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卫的《立春》讲述了在中国北方工业小镇上几个迷恋艺术并想以此谋生的大龄文艺青年与世俗生活水火不容，最终又以各自方式继续生活下去的故事。把片中几个角色说成是文艺青年实在有些牵强，其中最年轻的黄四宝也已近而立。但他们确实有一颗文艺的心和青年的热情，所以如此称呼也还算中肯。

　　影片以蒋雯丽饰演的音乐教师王彩玲为主角，她能唱极为动听的意大利歌剧，却因为在这个审美水平不高的小城镇太过特立独行而受到诸多诟病；黄四宝是迷恋油画却屡试不中的苦闷青年；胡金泉自幼迷恋芭蕾，骨子里的艺术姿态使他在这个小地方显得太过畸形。他们有各自的梦想，有各自的迷茫和彷徨，但最终却不得不以自己的方式继续生活下去。

　　早在两年前就看过《立春》，由当时的个人境况，试图在片中找到共鸣，于是下笔就写了《艺术的困境》。近日又把电影翻出来看了两遍，与当时有了完全不同的体悟，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阅历使然吧。再看《立春》，已经有些能站在电影之上俯视剖析的感觉，对于片中的人物，不再是一味的哀其不幸，而是能够更客观的去理解和评判。

　　在这部电影中，导演顾长卫想要表达的东西很多，比如电影的名字“立春”与拍摄时间“1992年”都是有着深刻含义的。文革之后，我国经历了一个激情洋溢的八十年代，从1978到1989 这十几年里，整个社会的主题都是“文化”，所以这也是一个文艺青年辈出的时代。自89事件之后，经历三年沉寂，邓小平完成南巡，建立起市场经济体制，社会主题从八十年代的“文化”转向九十年代的“经济”。抛开这些宏观的、深刻的东西不谈，我们只在微观上探寻一下主要人物的心路历程和人生变迁。

　　片中主人公王彩玲屈从于世俗生活之前的人生历程是比较复杂的，首先表现在她的性格方面。她凭借自己的一副好嗓音，自命不凡、自恃清高，不甘心只做小城镇上师范学院的音乐老师，用片中周瑜的话讲就是“别看她长得那个样子，还牛气的不行”。她除上课外不与一般人搭话，逢人问起私事她就讲自己马上要调到中央歌剧院去了。她经常跑北京，对人说是在忙往回调派的事，实际上是花三万块钱托人买北京户口。从这点来看，王彩玲的性格是矛盾的，她有艺术家特立独行的品性，同时又爱慕虚荣，以谎言来支撑自信。

　　王彩玲的情感历程也是颇为曲折的。除去与酒店服务生的一夜情不算，她先后经历了与周瑜、黄四宝、胡金泉三个男人的交往。周瑜是庸碌之辈，从广播里听到王彩玲的歌声后便以学习唱歌的名义追求她，终被王以“宁咬仙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的言辞拒绝。在周瑜追求王彩玲的过程中，落魄青年画家黄四宝出现在王的视野里。黄四宝是周瑜的表弟，热爱油画却屡试不中。在我看来，黄四宝对美术也只能说是热爱，并无才气。例如，他在画王彩玲的裸体时因隔壁小情侣的鱼水欢声而不能专心。对比来看，同样是业余画家，Jack却能在极其危急的心无旁骛的画完Rose，这是一种对艺术的先天感觉。虽然黄四宝志大才疏，但孤寂已久的王彩玲好容易才找到这样一个同样热爱艺术的男青年，必然对其钦慕不已。其实人在择友时更多的是在寻求一种心理认同感，黄四宝之于王彩玲便是如此。之后，在两人同去北京寻梦的火车上，黄四宝承认自己对王彩玲的感情不是爱，让一直沉浸于爱情错觉中的王伤心不已。在一次烂醉之后，黄四宝爬进王彩玲的房间，王在其不清醒的情况下与之发生关系。第二天酒醒之后的黄四宝找到王彩玲的学校当众宣称她强暴了自己。受此大辱的王彩玲当夜穿上自己的华美演出服跳楼自杀未果，两人自此不了了之。第三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男人是舞蹈老师胡金泉，如果说王彩玲对黄四宝的感情是爱慕，那她对胡金泉可以称得上是尊崇。在一次演出中，同作为阳春白雪派的歌剧演员王彩玲与芭蕾舞者胡金泉同被小市民们嘲笑，于是，又一种心理认同感在他们之间建立了。胡金泉不同于黄四宝，他痴迷芭蕾到了一种“不疯魔，不成活”的境界。在与王彩玲的谈话中他说道，从小就喜欢芭蕾，这一下竟昏天黑地的跳了十几年，想想也真让人后怕。他的这段话让我震惊并感动了良久，这才称得上是真正为艺术的赤子！在衣着与言行也极为艺术化，常常是一身宝蓝色绒质风衣，头发梳的纹丝不乱，言行间的过分儒雅竟有些女气。他也因此受到周围人的诸多诟病，被讽为“二尾子”。尽管片中极力渲染胡金泉因沉迷芭蕾艺术而必然淡化了的男性气质，但他的扭捏姿态却丝毫不让人作呕，就如法国电影《香水》中谋杀犯不会让观众感觉到他丝毫的罪恶。王彩玲与胡金泉的情感一直是朦胧的，在感情萌芽破土而出之前，因胡乞求王与之假结婚被王拒绝而宣告结束。当胡金泉向她提出假结婚以避免世俗诟病时，王彩玲断然拒绝，她说：“你别忘了我可是个女人......如果有一天我混不下去了，找个疼我的人嫁了就行......你是这个命，就得担待.....”从此可看出，王彩玲已经开始被生活拉回世俗，她意识到了自己作为女人的种种压力，他似乎认定了自己的命运。我们还可以看出，胡老师对女人确实没有兴趣，当然他也不爱男人，他只爱艺术。最后，王彩玲领养了一个女孩，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感情寄托。

