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7 1939年,奥修的外公去世】
是什么事情使你转向灵性?那个奇迹是什么?
没有那样的事情。在许多时候,某件事发生了,然后一个人的人生就转变了。也有作为许多件事集体影响的结果,一个人的生命改变了。在我的生命里,无法选出造成转变的这样的事件。尽管如此,有许多事件,它们的集体影响也许会引发一个转折点,但这个点什么时候出现是无法预知的。而且,我不认为我曾经「转向灵性」。我已经在那个方向了。我不记得有哪一天我是不考虑灵性的。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它。
有许多事情发生,要考虑到它们的集体影响。我不记得有一个非常突出的事件。通常来说,有时候只是一个借口就让头脑突然转向。不过,我相信头脑由于一个事件转向某种东西,它也可以转回来。但如果这个转变是许多事件的结果,那么就不可能转回去,因为那个转变更深,它已经进入到一个人人格的许多层面。只是经由一个推动,你可以被迫进入一个特定的方向,所以另一个来自于相反方向的推动也可以让你转回去。
再说,被一个推动所转变是一种反应。这是可能的,但你并没有完全准备好,你只是被转向了。当那个推动的效果消失,你就可能退回去。但如果生命的每一个片刻都缓慢而稳固地把你带到一种状态,连你自己都无法判断你是怎么到那里的,那么出于反应而退回去就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种环境甚至已经成了你呼吸的一部分,可以这样说。
尽管如此,在我的生命里一段值得记住的回忆就是死亡。要说出我在那天是怎么想的是不太容易的。我的童年早期是在我外公和外婆家里度过的,我非常爱他们……在我的外公死后,我才和我的父母接触。他的去世以及他去世的方式成了我第一段有价值的回忆,因为我只爱他们,我只从他们那里得到爱。他的去世非常奇特。我们住的村子离最近的镇子大概有32里远。没有任何医生或者vaidya(会印度草药治疗的人)。
在死亡对我外公的第一击中,他就无法说话了。有24小时的时间,我们在村子里等待着某些事情发生。然而没有进展。我记得他试图挣扎着说些什么,但他无法说话。他想说点什么,但是无法说出来。所以,我们不得不用一辆牛车把他带到嘎达瓦拉(Gadarwara 奥修父母住的地方)镇去。慢慢地,他的感觉开始一个接一个失去。他没有立刻死去,而是缓慢而痛苦地死去。首先他说话停止了,然后是他的听觉,接着他闭上了双眼。在那辆牛车里,我在旁边注视着这一切,32里路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似乎超出我的理解能力。这是我所看到的第一次死亡,我那时甚至不了解他快要死了。然而慢慢地,他所有的感觉都失去了,他变得无意识。当我们接近小镇的时候,他已经半死了。他的呼吸还在继续,但所有其他的东西都失去了。在那之后他就没有再苏醒,不过在三天里他继续呼吸。他无意识地死去。
他缓慢地丧失知觉以及他最终的死亡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里。和他在一起是我所拥有的最深的关系。对我来说,他是唯一的爱的对象,由于他的死亡,也许我再也无法那么深地依恋于任何人。从此以后,我一直是单独的。
分离有它自身的美,就像会合一样;我没有看到分离的任何错误。分离有它本身的诗,一个人只是必须学会它的语言,一个人必须要活过它的深度。那么,从悲伤本身会产生出一种新的喜悦……它看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它的确会发生。我知道。那就是今天早上我所谈论的。我谈到我外公的死亡。那是一次彻底的分离。我们不会再见面,然而它里面有一种美,通过复颂那段咒语,他让它变得更美。他让它更像祈祷……它变得芬芳四溢。
他是个老人,快要死了,也许是由于一次严重的心脏病发作。我们没有注意到,因为村子里没有医生,甚至没有药剂师,没有药物。所以我们不知道他的死因,但我认为是一次严重的心脏病发作。
我靠近他的耳边问他:「那那,在你离开之前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有没有任何遗言?或者你要给我什么东西作为永久的纪念?」
他脱下他的戒指,把它放在我的手上。那个戒指现在在一个门徒那里;我把它送人了。但那个戒指一直都是一个奥秘。他终其一生都不允许任何人去看它里面是什么,然而他自己却一再一再地去看它。那个戒指两边有玻璃窗,你可以看进去。在顶部是一颗钻石,它每边都有一扇玻璃窗。
