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天

  我感受过几个地方的冬天。石河子的冬是极冷的,但这冷又像是带着一种慈爱——阳光温暖且少有大风。只是那漫天满地、旷日持久的雪,让人初见时喜爱,而后又腻烦。济南的冬天,像老舍先生说的一般,冷的有些秀气。低矮绵延的俊俏山岭把泉城围了个圈,只在北面留个缺,补给新鲜空气。蒸腾的泉水,润养着一城人。北京的冬天又是另一番景致。提一串冰糖葫芦,逛逛后海,走走北京的老巷子,你就会在脑海里幻画出无数个古旧的冬日场景:那些旧时帝王将相、达官贵人,大概也像我们现在一样经历北京的冬天吧。

  故乡的冬天与这些皆不同,他带着十足的乡野气。那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是狂风的竞技场;绿油油的麦田,是飞雪的温柔乡。孩子们穿的滚圆,从屋檐下走过,一不留神就被大风吹落的墙土灌一脖子,或被檐上掉落的冰凌敲一下脑袋。他们不哭、也不恼,生养于野地的孩子,习惯了大自然的小玩笑。老狗拖着沉重的锁链,汪汪着不安宁。马路对过包子铺溢出的香气浸透了大半条街,这带着香味白汽逗得老狗转圈。相对别的季节,这冬天的白汽里不仅有香味,似乎还能看见包子,汪汪几声,再吸几口白汽,仿佛就吃到了包子,解了馋。

  乡村是孩子天然的游乐园,冬天也不例外。孩子和松柏一样,从来不畏严寒。他们的小脸冻得通红,干掉的鼻涕水挂在脸上,变了小花猫。冬日的乡村,全仰仗孩子们添些生气儿。他们跑着跳着,像风一样奔走,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生机,变鲜活。

  旧时乡村的婚礼总是在农闲的冬日里操办,要是谁家娶亲,准要买好糖,专把小孩子们引来,添些喜气儿。到时,他们就在酒席间跑动,一会给这大伯捉来逗几句,一会被那小叔抱去揉几把。孩子们偶尔淘气,失手打破东西,主家也绝不怪罪。大伙说些吉利话,讨个“碎碎平安”的喜头,谁会真心责怪这些野地的精灵呢。

  在故乡的冬天里,孩子的野气在过年之前的几日最盛。小孩子都是机灵鬼,他们知道大年初一定会有新衣穿,对身上的旧衣便不甚珍惜了,放开了尽情玩耍。偷吃提前采办的年货,吃完拿袖子一擦;鼻涕溜下来,也拿袖子一擦。他们在湖冰上打滚,在野地里翻腾,仿佛珍惜着最后的放纵时光。确实,除夕夜里放过鞭炮,新年的钟声一响,他们就被妈妈换上新衣守岁。在欢闹声中不知不觉睡去,不知不觉又长了一岁。

  春节过后,春天就快来了。孩子们穿着新衣,拘谨着再不敢去踏将裂的湖冰。野地里的薄雪也将融尽,泥泞的土地是麦苗的给养。风也不再那样暴烈,像败兵一样偷偷在巷子里摸索,试图吹落最不牢固的墙土。

  终于,东风还是来了,冬天便在故乡悄然退去。

  现在,虽然每年都会回去,但已然找不见故乡的冬天了。现代文明也如东风一般,拂过古老的乡村,侵蚀着广袤的野地。年轻人不断地离开,老人不断地离去,乡村已成为一个定然要消亡的存在。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如果故乡狂野的冬风再想疾走过被他雕刻了百年的街巷,是否也会迷了路?

  20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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