没问她的名字。

  我到学校一说,红卫兵们并不怎么相信,也不说不相信。他们让我跟倒霉的一撮处一起,但汇报思想与接受训斥就恩赦了,我还是第四种人。也不再争。我知道,官越小越难侍候。

  隔不多久,“上红总部”被砸了,说是老保组织。我又惶惶不安,跑到南京西路常德路的市委接待站去。这回我胆大了些,临走还问了接待人员的名字。那是个男的,四五十岁,干部模样。他说得更有水平。说城市划成分还没有明确的政策,但参照毛主席《怎样划分农村阶级》中的第几条与第几条,你可以跟妈妈的成分。

  我又回校去汇报,但红卫兵对这问题已不大感兴趣了,照旧把我当第四种人。

  后来市委接待站又砸了。幸好红卫兵都纷纷外出串连,不再有人关心狗崽子们的思想改造。我终于敢不去学校了,大人们看看没事,也不再催促我去。

  我就躲在家里抄背《毛主席诗词》,自学高中的数理化。虽然自学的数理化今天大部分遗忘,但我一点可怜的古文和书法基础还亏那时给打下了。

  过了一阵,听说学校最早的正统红卫兵变成了老保,原来总部的一、二号勤务员——两个学生党员,由革人的命转化为被人革命。各种牌号的造反红卫兵蜂起,三五个人占一间教室就是一个兵团。我又不安分了,缩头缩脑地到学校去看看形势。然而任何组织都对外宣称,在成分上把关极严,因为这是最容易遭到别的组织攻击乃至砸烂的软档。而我呢,又一心想找个新的正统的红卫兵.一旦跨进那门槛,即可过硬地证明我的清白。这些野鸡红卫兵,他们把我拒之门外,我还瞧不上他们呢。

  我带着小学毕业的弟弟到马路上去找。那时,马路上“市级”的某某兵团成立、某某总部招兵的通告还真不少。我们按地址找去,不是已经搬走,就是还没搬来。好不容易在长乐路一幢小洋房里找到一个司令部,出来接待的人跟我差不多岁数,两眼瞪着,好像我们是什么怪物。“你们要参加?为什么?哪里来的?”

  我对这样的市级红卫兵已有点失望,就问:“你们是什么观点?”

  “呣?”他愣了一下,“观点?观点我们都印在传单上了。”

  “传单呢?”

  “传单已经发完了。”

  我和弟弟退了出来。一路上,我们笑个不停。观点都印在传单上了,传单都发完了,观点也完了,哈哈哈。其实观点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这道理好久以后我才懂。

  马路上的红卫兵靠不住,但红卫兵还得找。后来我遇到班里一个曾经倒霉的同学,得知几个“狗”过的兄弟自己扯旗造反了,居然还在南京西路成都路口一家药房楼上“造”到一间司令部,也有大红图章和油印机。他们问我入不入伙。我知道这红卫兵野鸡得很,但还是参加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能让你革就别温良恭俭让。承他们看得起我这原语文课代表的文笔,叫我为他们办的油印小报写发刊词。而我已经对三十七首宝诗倒背如流,开头、中间、结尾都能嵌进几句,更叫他们刮目相看。我们办了好多种油印小报,什么《红烂漫》、《呼声急》、《过河卒》,都是出了一期没二期的,所以我一直有发刊词写。

  我套上了红袖章,尽管知道它野鸡,但有了心里就是不一样。再也不肯呆在家里看书习字,天天往外跑。野鸡袖章是自己印的字,没多久黄漆便剥落了,司令部又给换了个簇新的,到底是自己的组织。一天,我在校园里碰见当过班里第一任红卫兵小队长的旧时同桌,见他没戴袖章,就上去和他打招呼。我问他现在是什么组织,他则笑着含糊不清地说:“你的袖章倒蛮新的。”我辨出这话味儿不对,于是留神周围,许多人,尤其是老牌的红五类,都已经不戴袖章了。

  后来,我也不戴了。

  我们印的小报大部分掮到学校里去散发,有些发不掉的就在司令部窗口往南京路上撒。立刻有人哄上来抢。有人没抢到,还从成都路的弄堂里绕到后门,由一道又狭又黑的小楼梯登上二楼,敲门来讨,讨不到还赖着不走。那时我们多傻啊!但想想,又不尽然。

  我的一张大字报

  《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引出了全国几十亿张大字报,其中也有我的一张大字报。

  平心而论,这位老师对我不是最坏的,或者可以说对我还不错。我很小就知道自己有个毛病,不大能讨老师的喜欢。我很苦恼。要是我真是个捣蛋坯就好了:逃学,不交作业,测验考试开红灯,上课讲话、做小动作,乃至怪叫、捉弄老师——要是我真有些劣迹,我还有办法,还能改邪归正。浪子回头任何时候都受到社会的重视和欢迎,那时叫“鸡毛飞上天”。但我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个标标准准的好学生。虽然体育课有时要不及格,但这是我天生胆怯怕运动,而我的学习态度仍然是极认真的。除此以外,我的各门功课成绩都徘徊于冠亚军之间。上课我是再规矩也没有了。刚进学校上课要两手背在身后,我哪怕身上痒痒也不敢用手去搔。但有的老师就是不喜欢我,有的甚至对我恶狠狠的,我实在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恐怕到死也明白不了。然而尽管有的老师对我要比她坏得多,我却的的确确曾经最恨她。