他不允许任何人去看里面是什么,而他经常透过玻璃窗去看。在里面有一个摩诃毗罗的雕像,耆那教的始祖;那个雕像真的很美,也很小。它里面一定是一张很小的摩诃毗罗的照片,而那两个窗子是放大镜。它们把它放大,使它看起来很大。它对我来说没有用,因为,我很遗憾地说,即使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我永远也无法像爱佛陀一样去爱摩诃毗罗,虽然他们是同时代的人……
我告诉你们说,我的外公,在他临死前,给了我他最珍爱的东西——一尊摩诃毗罗的雕像,它隐藏在一枚戒指的钻石里面。他双眼流着泪,说:「我没有其他的东西给你,因为一切我拥有的东西也会从你身上被带走,就像它已经从我身上被带走一样。我只能给你我对一个已经知道他自己的人的爱。」
虽然我没有保存他的戒指,但我实现了他的愿望。我知道了那个「一」,而我是在我自己里面知道的。它在一个戒指里有什么关系呢?但那个可怜的老人,他喜爱他的师父摩诃毗罗,他把他的爱给了我。我尊重他对他师父的爱,还有对我的爱。他嘴里说出最后的话是:「不要担心,因为我并没有死。」
我们都在等着看看他会不会再说其他的事,但是就只有这样。他闭上眼睛,然后就消失了。
我还记的那个宁静。牛车经过了一个河床。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一句话都没说,因为我不想打扰外婆。她也是一句话没说。过了一阵子,我开始变得有一点担心她,我说:「讲一些话吧!不要那么沉默,它令人难以忍受。」
你相信吗?她居然唱起歌来!我就是这样学习到的,死亡必须庆祝。她唱起她跟我外公初恋时唱的歌。
我告诉你们,我外公的死亡是我与死亡的第一次相遇。是的,是一次相遇,还有更多的东西;不仅仅是一次相遇,不然我会错过它真正的意义。我看到了死亡,还有更多的东西,某种不死的,漂浮在死亡之上的东西,从身体里脱离……那些元素。那次相遇决定了我生命的整个课程。它给了我一个方向,或者说一个层面,那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我听说过别人的死亡,但只是听说而已。我没有看见过,即使我看见了,他们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除非你爱某个人,然后他死了,不然你不会真正的遇到死亡。让这句话被标出来:
死亡只有在你所爱的人死去的时候才能被碰触到。
当爱加上死亡围绕着你,就有一个蜕变,一个巨大的变化,就好像一个新存在被生出来。你永远都不会和从前一样。但人们不去爱,因为他们不去爱,所以他们无法以我的方式体验到死亡。没有爱,死亡就不会给你打开存在的钥匙。有了爱,它就递给你打开一切的钥匙。
我第一次对死亡的经验并不仅仅只是一次相遇。从许多方面来说,它是复杂的。我所爱的人死了。我把他当成我的父亲。他在绝对的自由、没有禁止、没有压抑、没有要求的情况下把我带大……
爱和自由——如果你拥有,你就是一个皇帝或者皇后。那是真正的上帝的神殿——爱和自由。爱给你扎入地下的根,自由给你翅膀。
我的外公把两者都给了我。他给我他的爱,甚至给得比我母亲和我外婆的更多;他给我自由,那是最伟大的礼物。当他临死前他给我他的戒指,他眼里含着泪对我说:「我没有其他的东西给你。」
我说:「那那,你已经给了我最珍贵的礼物。」
他睁开双眼,说:「是什么?」
我笑了,说:「你忘了吗?你给了我你的爱,你给了我自由。我认为没有小孩曾经拥有过你给我这样的自由。我还需要什么呢?你还能给予什么呢?我感谢你。你可以平静地死去。」在那之后我见过许多人死去,但要平静地死去真的是不容易。我只见过五个人平静地死去:第一个是我的外公;第二个是我的仆人步忽亚;第三个是我的外婆;第四个是我的父亲,第五个是维摩诘(维摩诘成为了奥修门徒,见第七部分)。
Tvadiyam vastu Govinda, tubhyam eva samarpayet:「我的主,这个生命是你给我的,我带着感激把它归还给你。」这是我外公临终前的话,尽管他从来不信神,也不是印度教徒。这句话,这句经文,是印度教的经文——不过在印度东西都混在一起,特别是好东西。在他临死前,在许多事情里面,他一次又一次地说一件事:「停止那个轮子。」
我那个时候无法理解。如果我们让车轮停下来,而那是当时唯一的轮子,我们怎么能到达医院呢?当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停止那个轮子,那个转轮」,我问我的外婆:「他疯了吗?」她笑了。
