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很久之后，夏小蓬还在想，如果那天不是自己的生日，如果那天不被郑维冷冷地拒绝，如果那天朱颜接了电话，那么，夏小蓬很可能会拒绝黄未来的邀约，很可能不会去参加那场麻将大战。

　　如果那天拒绝了黄未来，有很多事情也许都不会发生。

　　但生活中往往没有假设。

　　临近下班的时候，夏小蓬的顶头上司黄未来从隔壁办公室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约她晚上一起出去打麻将。

　　夏小蓬所在的部门，是专职的招商引资办公室，简称“招引办”。郑维曾讥笑说，什么“招商引资办公室”，还不如叫“招蜂引蝶办”。

　　事实也确实如此，身为“招引办”主任的黄未来，一直是很多公司老总的主攻目标，也因此有很多这样那样的应酬。夏小蓬曾多次提醒他，不要跟那些人走得太近，当心引火烧身。黄未来总是不以为然，说，我知道分寸的。

　　但是，他还是时不时地跟那些有备而来的老总们一起吃喝玩乐。以前夏小蓬偶尔也跟他出去玩玩，有时是唱唱歌，有时也打打麻将。但那都是在郑维出差的时候。可今天，她实在不想去。她不想在麻将桌上度过自己的三十五岁生日。

　　早晨对镜梳妆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眼皮底下有两道深深的黑眼圈，就像没来得及卸下的浓妆。她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对女人来说，无节制地熬夜无疑是慢性自杀。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愿意让郑维独自呆在家里。近几年来，因为郑维频繁出差，她对独守空房实在有着难以言喻的恐惧。设身处地，她不想让郑维独自面对一个冷清清没有人气的家，尽管他们在一起也不一定有太多的温存，尽管郑维在她的生日拒绝了她唯一的要求。

　　她毫不犹豫地给黄未来回了一条短信：家里有事不能应战。你也要有所节制，不要授人以柄！

　　过了片刻，黄未来直接打通了她的手机，说，小蓬，如果是平时我就不为难你了。可今天是飞宇公司的杨总，我没法拒绝。反正你老公儿子都不在家，你回去也是独守空房，不如陪我去一下吧。你知道，我一向不愿意带别的人。

　　在说到后面这一句的时候，他还特意加重了语气。听黄未来这样说，夏小蓬不容察觉地冷笑了一下。她知道，黄未来是在暗示，不会让她在牌桌上吃亏的。

　　但是，对一个女人来说，三十五岁的生日肯定远比一场麻将大战要重要得多。

　　最终，夏小蓬还是很坚决地回绝了黄未来。

　　下班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忍不住又给郑维打了个电话。郑维还是那种有些冷漠有些不耐烦的语气，问，又有什么事？

　　夏小蓬很不甘心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全家一起出去吃饭？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郑维略微迟疑了一下，说，生日？你怎么不早点说？晚上我还有个应酬。

　　听他的语气，责任完全在她——怪她没有早些通知他。夏小蓬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怪我不早说？如果真正是有心人，如果真正是情深意笃的夫妻，做丈夫的，怎么会不记得自己老婆的生日？

　　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又问了一遍，那你今晚到底有没有时间？

　　郑维想都没想，就说，我跟别人都约好了，哪能说改就改呢？

　　夏小蓬很想问他，是你的应酬重要，还是我重要？但她只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她太了解郑维，他肯定会说：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何必在意那些形式主义的东西！

　　见她不吭声，郑维说，你自己给自己买点东西吧，回头找我报销。

　　夏小蓬一声不响地挂了电话。她想，难道我需要的是礼物？我只是不愿意一个人过我的三十五岁生日啊！

　　但是，她没法也不愿意对郑维这么说。有些事情，可以明明白白地说，但有一些感受，如果说出来还不如不说。退一步，即使说了，即使郑维回到她的身边，又有什么意思呢？

　　夏小蓬越想越难受。前所未有的难受。她想，作为女人，我的三十五岁生日就过得如此惨淡寂寞，那我的四十五岁、五十五岁呢？我还能对日渐老去的岁月抱什么奢望和幻想？想到这里，一滴眼泪慢慢地滑到脸上，又从脸上坠落，落到了沉默不语的尘埃之中。

　　就这样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时间，夏小蓬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回家？面对的不过是沉静冷清得有如午夜的空房。不回家？又能到哪里去呢？