　　在影片中，还有两个与王彩铃关系密切并影响了她人生轨迹的人物，一个是小张老师，一个是高贝贝。小张老师是王彩玲的邻居，她天生丽质，有一个极为标志的男友，享受着世俗的幸福生活。起初的王彩铃凌然于众人之上，不屑与之交往，之后由于自己被迫的生活化而与这位美丽的邻居建立起了女人之间的简单友谊。在两人交往过程中，小张老师一些不自觉的话语流露使王彩玲发觉到一种不对等关系：小张老师因为过的比自己幸福，所以能从自己的不幸中找到更多自信。人往往如此，在别人的坐标系上我们才能定位自己。对王彩玲影响最大的不是她们之间友谊的破裂，而是小张老师感情的破灭导致她对爱情的进一步失望。小张老师的帅气男友对她宠爱有加，却在一夜之间挟着全部的积蓄离她而去。这样看似完美的爱情在顷刻间崩塌，使王彩玲对爱情彻底失望。高贝贝是受过多年专业音乐训练的女学生，她听闻万彩玲在北京有关系，于是谎称自己身患绝症想得到她的帮助参加青年歌手大奖赛以了终愿。动了恻隐之心的王彩玲要回自己托人办北京户口的一万五千块（骗子说只能退还一半），资助高贝贝参加青歌赛。高贝贝终于拿了青歌赛的二等奖，在北京地下室的小旅馆里，她向王彩玲坦白自己并没有得绝症，这些谎言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参加比赛拿名次。得知真相的王彩玲再次受到打击，难道在艺术上有所成就必须靠手段去巧取钻研么，如果连艺术都这么不纯洁，我们还将如何去坚持！高贝贝和小张老师在王彩玲遭遇艺术事业和情感经历的诸多不顺后又给了她最后一击，让他彻底的放弃了。就像片中始终萦绕的那首意大利歌剧《为了艺术，为了爱情》，王彩铃的命运便是如此。

　　经历了各自艺术与感情方面的挣扎后，片中几个主要任务的命运最终尘埃落定。王彩玲辞去音乐教师的职位，领养了一个小女孩，开始在市场上摆摊卖羊肉；胡金泉为了执着于内心的艺术梦想，故意犯罪（猥亵妇女罪。欲打消人们对他同性恋倾向的怀疑）入狱，脱离世俗生活；黄四宝下海经营婚介所，干着坑蒙拐骗的勾当。这就是文艺青年们最后的出路，生活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戏弄人。

　　当下时代，怀揣文艺梦想的青年已是极少数，他们的艺术道路也愈为坎坷。假如我们不能实现自己的艺术理想，至少我们还可以艺术的活着。在读一部作品，赏析一部影片，欣赏每一件艺术品时，我们都会被艺术的力量感染，至少在那一瞬间，我们超脱了世俗超越了生活。在监狱里仍能说“里面的布鞋像舞鞋”，并为王彩玲演示芭蕾舞步的胡金泉固然可敬，就像《霸王别姬》里程蝶衣被游街时仍能说出“喊口号的那人嗓子不错”，他们对于艺术已经到了痴魔的境地，但王彩玲过年回家清晨起床后看到老母亲在院子里举着竹竿放一串“开年炮”时，她也被世俗的温馨打动了。王彩铃并没有放弃，她依旧经常带着女儿去天安门广场，教她唱歌，教她读书......她只是选择了另外一种更为可行的方式追求她的艺术。

　　与其为一件你所热爱的事轰轰烈烈的死，不如为它好好活着。为艺术，犹是如此。

　　2013.12