那就是这个女人身上让我喜欢的东西。尽管她知道,就像我知道一样,死亡非常接近了……如果连我都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很明显,他随时会停止呼吸,而他坚持要停止那个轮子。她还是笑了。现在我可以看到她的笑。
她那时还不到50岁。但我一直观察到关于女人有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些冒牌货,假装是美女的,在45岁的时候是最丑陋的。你可以在整个世界看到我所说的。她们的口红和面妆,假眉毛和有的没有的……我的天!
连上帝都没有在他创造世界的时候想到这些东西。至少在《圣经》里没有提到说他在第5天创造了口红,他在第6天创造了假眉毛什么的。在45岁的时候,如果一个女人真的是美丽的,她就来到她的顶峰。我的观察是:男人在35岁时来到他的顶峰,而女人是在45岁的时候。她可以比男人多活10年——这并不是不公平的。为了生孩子她受了那么多苦,只是多一点寿命,用于补偿,这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我的外婆50岁,仍然处于她美丽与青春的顶峰。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片刻——那样的一个片刻!我的外公快死了,他让我们停止那个轮子。太离谱了!我怎么能停止那个轮子呢?我们必须赶到医院,没有这辆车我们会在森林里迷路。我的外婆笑得很大声,连步忽亚,我们的仆人兼驾车的都在问,当然是从外面问的:「发生了什么事?你在笑什么?」因为我一直叫她那尼,出于对我的尊敬,步忽亚也叫她那尼。然后他说:「那尼,我的主人病了,而你还笑得这么大声;怎么回事?为什么拉贾(Raja,奥修乳名)这么安静?」
死亡,还有我外婆的笑声,这两者使我彻底地安静,因为我希望明白发生了什么。某种以前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我将不会因为任何分心而错过一个片刻。
我的外公说:「停止那个轮子。拉贾,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如果我能听到你外婆的笑声,你一定也可以听到我说话。我知道她是个怪人;我一直无法理解她。」
我对他说:「外公,就我所知道的而言,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单纯的女人,尽管我还没有见过很多女人。」
但现在我可以对你们说,我认为在这个地球上,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没有任何男人比我见过的女人更多。不过为了安慰我临死的外公,我对他说:「不要担心她的笑。我了解她。她并没有笑你说的话,那是关于我们俩之间的事情,是我告诉她的一个笑话。」
他说:「好吧。如果是你告诉她的笑话,那她笑就没有问题了。但那个轮子呢,那个转轮呢?」
现在我知道了,但在那时我完全不知道这个术语。那个轮子代表了整个印度对生死轮回的困扰。几千年来,成百万的人一直在做一件事情:试图停止那个轮子。他并不是在说牛车的车轮——那是很容易停下的;事实上要让它一直转动才困难。
那里没有路——不只是那时没有,连现在也没有!……那时没有路,连今天也没有铁路通过那个村子。那真的是一个贫穷的村子,当我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那里更穷。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我的外公在那个时候那么坚持。也许是牛车——因为没有路——制造了很多噪音。一切都在嘎嘎作响,他处于痛苦之中,所以自然的他想停下那个轮子。但我的外婆笑了。现在我知道她为什么笑了。他在说的是印度人对生死的困扰,以生死轮回作为象征——简而言之,就是轮子——不断地轮回……
整部《摩呵婆罗多》只不过是用长篇巨作写出了印度人的困扰,讲人一次又一次的出生,永无止境。
所以我的外公说:「停止那个轮子。」如果我可以停止那个轮子,我一定把它停止了,不只是为了他,也为了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而且我不仅会停止它,我会让它永远毁灭,这样就没有人会再次轮回。不过那并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但为什么会有这个困扰呢?