  她从四年级教到我们六年级。一开始她还喜欢我,常常讲评我的作文,眉飞色舞。她还叫我和几个成绩好的同学星期天上她家去,帮她批改作业,顺便辅导她儿子做做功课。到六年级上半学期,我失宠了。我那方面的感觉一直不灵敏,到现在还如此。等我感觉到这点,回家哭诉,事态已相当严重了。大人们愁眉不展。他们实在也没什么可以怪我或教我,他们知道我不开窍。但毕业班是关键时刻,不可等闲视之,他们比我更着急。

  这年寒假,由阿娘决策,妈妈筹办,让我过春节去给老师送个礼。

  从今天眼光看,这算什么礼?一只用五颜六色空心玻璃丝编成的花篮,瓷杯那么大小。但当时空心玻璃丝刚上市,它可算是时髦的工艺品。妈妈花了五六个晚上,编得特别精致。“还拿得出手。”阿娘说。

  我可拿不出手。那天我穿一件绿呢大衣,是妈妈的旧大衣改的。一出门,我立刻把花篮揣在大衣里,外面用手捂着,那条胳膊便像摔坏一样的僵硬。胸前鼓起了一块,对面走来的人目光似乎都盯在那一块上。我背上发冷,好像前后对穿了个洞。我怕遇见同学及同学的家长,本来应该向西,我却向东。一直走到外滩,再折向北。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兜出了同学居住的集中地区,然后沿着苏州河边那条行人稀少我也从来没有走过的路向西。即使到了这条路上,我还不敢把花篮拿出来。这花篮又像是活的,总是从胸口往下滑。走进她家的灶披间,我把花篮取出,两爿肩胛到胳膊到肋骨的肌肉始得放松。平时到她家走半个小时,那天至少走了一个钟点。肌肉放松,心却揪得更紧了。要是在她家里碰见一个来拜年的同学,我就身败名裂了。没有见到同学,但我还提着一口气。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对待我,哪怕异样的一瞥,我都受不了。她接过花篮往五斗橱上一放,说:“谢谢你姆妈!”显得很高兴。我这才能笑了,结束了我那苦难的历程。

  六年级下半学期我又得宠了,似乎比以前更受宠。她讲评我的作文,简直认为是天才,充满着自豪感。在今天我当能更理解老师的心情,但那时我只想到是拍马屁的成功。她越喜欢我,我就越恨她。我觉得那只玻璃丝花篮是座分水岭,这以前的我是天真无瑕的,这以后的我开始堕落了。墨迹玷污了白布,是她逼我的。以后我每做一件问心有愧的事,都把它装在那只花篮里。

  “文化大革命”的最初几个月,我在家赋闲。一个小学的同学,又是隔开十几家门面的邻居,因为父亲也有些说不清楚的问题,跟我一样归隐故里。两个隐士偶尔碰见,同病相怜,备感亲热,就三天两头在一起玩。有一天,说到了那位老师, 他竟跟我一样地恨她。两恨并一恨,越说越恨,最后议决要联名写她一张大字报。我们恨她的理由都是很摆得上桌面的,

  大概也有十大罪状。我记得他说她夏天穿半透明的的确凉衬衫,看得出里面的胸罩;我说她

  上课总是讲“人之初,性本善”,“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宣扬封资修。我没有对他说那只花篮,他大概也没对我说恨她的真正原因。

  晚上,我们把大字报送到小学里去。校门关着,我们早估计到了,把大字报从门底下塞了进去。塞进去后又不甘心,再按电铃。过一会儿门开了。来开门的老师姓王,个子很矮,络腮胡子。他是我们上四年级时到学校来的,一来老师就关照我们跟他接触要注意。后来传说是解出去后又回来的,故而许多同学当面敢叫他“矮王”。我从来没这样当面叫他,但也不怕他。他上海没家,就住在学校里。见到是他,我们就更加有胆了。“干什么?”“我们来送大字报,要给我们贴出来,保留一星期,否则……”“我们不管的!”他粗声大气地说,“要贴白天自己来贴!”我们没想到他竟敢这么嚣张,一时倒被镇住了,他就“砰”地把门关

