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师到了——

  二、大师到了——

  他说的土话我虽然听不懂,但隐约能听到“上海”两字,估计是在说我。看他诚恳的样子,也不像事先安排好的鸿门宴。听他随口发出的邀请那么“正规”,可见阿五头在官场、礼仪方面的历炼。这倒使我平添一层心理负担。我是散人一个,很少上台面,尤其怕跟带“长”字的头儿脑儿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边工作一边用餐,而阿五头一定是把我作为上海著名作家隆重推荐给当地官场的,一不小心出了洋相,不仅塌了他的台,连带给“上海人”蒙上了负面影响,这可怎么办?

  雷午生听了我的顾虑,笑着连声说,用不着,用不着,你用不着有任何顾忌,越随便越好,就当在我的家里,就当在你自己家里。你不要听什么镇长,小青年,才三十多岁,他父亲过去跟我在县交通局是一个办公室里的,按辈份他要叫我叔叔。其他几个,都是镇里几家企业的老总,平时总是凑在一起喝酒、打牌,都是老朋友了,我年纪最大,他们叫我“老大”、“大哥”,所以你根本用不着在意。再说,规矩是对下说的,越是上面越不讲规矩,他的一举一动就是规矩,孔夫子是“随心听欲不逾矩”。在酒席上,下属在上级面前规规矩矩,过去,小辈在长辈面前规规矩矩,现在小辈对长辈也不讲什么规矩了。为什么要显得规规矩矩?为了给上级留个好印象,可以得到提拔。你又不要什么好处,何必谨小慎微?你越放松,就越显得有派头,在他们眼里,越像是个从大上海来的大名家。你要给我挣面子,你就毫无顾忌,自由潇洒,把客气当福气,怎么样?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早就知道,今天坐奔驰的雷午生,不是当年借我的几何练习簿抄答案的阿五头,但听了他这番教诲,我恨不得把眼睛再刮一刮。

  雷午生看我瞠目结舌的样子,也许误以为自己的口气太傲慢了些,引起了我的不快,就立刻放缓语调说,我知道,你是托辞,烦这种应酬。这种聚会也真的没多大意思,但这就像当年插队落户,逢年过节,知青要给大队、小队,甚至公社、县知青办的干部送礼。你跟别人一样送礼,他也许根本不在眼里、不放心上,但你如果不送,他就会特别记住你。今天请客或者赴宴也一样,请了或者去了,或许等于没请、没去,但如果该请的你不请,该去的你不去,你就深深把人得罪了。中国有句古话,叫“礼多人不怪”,我现在越来越感到这句话害死人。礼多,白白消耗人的生命,多少青春壮志被泡进酒里、喝到胃里、淤在肝里,流去尿里,这是软刀子杀人。

  我不由得笑了,你这话,好像比鲁迅说中国几千年的礼教社会历史,只有两个字:“吃人”,还要来得深刻!

  雷午生说,大作家你就不要叉我了!不过等会儿席面上你就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百无禁忌。今天请你,还有一项特殊的任务要委托给你。

  什么任务?

  今天晚上这顿工作晚餐,是临时加出来的。今年春节,镇长助理小赵也到上海去了。小赵的表舅是上海一家大公司的副总,我们镇里好几家企业的业务都是这位黄总牵线搭桥的。小赵去拜访他,一则表示感谢,二则想领领市面,开拓一些新的业务渠道。在黄总家里,小赵遇见了一位高人,是黄总特地请到家里,给几位朋友,都是大公司的老总、董事长,其中也有外国独资企业的老板,给他们来进行家教,开小灶的。这位高人说的东西,据说观念非常新,既闻所未闻,又切合实际,可操作性很强。小赵听了觉得茅塞顿开,就通过黄总再三邀请,总算把高人从上海请来了。本来与小赵一起坐轿车回来的,小赵坐的是一辆“宝马”。但那位高人觉得坐小车七、八个小时不舒服,坐飞机又不安全,手续太烦,决定坐火车来,小赵让司机先开车回来报个信。火车六点到站,人到后,他们就直奔酒店。镇长要我们先到酒店去等。他听说你是上海的著名作家,特地关照一定要请你出席,请你打打样,看看这位高人的含金量到底如何。

  我听了心里一个格楞。根据雷午生的介绍,这位高人从事的好像是企业经营策划方面的事。在上海,似乎没有从媒体上看到过有这么一位企划高人的消息。我也有几位搞企划的朋友,有的据说在全国企划界很有名气,有的还出版过专著,但好像都没有神气到上老总家里去进行耳提面命的家教的地步,想来这价格一定是不菲的。而我历来对开点子公司、包出“金点子”的大师心存怀疑,我怕在异乡客地遭遇这样一位同乡的大师。如果真碰上了叫我怎么办?附他的调吧,有串通作弊之嫌;跟他唱反调吧,一扫了请他来的主人的兴,其二似乎太不讲同乡情面。现在这世道,混口饭吃也不容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关我什么事?