在他死亡的片刻我觉知到了许多东西。我会谈论我在那个片刻觉知到的一切,因为那决定了我的整个一生。
死亡不是终点,而是一个人一生的最高潮,是一个顶点。你并没有这样结束,而是被转移到另一个身体。那就是东方人所说的「轮回」。它不断地转动。是的,它可以被停下来,但停止它的方式并不是在你临死的时候。
这是我从我外公的死亡学习到的最伟大的课程之一。他在哭,眼里含着泪水,叫我们停止那个轮子。我们不知所措:怎么停止那个轮子呢?
他的轮子是他的轮子;我们甚至都看不见。那是他自己的意识,只有他可以做到。既然他让我们停止那个轮子,他明显是无法自己做到这一点;所以他会流泪,他会一直坚持,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我们,就好像我们是聋子一样。我们告诉他:「我们听到你的话了,那那,我们明白。请保持安静。」
在那个时候某件伟大的事情发生了。我从来没有把它透露给任何人;也许在此刻之前时机未到。我对他说:「请保持安静。」——牛车正嘎嘎作响地行驶在高低不平的破路上。那甚至不是一条路,只有一条轨迹,而他在坚持说:「停止那个轮子,拉贾,你听到了吗?停止那个轮子。」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是的,我听到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知道,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可以停止那个轮子,所以请保持安静。我会试着帮助你。」
我的外婆吃了一惊。她睁大双眼,惊讶地看着我:我在说什么?我怎么能帮助呢?
我说:「是的。不要看起来那么意外。我突然记起了我的一个前世。看到他的死亡,我记起了一次我自己的死亡。」那次生死轮回发生在西藏。那是唯一的一个地区,以科学的停止轮回为人所知。然后我开始念颂某些东西。
我的外婆不明白,我垂死的外公不明白,我的仆人步忽亚也不明白,他在外面专心致志地听着。更有甚者,连我也对我所念颂的东西一个词也不明白。在12还是13年之后我才了解到那是什么。发现它用了很多时间。它是巴豆(西藏度亡经Bardo Thodal),一种西藏的仪式。
在西藏,当一个人死了,他们会复颂某种咒语。那种咒语被称之为巴豆。那种咒语是对他说:「放松,保持宁静。去你的中心,呆在那里;不管在你的身体上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离开那里。只是成为一个观照。让它发生,不要去干涉。记住,记住,记住你只是一个观照;那是你真实的本性。如果你可以在死的时候记住,那个轮子就停止了。」
我给我临死的外公复颂西藏度亡经,连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那是奇妙的——我在复颂,而他听着就完全的安静下来。也许藏语听起来是陌生的。他以前也许连一句藏语都没听过;他也许都不知道有一个叫西藏的地区。甚至在他死的时候,他变得完全地专注和宁静。这段巴豆起作用了,尽管他不明白。有时候你不明白的东西反而有效;它们之所以有效就是因为你不明白……
我一直复颂那段巴豆,虽然我不明白它的意思,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因为我没有读过它。但当我复颂它,这些陌生的语言的冲击让我的外公变得宁静。他在那种宁静中死去。
活在宁静当中是美丽的,但死在宁静当中更加美妙,因为死亡就像珠穆朗玛峰,就像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虽然没有人教我,我从他宁静的那个片刻学到了很多。我看到自己在复颂某种完全陌生的东西。它冲击到我存在的新的层面,把我推进一个新的向度。我开始了一个新的探寻,一场新的朝圣。
我外公死的时候,我的外婆还在笑,还有最后一丝笑容。然后她控制住自己。她的确是一个可以控制自己的女人。但我对她的控制并不在意,她在面对死亡时的笑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一次又一次地问她:「外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在他死到临头的时候,你还笑得这么大声呢?如果连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孩子都能注意到这一点,你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她说:「我注意到了,所以我笑了。我在笑那个可怜的家伙,他没有必要试图停止那个轮子,因为从终极意义上来讲,出生和死亡都不意味着任何事情。」