  上了。我们气愤一阵,又把捡起来的大字报再从门底下塞了进去。

  大字报上写了许多如不张贴、一切后果云云的威胁的话,但我与他谁也没到小学里去检查监督执行情况。

  事隔六七年后,我已到广阔天地去作为了一番再“吊”回上海,我妹妹(小学划区招生,所以兄弟姐妹多是校友)传话,说那位老师叫我去玩。并说她知道另一位同学是专出鬼点子的坏料,而我是受蒙蔽的,我这才晓得那张大字报到底还是贴出来的。

  我没去看她。我感到有点对不起她,但又不想去看她,见了面没更多的话好说。

  这就是整个“文化大革命”中我唯一一张主动贴老师的大字报,叫人有点后怕。

  阿爷的遗产

  阿爷抽雪茄烟。他有哮喘病,抽香烟要呛,抽雪茄却不呛。他抽的不是至少一元多一支的古巴雪茄,而是二角二分一包十支的工字牌小雪茄。据他说也曾尝过一支古巴雪茄,味道不好,也要呛,独有工字牌不呛。如果古巴雪茄不呛而工字牌要呛,事情就不好办了。他的退休金是二十五元九角六分,因为每每不到月头五日领钱的日子,家里早在盼望念叨这笔收入,所以这数目至今我还记忆深刻。

  小雪茄虽然价廉物美,却不好买,也许是产地四川那年头多武斗的缘故。我往往见了就一气买十包,等他抽得只剩两包了,我再四出去寻觅。好在他抽得省,存货快告罄时就更省,原来一支分三四次享用的,到那时便翻作七八次,一包烟可以延长到对付个把月,故而我还没有一次未能完成采购任务的。

  阿爷从1974年冬天起就基本不下床了。白天家里人都去上班,他就独自拥被半坐半躺在床上,靠沉思默想打发日子。中午,妈妈回家侍候他吃饭。除了偶尔诉说自己死期将近,他的头脑始终很清晰,一点也没用老年人的唠叨来干扰晚辈。1975年5月的一天上午,他要点一支雪茄,平时雪茄与火柴都是端正好放在床边凳子上的,这天不知怎么疏忽了,有烟没火。他撑起来找火柴,突然一个头晕,摔倒在地,就再也起不来。后来邻居隔着锁着的门隐约听到他在喊救命,跑到妈妈单位找来了她,她又打电话叫来了我。我们立刻张罗救护车将他送进医院。他摔倒时,桌上一只旧闹钟也跌落在地,即刻停摆。于是,我们后来推算出,他在地板上躺了有一个多小时。

  阿爷是股骨颈骨折,医生说,骨折不致命,我们的良心松了一口气。医生又说,他瘦得只剩薄薄的一层皮,严重脱水,再加上长期哮喘引起的肺气肿性心脏病,还是随时有生命危险。这话我不信。八十六岁,哪个医生说话不要留有余地。要说哮喘,阿爷也哮喘了十几年,咳起来天昏地暗,但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一只小小的气雾剂即刻能缓解,不把它当什么病。至于瘦,那历史比哮喘更悠久,可以说从我生出来认识阿爷,他就一直这么瘦。已经瘦到了八十六岁,就不能瘦到一百岁吗?阿爷住院了,把脚吊起来作牵引。家里人轮流昼夜陪他。

  一天,轮到我陪,他要我给他点支雪茄。我看床边柜上,一包刚开封,缺了一支。另一个纸壳里,都是抽剩的长长的残段;有的有半支长,有的甚至有三分之二支,共有七八段,我就从中取出一段要给他点,谁知他连连摇手,说:“拿新的,这放下,拿新的!”

  “为什么?”

  “这味道不好,抽了嘴巴发苦,我要新的。”

  “这不是一样的?”我觉得好笑,“怎么抽过的味道会变呢?”

  “是的,你不知道,味道两样的。你给我拿新的。”

  我不拿。

  他忽然对我笑了,笑着摇了几摇头,然后说:“善增,你真戆,阿爷这点雪茄还抽得完吗?你尽管让阿爷爽爽快快抽,阿爷抽不完了……”

  我很难受,难受得有点恼火。我最怕听阿爷说到死。您不该用死来对我施加压力,叫我进退两难。如若不依,未免太心狠;如若依了,岂不是向您默认死神已经逼近……

  我还是决定不依。我有一千条理由。我那时说了许多,绝对的真诚,今天我一句也不想提起。

  阿爷被我说服了。他让我点起一支残段。瘪瘪的嘴巴咬着雪茄,一鼓一缩,像吹喇叭似的,也很有滋味。我相信我做对了。对满足他的怪念头来说,他更需要增强生的信心。

  一个多月以后,阿爷真的死了,心力衰竭而死。像蜡烛耗尽,火苗渐渐地却又突然地熄灭,化为一道白烟。人们都说他福气,活得那么长久,死得那么爽气。

  他留下了四包原封未动的小雪茄。

  当时倒并没怎么。十年过去了,多少我以为一辈子忘不了的人和事如今都淡忘了,那四包原封未动的小雪茄却就是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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