  于是,我与雷午生约定,千万不要暴露我的身份,我也不会当场说什么,有什么看法回来再议。

  时间已过六点,雷午生又拉我坐上奔驰,向镇上那家据说有四星级的“五里亭大酒店”驰去。镇不大,一条主干道自东向西横贯全镇,路两边都是店铺,但此时大部分店铺都已拉上了卷帘门,看来镇上夜市还不太兴旺。从东头到西头,步行也最多一刻钟,本来用不着坐车,显然这是一种等级。大酒店有二十四层楼高,在这镇上是鹤立鸡群,气度不凡。一片辉煌的灯火,在苍茫的夜幕中格外耀眼。楼的外墙是用大块的花岗岩砌起来的,凸出的门厅撑着几根罗马式的石柱,柱顶上还雕有橄榄枝的装饰花纹。外形不俗,跟四星级倒也能相配。我问雷午生,这幢楼是请谁设计的?他说,是省里的民用设计院,设计师是上海同济大学毕业的,在方案审定时,他也参与了意见。我听出他话里的“阿拉上海人”的那种自豪感,对这点我很认同。本来,这建筑给我带来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近感,但想到很快就要见到的从“上海”请来的高人,就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包房很大,大约有四五十平方米,摆两张大圆台绰绰有余,现时只摆了一桌。桌面很大,估计坐十六个人不会嫌挤,如今放了十把椅子。椅背上都有绣工考究的椅套,好像说书先生舞台上坐的椅子一样,桌布边上都有长长的流苏,这样的排场,上海大宾馆里也不多见。进门靠墙摆着一溜皮沙发,是入席前供客人休息的。镇长与其他几位宾客已经到了。镇长看上去比实际岁数还要年轻些,才三十岁的样子,英姿勃发、精明强干。其他的钱总、孙董、李老板、周经理、吴总裁,年纪有大有小,身材有胖有瘦,长相有粗有秀,但一眼望去,都是目光炯炯,胸有成竹,非等闲之辈。

  镇长姓王,他操着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欢迎欢迎,我们镇今天不约而同地请到了两位从大上海来的贵宾,真是万分荣幸,蓬壁生辉,双喜临门。”

  对他这样的热情致辞,我实在觉得有些承受不起。我对雷午生看看,他立刻插上来说:“哎,伟民,你这样客气就见外了。再说,我这位老同学是正宗的作家,上海滩上的名人,等会来的高人,还不晓得是哪路神仙,你不要把两者混为一谈。他本来不肯来,我硬性把他拖来的。他提出一个条件,不要公开他的身份,就说是我从上海请来的客人,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可以,可以,”王镇长笑容可掬,但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阴云,“是啊,那位高人真是有点神秘莫测。听赵敏来电话说,他的出场费可不低,五千元一小时,无论上大课,还是小型座谈会,还是个别咨询,都是这个价。这回是看在黄总的面上,答应到我们这里来,出场费也打六折,但是税后的,而且十小时起算,不足十小时的算十小时,十小时以上有一小时算一小时,先付后来。赵敏电话里问我要不要请,我下了决心,请!我想,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他敢出这个价,一定有真活。赵敏看人的眼光还是挺准的,再说还有黄总呢。已经砍价了,最后缩回去,黄总面上也不好交待。但我们还是头一回出这么多钱请专家来咨询,心里真的没底。您正巧也来了,真是太好了。您见多识广,替我们掂量掂量。我们是才疏学浅,迫切需要得到指导。有些幼稚的地方,您老师可不要见笑。”

  话说到这份上,我心里觉得有些沉甸甸的,好像拿了三万元钱大模大样地莅临指导的是我。敢这样像那些红歌星、影星一样漫天要价的高人,到底会从葫芦里掏出什么灵丹妙药来呢?

  我们翘首以待。

  “大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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