我必须等待时机成熟,当我可以询问她和与她辩论。当我成道了,我想那时我会去问她。我那样做了。
那是我和死亡的第一次相遇,它是一次美妙的相遇。从任何意义上来说它都不是丑陋的,它不像在世界上几乎每个小孩身上发生的那样。我幸运地和我垂死的外公在一起呆了几个小时,他渐渐地死去。慢慢的,我可以感到死亡发生在他身上,我可以看到它巨大的宁静。
我还有一个幸运的地方是我的外婆在场。没有她,也许我会错过死亡之美,因为爱与死亡是那么的相似,也许就是相同的。她爱我。她将她的爱洒在我身上,死亡在那里,慢慢地发生。一辆牛车……我还能听到它的响声……轮子嘎嘎地压过石头……步忽亚一直在对牛吆喝……他的鞭子打在它们身上的声音……我依然可以听到一切。它深深地扎根在我的体验里,我想甚至连我的死亡也无法将它抹去。也许当我死的时候,我还会再次听到那辆牛车的声音。
我的外婆握着我的手,那时我头晕眼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外公的头躺在我的膝盖上。我把手放到他的胸口,渐渐地,他的呼吸消失了。当我感觉到他不再呼吸,我对我的外婆说:「我很遗憾,那尼,不过看起来他已经不再呼吸了。」
她说:「那完全没有问题。你不需要担心。他已经活够了,不需要再要求更多。」她还告诉我:「记住,因为这些是不应该被遗忘的时刻:永远不要要求更多。一切有的,已经足够了。」
自从我的外公死了之后,死亡就成了一个我经常的伴侣。他死的时候我只有7岁。他死在我的膝盖上……
在那之后,死亡成了一个我经常的伴侣。那一天我也死了,因为有一件事变得确定了,那就是不管你活7年还是70年——他那时70岁——都没有关系,你必有一死。
我的外公是一个稀有的人。我无法想象他会说谎,食言,即使是判断某个人是坏人。
这样的一个好人,一个美丽的人,就这样死了。他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那变成了一个折磨我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呢?他达成了什么?在70年里他都作为一个好人活着;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就这样结束了——甚至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的死让我变得非常严肃。
甚至在他死之前我就是严肃的。从4岁开始,我就开始思考人们一直试图拖延到底的问题。我不相信延缓。我开始问我外公问题,而他会说:「这些问题!你还有一辈子——不要着急——你太年轻了。」
我说:「我看到过村子里有年轻的男孩死去:他们没有问这些问题,他们没有找到答案就死了。你能够向我保证吗?明天或者是后天我不会死?你能够保证我会在找到答案之后才死吗?」
他说:「我无法保证,因为死亡不在我手里,生命也不在我手里。」
「这样的话」,我说:「你就不应该建议我延缓。我现在就要答案。如果你知道,就说你知道,然后把答案给我。如果你不知道,那么也不要羞于接受你的无知。」
很快他意识到和我在一起是没有选择的。要么你必须说是……但那并不容易,因为然后你就不得不进入更深的细节——而你无法欺骗我。他开始接受他的无知,接受他不知道。
我说:「你已经很老了,很快你就会死。你一辈子都在做什么?在死亡的时候,你手里除了无知以外什么也没有。而些这些是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不是在问你任何琐事。」
「你去寺庙。我问你为什么去寺庙——你在寺庙里找到了任何东西吗?你一辈子都在去寺庙,而且你试图说服我和你一起去寺庙。」那座庙是他建的。有一天他终于接受了事实:「因为我建了这所寺庙。如果连我都不去,那谁还会到那里去呢?但在你面前,我承认这一点,那是没用的。我一辈子都在往那里去,而我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然后我说:「试试别的吧。不要带着问题死去——要带着答案死去。」不过他是带着问题死去。