　　她这才领悟到，什么叫去意徬徨。

　　犹豫了好久，她心里猛然一亮：我为什么不找朱颜呢？跟朱颜在一起，可以去逛街，可以去喝茶吃饭，可以去健身……即使什么都不做，两个人安静地说说话，也是一种很好的享受啊。

　　她兴致勃勃地拨打朱颜的手机。令她扫兴的是，手机中传来的是毫无感情色彩的提示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转而拨打朱颜家的固定电话，但是，仍然无人接听。

　　夏小蓬的心情再次跌到谷底。她想，上帝啊，这可是我的三十五岁生日！为什么我会被全世界的人遗弃？

　　夏小蓬再次感到深深的寂寞。

　　她想了又想，最后，终于忍不住拨通了黄未来的手机。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黄未来就很欢快地说，我在“蓝调咖啡”门口等你。小蓬，你放心，我保证让你玩得开心。

　　他的话令人想入非非，但夏小蓬明白，他不是那个意思，或者说，他什么别的意思都没有。

　　这一次，夏小蓬不是不能拒绝麻将的诱惑，而是需要排解心中的郁闷。她想，郑维不是有应酬吗？谁知道他会在深夜几点回家？或者说，谁知道他今天回不回家？与其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还不如跟同事在一起热闹热闹。

　　那时候夏小蓬并不知道，等着她的是一场令她后悔终生的麻将之战。

　　晚上的牌局没有出现意外。也许是应了“一枝独秀”的说法，与三个男人对战的夏小蓬一直是风调雨顺，所向无敌。

　　可夏小蓬丝毫没有沾沾自喜。生活中的她有个不知算优点还是缺点的特点：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在牌桌上也是如此。一般情况下，她享受的是麻将桌上斗智斗勇的过程，并不太看重输赢。不过，她也有很情绪化的时候。要是心情好，她会以消磨时间为目的，一切随缘而定，不去计较麻将桌上的得失；如果不巧遇到她心情恶劣，这种时候除了人民币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是敌人，她绝不留情。

　　飞宇公司的杨总和他的下属当然更不会较真。在他们，这只是一种联络感情的方式和手段，所以他们看重的是娱乐之外能够带来利益的信息。

　　因为彼此都深谙游戏规则，牌桌上的气氛显得非常轻松。但是，杨总下属的一句玩笑却彻底地破坏了夏小蓬的心情。

　　他说，赌场得意情场失意，由此反推，我们杨总最近可能是艳遇不断。

　　这句话其实是牌桌上俗不可耐的一句常用语，却在无意中触动了夏小蓬敏感的神经：自己是不是也算赌场得意情场失意？身为人妇，却似单身贵族；有夫有子，却总是形影相吊……

　　当大大小小的钞票直往她面前堆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郑维说过的一句话：除了黄未来这种没钱没地位没出息的男人，谁还愿意陪你这种半老徐娘打麻将？

　　半老徐娘！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夏小蓬的心上，她甚至看到了针扎之处流出的缕缕鲜血。也许郑维说得对，谁还愿意在一个半老徐娘身上耗费时间？就连黄未来，一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男人，对身边的夏小蓬似乎也没有一点感觉。每次打完麻将后，他都要把她送到楼下，只是从不提出送她回家，哪怕是明知郑维不在家的时候。有时一起过马路，遇到她心不在焉而又险情百出，他也会伸手揽揽她的腰，但充其量只是尽尽义务，绝不会让手在她的身上停留三秒钟。

　　想到这些，夏小蓬顿时兴味索然，对眼前的一切厌烦到了极点。她把麻将一推，就要告辞回家。

　　黄未来意犹未尽，劝她，小蓬，还有两圈就打完了，再玩一会吧。

　　杨总也在旁边留她。但她去意已决，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麻将摊就这样散了。

　　黄未来一如既往地送她回家。他今天运气不错，又赢了几千块钱，相当于他一个月的工资。运气好心情也好，在出租车上，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夏小蓬头昏脑胀的，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出租车在她家的楼前停下，黄未来很绅士地下车打开车门，问，要不要等你进家门后我再走？

　　夏小蓬很无所谓地说：谢了。我既不是妙龄少女又不是有钱女人，还怕别人劫色劫财？你快回去吧，说不准你老婆还等着你。

　　黄未来也顺水推舟，说，小蓬，那我先走了。

　　她点点头。不等出租车离去，就兀自上楼去了。

　　她记得黄未来是笑意盈盈地离开的，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黄未来正笑着走在通往天国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