他最后一次和我说话,差不多在他死之前10小时,他睁开双眼,然后他说:「你是对的:延缓是不正确的。我带着我所有的问题死去。所以记住,我给你的建议是错误的。你是对的,不要延缓。如果一个问题出现,要尽快找到答案。」
步忽亚死了,只是因为他无法想象如何生活在一个没有他主人的世界里。他就这样死了。他放松在死亡里。他和我们一起到我父亲的村庄,因为他必须要一直驾驶牛车。当有些时候他什么也听不到,车厢里面没有说话的声音,他就问我:「Beta」——意思是儿子——「一切还好吗?」
步忽亚一次又一次地问:「为什么要沉默?为什么没人说话?」不过他这种类型的人不会撩开隔开我们与他之间的帘子往里面看。当我的外婆在那里,他怎么可能朝里面看呢?那就是麻烦所在,他无法看。但他一次又一次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
我说:「没有什么。我们享受安静。外公希望我们安静。」那是个谎言,因为外公死了——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真的。他是宁静的;那就是给我们的信息,成为宁静的。
最后我说:「步忽亚,一切都很好;只不过外公离开了。」
他无法相信这一点。他说:「那怎么可能一切都很好呢?没有他我无法活下去。」在24小时之内他就死了。就像一朵花自动合起来……拒绝在太阳和月亮底下保持敞开。我们用尽了一切方法挽救他,因为现在我们在一个更大的镇上了,在我父亲的镇上。
对印度来讲,我父亲所在的镇子只是一个小镇。那里只有2万人口。它有一所医院和一所学校。我们尽一切可能挽救步忽亚。那个医院的医生很惊讶,因为他无法相信这个人是印度人;他看起来很像欧洲人。他一定是一个生物学上的畸形人(freak of biology),我不知道。一定是某些东西搞对了。就像他们说的:「一定是某些东西搞错了」,我将这句习语创新,「一定是某些东西搞对了」——为什么总是搞错呢?
步忽亚惊呆了,因为他的主人死了。在我们到达小镇之前,我们不得不对他说谎。当我们到达了小镇,外公的尸体从车上被搬出来,步忽亚才看到发生了什么。然后他就闭上双眼,再也没有睁开。他说:「我无法看到我的主人死去。」那只是一种主仆关系。但在他们之间升起了某种亲密,某种亲近,那是无法界定的。他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我可以担保这一点。他只活了几个小时,在他死前他昏迷了。
在我的外公死前,他告诉过我的外婆:「照顾步忽亚。我知道你会照顾拉贾——我不需要告诉你这一点——但照顾步忽亚。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服侍我。」
我告诉医生:「你会,你可以理解这两个男人之间存在的这种奉献吗?」
医生问我:「他是欧洲人吗?」
我说:「他看起来像。」
医生说:「别骗人了。你是个小孩,只有七八岁,但非常淘气。当我问你的外公死了没有,你说没有,但那不是真的。」
我说:「不,那是真的:他没有死。一个有着这样的爱的人是不可能死的。如果爱可以死的话,这个世界就没有希望了。我无法相信一个尊重我的自由,一个对一个小孩的自由如此尊重的人,会因为只是无法呼吸而死去。我无法把不呼吸和死亡这两个东西等同起来。」
那个欧洲的医生怀疑地看着我,对我的叔叔说:「这个男孩要么会成为一个哲学家,要么他就会发疯。」他错了:我成了两者。没有非此即彼的问题。我不是克尔凯廓尔,没有非此即彼的问题。但我奇怪为什么他无法相信我……那么简单的事情……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医生无法相信我的外公没有死。我知道,他也知道,就身体而言,它结束了;关于这一点不需要争辩。但有某种比身体更多的东西——在身体里面,但又不是身体的一部分。让我再次重复和强调这一点:在身体里面,但又不属于身体。爱将它显现出来;自由给它翅膀,在天空中翱翔。
我的外公把所有的钥匙,所有的房屋的事务和土地都托付给步忽亚……
许多年以后,当我再次住在孟买,步忽亚的儿子来见我,给我那些钥匙,他说:「我们一直在等你来,但没有人来。我们一直在整理土地,管理农田,并且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
我把钥匙还给他,对他说:「现在一切都是你的。房子、农田和钱都属于你,它们是你的。我很抱歉我之前不知道,但我们没有人想回去,再次感到痛苦。」
我给你们谈起过一个占星家,他承诺作我人生的出生图。他在做这件事之前就死了,所以他的儿子不得不准备出生图,但他也很困惑。他说:「这几乎是确定的,这个小孩会在21岁的时候死去。每7年他都必须要面对死亡。」所以我的父母,我的家人一直担心我的死亡。每当我来到7年周期的终点,他们就会担心。而他是对的。在7岁的时候我活了下来,但我对死亡有了一个深入的经验——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我外公的死亡。但我非常地依恋他,以至于他的死亡看起来就像我自己的一样。
我用自己孩子气的方式模仿他的死亡。在3天里我一直不吃东西,不喝水,因为我觉得如果我不这样做,那将会是一种背叛。我是那么地爱他,他是那么的爱我,当他在世的时候,我从来不被允许到我的父母那里去。我和我的外公在一起。他说:「只有当我死了,你才能去。」他住在一个很小的村子里,所以我无法去任何学校,因为那里没有学校。他从来都不会离开我,但时候到了,他死了。他是我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在他的「在」(presence),在他的爱之下长大。
当他死了,我觉得吃东西会是一种背叛。现在我也不想活了。那是孩子气的,但通过它某种非常深的东西发生了。3天里我一直躺着;我不从床上下来。我说:「现在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活了下来,但那3天成了一次对死亡的经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我死了,而且我意识到——现在我可以说出来了,尽管在当时那只是一种模糊的体验——我感觉到死亡是不可能的。那是一种感觉。
单独的真实性(facticity)在我7岁之后抓住了我。单独成了我的本性。他的死让我从所有的关系中解脱出来。对我来说,他的死亡成了我所有执着的死亡。在那之后,我无法与任何人建立起一丝关系。每当我与任何人的关系开始变得亲密,死亡就会注视我。所以当我在某人身上体验到某种依恋,我就会感到如果不是今天,在明天那个人也会死去。
一旦一个人清楚地觉知到死亡的确定性,那么依恋的可能性就会以相同的比例减少。换句话说,我们的依恋建立在遗忘死亡的事实的基础上。对我们喜爱的人,我们继续相信死亡并非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们会说爱是永恒的。那是我们的倾向:我们所爱的人不会死。
但对我来说,爱总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这意味着我不可能在没有觉知到死亡的情况下去爱。可能会有友谊,可能会有慈悲,但没有任何让我头脑发昏的事情。死亡深深地碰触到我——它是那么强烈,以至于我越是思考它,它就每一天对我变得越来越清晰。
所以,生命的疯狂没有影响到我。在我冲进生命之前,死亡就注视着我。这件事可以被看作是第一件对我的头脑有深入影响的事情。从那天起,每一天,每一刻,对生命的觉知就总是和对死亡的觉知联系在一起。从那时起,生存和死亡对我来说具有了同样的价值。在童年的那个时候,单独占据了我。
迟早在生命里——在老年的时候——单独占据了每个人。但它在我知道什么是相伴之前就占据了我。我也许和大家生活在一起,但不管我是在一群人里还是在社会里,和朋友在一起还是和密友在一起,我仍然是单独的。没有什么碰触到我;我保持超然。
当这种最初的单独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深,某种新的东西发生在我的生命里。一开始那个单独只是让我不快乐,但慢慢地它开始变成快乐——因为这是一条律则,当我们变得依恋于任何人或者任何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在逃避面对自己。事实上,想要依恋于某个人或者某个东西的欲望就是一种逃避我们自己的设计。当别人继续变得对我们越来越重要,在相同的范围之内,他变成了我们的中心,而我们成了圆周。
我们在一生里继续保持以他人为中心。那么一个人的自己永远都无法变成中心。对我来说,任何其他人成为我中心的可能性在我生命的第一步就被摧毁了。第一个形成的中心破灭了,除了回归到我自己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说,我被扔回我自己。渐渐地,那让我越来越快乐。之后我开始感觉到,在童年时的这种对死亡密切的观察变成了一个对我伪装的祝福。如果这样的死亡晚几年发生,我也许会找到其他人来代替我外公。
所以头脑越是不成熟和单纯,它要替代一个爱的物件就越困难。头脑越是聪明、灵巧、狡猾和算计,它要代替或者取代一个逝去的对象就越容易。你取代得越快,你就能尽快地从第一个人的悲伤中摆脱出来。不过当那天死亡发生的时候,对我来说找要到一个替代的人是不可能的。
小孩子无法容易地找到替代品。那个爱的对象失去的位置会保持是空的。你年纪越大,你就可以越快地填满那个空间,因为那时一个人可以思考。一个思想的空隙可以快速地被填满,但感情上的空虚无法很快被填满。一个思想可以很快说服一个人,但心无法被说服。而且在小时候,当一个人无法思考只能感觉,那就会更加困难。
所以,其他人无法对我变得重要,从这种意义上说,它让我拯救了自己。所以我不得不只是和我自己在一起。一开始这似乎让我不快乐,但慢慢地,它开始给我快乐的体验。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遭受过任何痛苦。
不快乐的原因在于我们自己依恋别人,对别人有期望,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快乐。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得到过快乐,但那个希望一直都在。而每当那个希望垮掉,挫折就开始了。
因此,在最初的体验里,我对别人就大失所望,我再也没有尝试过。那个方向对我已经关上了门,所以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悲伤过。然后一种新的快乐开始被体验到,它永远都无法来自于别人。快乐永远都无法来自于别人;被创造出来的只是一个对于未来快乐的希望。事实上,所接收到的只是快乐的影子。
当第一次和自己相遇,刚好是相反的情况。当一个人和自己相遇,一开始会体验到不快乐,但当这个遭遇继续,真正的快乐就一步步地到来。相反,与别人相遇一开始会带来快乐,但最后却是不快乐。
所以,对我来讲,一个人被扔回自己开启了通往灵性的旅程。我们怎么被扔回去是另外一回事。生命给了那么多机会,让一个人被扔回自己。不过我们越聪明,我们就会越快地用那个机会拯救自己。在那样的时刻,我们走出了我们自己。
如果我妻子死了,我会立刻找新的,然后我会和另一个人结婚。如果我的朋友没有了,我会开始找其他的。我无法留下任何空隙。填满了那个空隙,那个本来可以把我扔回自己的机会就立刻失去了,伴随着它巨大的可能性。
如果我变得对别人感兴趣,我就会错过通往自己的旅程。对别人来讲,我成了异类。一般来说,在童年我们同其他人交往,然后我们被社会所接纳。那个年纪是我们的启蒙时期,可以说对社会而言,它想要吸纳我们。但我从来都没有被社会所吸纳。它就是不可能发生。每当我进入社会,我都是作为一个个人进入,我保持超然,就像一个单独的小岛。
我不记得我曾经培养过任何友谊,尽管有许多人希望作我的朋友。许多人和我交朋友,他们享受和我的友谊,因为把我当成敌人是不可能的。但我不记得我因为自己的缘故去找任何人作朋友。如果某个人把自己扔到我身上,那是另一回事。并不是说我永远不欢迎友谊。如果有人和我交朋友,我全心全意地欢迎。但即使是那样,我也无法成为一般意义上的朋友。我总是保持超然。
简单来说,即使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也保持超然。没有任何老师,没有任何同学,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让我发展出一种我会坠入其中或者是打破我孤岛状态的关系。朋友们会来,也会和我呆在一起。我也见过许多人;我有许多朋友。但从我这边来说,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依靠他们或者是让我回忆起他们。这很有意思,我不会想起任何人。我从来不会坐在那里思念某个人,觉得如果我见到他会很愉快。如果有人和我见面,会让我很高兴,但我不会因为没有见到某个人而不高兴。对于这种终极的喜悦状态,我相信只有我外公的死可以负责。那个死亡把我永远地扔回我自己。我无法再次脱离那个中心。由于这种作为一个局外人,一个陌生人的情况,我看到了体验的一个新的层面。这种情况就是,尽管我处于一切事物当中,我继续保持是一个局外人。
(翻译者vil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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